作者:Sam Moore
譯者:易二三
校對:覃天
來源:BBC
(2022年2月11日)
鮑勃·福斯里程碑式的歌舞片《歌廳》(1972)上映至今已有50年,其背景是德國魏瑪共和國沒落的時期以及該國對納粹黨的支持日益增長。
影片講述了在充滿著煽動者和難以調解的仇恨的世界中,陷入不可能的愛戀和承受自我發現的折磨的故事,它有一種悲劇的即時性,使得它在當代也不顯得過時。2021年,原版舞臺劇的復排版在倫敦西區開演,好評如潮,觀眾爆滿。
《歌廳》(1972)
這部電影改編自克里斯托弗·伊舍伍德1939年的自傳體小說《別了,柏林》,他曾于1929年前往柏林,追尋這座城市充滿活力的同性戀生活。
在那里,他生活在一群「異類」中間,這些人構成了野心勃勃、目光炯炯的莎莉·鮑爾斯和煽動人心的司儀等角色的原型——司儀一角由喬爾·格雷扮演(他擊敗了阿爾·帕西諾、詹姆斯·肯恩和羅伯特·杜瓦爾等強勁對手榮獲奧斯卡最佳男配角獎)。
雖然男人之間的性行為在柏林和在英國一樣是非法的,但柏林儼然成為了色情旅游業的磁石,整個城市先后涌現了數百家同志酒吧。伊舍伍德發現的是一個盲目地墜向深淵的國家,其公民淹沒在頹廢之中。反猶太主義抬頭,納粹集會的規模不斷翻倍,波希米亞人、同性戀者、共產主義者等邊緣群體都像活在世界末日,很快就會被清洗,與猶太人一起被關進集中營(薩姆·門德斯1993年的翻拍版就以這個非常殘酷的注腳結束)。
盡管伊舍伍德在來到柏林時并不可能預見到它的未來,但《別了,柏林》并沒有在這些頹廢中找到樂趣。小說中彌漫著一種預兆般的厄運,在某種程度上它現在變成了一份歷史文件,詳細記錄了納粹主義蓬勃發展的條件;講述了關于一段特殊歷史時期的邊緣生活的故事。
福斯的電影拍攝于同名舞臺音樂劇在百老匯首次亮相的六年之后,其詞曲由二人組約翰·坎德和弗雷德·埃布聯合創作,劇本由喬·馬斯特羅夫撰寫。馬斯特羅夫將伊舍伍德的文字重新詮釋為對一切夸張和放蕩的狂歡,加強了同性色彩,并將法西斯主義的殘暴淡化為背景。
福斯的電影實際上是伊舍伍德小說和原版舞臺劇的混合體,因為它將后者的奢華和前者的骯臟糅合了起來。故事主要圍繞著迷人的奇巧俱樂部(Kit Kat Club)展開——這家歌廳對于柏林的外來者來說是一個安全的空間,他們在這里可以隨心所欲地釋放自己,與此同時,外面的世界卻發生著不可逆轉的變化。
影片的主角是莎莉·鮑爾斯,一個信奉享樂主義、自由奔放到極點的藝人——由麗莎·明奈利扮演,這是她的突破性角色。這部電影與原著和舞臺劇最大的不同之處在于,電影中的莎莉是一個有天賦的歌手和迷人的表演者,而她在此前的版本中被刻畫為雄心勃勃但沒有什么才華的人,自身的平庸使她被困在這個俱樂部里。
鑒于其主題,人們永遠不會將目光從《歌廳》的同性戀性行為和法西斯主義等禁忌上移開,但在當時美國道德保守主義的背景下,影片也無法全盤接受伊舍伍德的寫作的開放性。
雖然21世紀的觀眾已經習慣了在銀幕上看到同性關系,但正如謝菲爾德哈勒姆大學的電影研究講師埃米·麥克法登博士所說,《歌廳》對酷兒實事求是而又頗為含蓄的呈現在當時是極具開創性的:「這部電影是在石墻事件發生三年之后上映的,這一事件是開啟美國同志解放運動的關鍵事件。第一次驕傲游行就在石墻事件的次年舉辦,正是這兩大事件使得在銀幕上對同性戀的正面刻畫成為可能?!?/p>
麥克爾·約克在影片中扮演的布萊恩·羅伯茨是一個古板的、時常面露震驚的觀察者,也可以說是伊舍伍德的化身,他向本刊坦承,劇組從來沒有討論過讓這個角色的性取向更加明確:「我們認為保持含蓄反而會讓表達更強烈,有時這可能是一種更好的方式?!?/p>
影片中,這一角色是雙性戀(伊舍伍德本人是同性戀),不過關于他的性取向的暗示存在于眼神和頗為委婉的話語中。正如伊薩卡學院院長、電影研究教授斯蒂芬·特羅皮亞諾所說,「同性戀當時是好萊塢終極的禁忌話題之一,所以很少有電影明確地處理它。」
約克(他透露自己被選中出演這個角色是因為制片人就是在尋找「麥克爾·約克型」的演員——即稍顯古板和羞怯的英國人)說,人們甚至質疑他為什么會想扮演布萊恩·羅伯茨,這個角色使他成為1970年代最火的明星之一,反襯出了美國主流電影是多么忌諱片中出現任何關于同性戀主題和文化的暗示。
「所有人都說我很勇敢,說我演這個角色冒了很大的風險,但我根本就沒有這樣想過。我的工作是去詮釋人性,而身為同性戀不過是人性的一部分?!?/p>
通過司儀這個雌雄同體的角色,《歌廳》的顛覆性表現得淋漓盡致。這個無名的角色瘦得皮包骨頭,化著煞白的妝,穿著奪目的服裝,上演著一出華彩墮落的啞劇。他是一塊吸人眼球的性磁鐵,一種扭曲的誘惑,在舞臺上昂首闊步,像一只火烈鳥和一名行軍士兵的混合體。
福斯把觀眾扔進了俱樂部的淫亂氛圍中,他的鏡頭樂于跟著司儀大搖大擺。司儀是一個矛盾的生物:一個不屬于納粹德國的「另類」,但他卻接受了法西斯主義美學,在一次表演中走起了正步,并與其他表演者一起戴上了軍用頭盔,挎起了假槍。
納粹主義是《歌廳》中令人毛骨悚然的野獸,并且在影片的開頭和結尾得到了最好的體現,并且這兩個場景都發生在俱樂部里,參與派對的人似乎都認為自己免受納粹的威脅。在第一個場景中,氣氛是歡快的,納粹只是背景里的雜音,但到了末尾,當司儀重唱開場曲《歡迎》(Willkommen)時,福斯向我們展示了穿著制服的觀眾,他們顯然不是俱樂部的普通顧客。奇巧俱樂部不再是社會上的棄兒和反叛者的家;它已經變成了法西斯主義的玩具。
對于影片的暗黑結局,麥克法登說:「我每次看到莎莉·鮑爾斯的最后畫面時都會屏住呼吸,盡管納粹勢力崛起并且在奇巧俱樂部的存在感越來越強,她還是選擇留在柏林。你得到的印象是,她不認為自己留下來會受到傷害,但事實上她會的。而正是像莎莉這樣的人在政治上的冷漠,不知不覺中助長了對他人的傷害?!?/p>
《歌廳》對法西斯主義最具有說教性的表態也是該片最具有代表性的情節?!睹魈鞂儆谖摇罚═omorrow Belongs to Me)是影片中唯一一個出現在奇巧俱樂部以外的曲目,當一個金發男孩的特寫鏡頭顯示他是希特勒青年團的信徒時,這首歌就像一把大錘重重地砸向了觀眾。
麥克法登說,這首歌代表了「德國純真的終結」,因為一個孩子接受了最邪惡的理念,象征著一個人的思想如何能迅速成為萬千人的信仰。隨著歌曲的進行,一群處于旁觀狀態的普通德國人在啤酒花園里享受著陽光,在經歷了巴黎和會的恥辱和戰后的窮困潦倒之后,他們被德國恢復強大的承諾所迷惑。這一幕鮮明地提醒人們,人類前所未見的浩劫即將來臨。
「你還認為你能控制住他們嗎?」布萊恩對德國男爵馬克思說,他認為納粹不過是處于邊緣的瘋子而已。當他們驅車駛離時,他的話懸在空中,預示著影片的最終時刻。
在麥克法登看來,《歌廳》的脫穎而出并不是因為它刻畫了同性戀——當時這樣做的其他電影還有《熱天午后》和《午夜牛郎》——也不是因為它是反法西斯的,而是因為它是一部歌舞片,傳統上最適合闔家觀看的類型?!浮陡鑿d》改變了我們對歌舞片的期望,」特羅皮亞諾也表達了相似的觀點。「這一類型通常不涉及成人元素。即使是涉及了納粹元素的、最受歡迎的歌舞片《音樂之聲》,也是一部合家歡電影?!?/p>
然而,盡管處理了復雜的素材和極具挑戰性的主題,這部電影還是受到了影評人和觀眾的熱烈歡迎。寶琳·凱爾在《紐約客》中寫道:「一部偉大的歌舞片……導演鮑勃·福斯以一種驚人的平衡感,與1931年的柏林保持了一段恰當的距離。我們看到的腐朽是華麗且骯臟的;但我們也能看到其中的動物性能量?!?/p>
《歌廳》也被英國電影分級委員會定為令人望而生畏的X級,也就是說17歲以下的人在英國不允許觀看這部電影。40年后,英國電影分級委員會將該片重新評定為15歲以上可以觀看的電影,說它含有「強烈的性暗示、暴力和毒品暗示」。
由于最初的評級,該片在英國沒有獲得商業上的成功,但卻受到了英國電影學院獎的青睞,并在11項提名中獲得了7項大獎。英國觀眾對電影中的性和暴力的譴責聲不斷高漲,這也許解釋了評級的嚴重性。將《歌廳》中的坦然不諱與1972年的另一部X級電影阿爾弗雷德·希區柯克的《狂兇記》——其中有生動的裸體和殘酷的暴力——相比,我們很難理解委員會是如何以及為何評出這個等級的。
相反,在保守派人士理查德·尼克松成功連任下的美國,該片被美國電影分級委員會評為PG級(建議兒童在家長指導下觀看)。結果,《歌廳》成為了當年票房第六高的電影,并贏得了八項奧斯卡獎(最佳影片獎被《教父》奪走)。盡管看似不可能,美國觀眾還是接受了這部以柏林的一家歌廳為背景的同性戀、反法西斯電影。
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舞臺劇版本的《歌廳》幾乎一直在倫敦西區或紐約百老匯反復排演,吸引了米歇爾·威廉姆斯、艾瑪·斯通和西耶娜·米勒等明星出演莎莉一角。由此看來,這個關于法西斯主義、矛盾心理和災難性變化的黑暗故事是經久不衰的。
麥克爾·約克在二戰期間出生于白金漢郡的農村,他對這部電影在50年后仍能展現的現代性感到黯然。「這很駭人,」他說。「這不僅僅是因為它是一部偉大的電影——你可以把它與今天的政治形勢聯系起來。」《歌廳》不是一部明顯具有教育性的電影——福斯當然不是肯·洛奇——但它傳達的信息仍然能在當下擲地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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