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百年前,1929年,弗洛伊德完成了這本簡短的《文明及其不滿》。在不到一個世紀的時間里,文明的發展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也近乎超出了以往世紀的總和,卻似乎并未從他的筆下再前進多少。每一個人都在文明的進程中被放大,帶著一種愈演愈烈的不適感。這種不適感只會越發激烈,無法停息,直至形成一種人們難以想象的“神經癥”。
《文明及其不滿》
作者:[奧]西格蒙德·弗洛伊德
譯者: 殷世鈔
出版年: 2024-10
在弗洛伊德看來,這種文明的副作用幾乎是必然的。它首先體現為自我的分裂。在文明的規范下,出于集體利益的需要,個體不得不壓抑自己的本能,將外在的規范內化,從而形成了代表本能的本我,以及代表規范的超我。前者被完全壓抑到無意識領域,后者則被提升為一種良心,一種時刻不松懈的警覺狀態。而代表意識的自我,則處在二者之間,協調二者的關系——往往卻是,對本我的進一步壓抑,自我分裂的加劇。
我們不難理解壓抑的原因:文明的發展總是需要規范個人。它要壓抑每個人本能中不符合集體發展傾向的那一部分。這是進化論的原則,也是經濟原則。而吊詭的是,似乎正是在這一原則下,如今的道德原則得以衍生。人的本能看似被犧牲掉了,實則換來了更安全、更穩定、更多元的精神激勵。強大的經濟原則,決不會使整體失衡,它總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為我們帶來補償。
然而,也正是這種補償,為我們帶來了意想不到的、無法解脫的“神經癥”。每一種“神經癥”都是一種看似保險的防御機制。它旨在延緩超我與本我之間的緊張狀態,卻無法有效地消解二者之間的分裂。可以預想的是,隨著社會文明的進一步發展,壓抑的進一步加劇,超我會日漸強大,連同它的補償抑或激勵一起,成為每個人頭頂難以撼動的、未曾反思的標準——一個神圣化的自我,它否定任何本能。
一切對“神經癥”的研究,并不是為了治愈某種難以挽回的傷害,而是旨在發現一個新的自我,試圖讓它的不同面向重獲平衡,讓每個人錯綜復雜的個性得以顯露于世。
《文明及其不滿》,意即“文明中的不適”。這本作于弗洛伊德晚年的小書,是他思想成熟期的代表作,也是他首次系統地將精神分析應用于社會文化領域的嘗試。本書短短8篇隨筆,卻展示了他思想的方方面面,影響深遠,不僅啟發了后世的社會心理學、文化批判理論的領軍人物,而且為精神分析學的研究樹立了一個標桿。揭示文明的背面,并非高舉悲觀,而是傳達一種中立的態度。正是弗洛伊德這種“過分冷靜”的筆調,剖開了精神分析所具有的病理學特征,同時也為人們發現自我、實現自我,乃至反思文明敲開了一個缺口。
恰恰是那些在品德方面超凡入圣的人指責自己罪孽深重。
第七章(節選)
為什么在我們的“親屬”——動物們——那里,沒有表現出這樣的文明戰爭呢?我們不得而知。它們中的一些,如蜜蜂、螞蟻、白蟻,很可能經過幾百年、幾千年的努力,形成我們今天所贊嘆的那些“政府”機構、職能分配和個體限制。我們目前狀況的特點是,不管處于哪種動物王國,作為個體被分配了何種角色,我們都不會感到快樂。在人類之外的動物物種中,也許環境的影響和對抗環境的本能之間達到了暫時的平衡,從而導致發展的停滯。在史前人類中,力比多的新突進可能重新激發了破壞本能。這里有很多問題,但至今還沒有答案。
另一個問題離我們更近。文明用什么手段來抑制與之對立的攻擊性,使之無害,甚至將其排除出去?我們已經了解了其中一些方法,但顯然對最重要的一種方法還不了解。我們可以通過個人的成長史來研究它。是什么讓攻擊欲望變得無害呢?是一些我們原本完全想不到的非常奇怪的事情,但它又是如此近在咫尺。攻擊性是向內的、內化的,實際上它被送回到它的源頭,也就是轉向自己的自我。在那里,它被自我的一部分接管,這一部分作為超我與其他部分對立,現在作為“良心”,做好了同樣嚴格的攻擊自我的準備,而自我本希望在其他外來的個體身上滿足這種欲望。我們把嚴格的超我和受制于超我的自我之間的緊張關系稱為“負罪感”,它表現為對懲罰的需求。因此,通過削弱攻擊欲望,解除其武裝并讓其受到自身內部機制的監控,就像占領被征服的城市一樣,文明克服了來自個體的危險的攻擊欲望。
對于負罪感的起源,精神分析師的想法與心理學家通常的觀點不同;但即使是精神分析師也很難對負罪感做出解釋。首先,如果問一個人是如何產生負罪感的,我們將會得到一個讓人無法反駁的答案:當一個人做了自己認為是“邪惡”的事情時,他就會有負罪感(虔誠的人會說“有罪”)。然后人們就會意識到,這個答案給人的啟示實在是太少了。也許在稍許猶豫之后,有人會補充說,即使沒有做惡事,而只是有做惡事的意圖,自己意識到之后也會認為自己有罪。然后人們會提出這樣的問題:為什么在這里,意圖被等同于執行。然而,這兩種情況的前提都是,一個人已經認識到邪惡是應受譴責的,認為在采取行動之前就應該打消惡的念頭。人們是如何做出這一決定的呢?人們可能會拒絕承認一種原初的,也就是說自然的區分善惡的能力。惡往往不是對自我有害或危險的東西;相反,惡也是自我所希望的東西,是能給自我帶來快樂的東西。在這一點上,外來影響顯現出來;它決定了什么被稱為“善”,什么被稱為“惡”。既然人自己的感覺不能引導他走上善的道路,那么他就一定有服從于這種外來影響的動機。在人的無助和對他人的依賴中很容易找到這種動機,最好的描述就是“害怕失去愛”。如果他失去了他所依賴的他人之愛,他就會失去抵御危險的保護,最重要的是,他將面臨這個上位者向他施以懲罰的危險,這證明了上位者的優勢力量。因此,作惡得到的最初警告是,惡人將失去愛;因為害怕失去愛,所以必須避免惡。因此,一個人已經作惡還是只是想作惡并沒有什么區別;在這兩種情況下,只有被權威發現才會有危險,在這兩種情況下,權威的行為方式是相似的。
這種狀態被稱為“良心不安”,但實際上它與這個名字并不匹配,因為在這個層次上,有內疚意識顯然只是因為害怕失去愛,是“社會性”的恐懼。兒童就是這樣,他們的恐懼絕不可能是別的什么,在許多成年人身上也是如此,只不過更大的人類群體取代了父親或雙親的位置。這就是為什么他們經常允許自己去做那些能帶來享受的壞事,只要他們確信權威不會發現,或者拿他們沒辦法,他們害怕的只是“被發現”。這就是當今社會不得不面對的狀況。
只有當權威成為超我,被人們內化時,這一情況才會發生顯著不同。良心現象被提升到一個新的層級,實際上只有在這時,才真正能用“良心”和“負罪感”的稱謂。 現在,人們不是害怕“被發現”,作惡與想作惡之間的區別也消除了,因為沒有什么能瞞得過超我,甚至內心的想法也不例外。當然,這種情形似乎已經喪失真正的嚴重性,因為我們認為,新的權威“超我”沒有任何動機去虐待與之密切相關的“自我”。但是,原初的東西繼續發揮影響,它允許過去的和被克服的元素繼續存在,并且基本上保持了最初的樣子。超我以同樣的恐懼感折磨著罪惡的自我,并伺機讓它受到外界的懲罰。
在第二發展階段,良心顯示出與第一階段不同的特殊性,這一點解釋起來已不再容易。一個人越是品德高尚,他的良心就越嚴厲和多疑,以至于到最后,恰恰是那些在品德方面超凡入圣的人指責自己罪孽深重。因此,美德失去了它應得的部分獎賞;溫順而節制的自我得不到規訓者的信任,而且似乎永遠都無法贏得這種信任。現在,有人會反對:這些都是人為安排的困難。更嚴格、更警覺的良心恰恰是道德之人的特征,如果圣人說自己是罪人,也沒有說錯,因為他們受到的滿足本能的誘惑尤其強烈,因為眾所周知,誘惑在屢遭挫折的情況下只會增長,而偶爾的滿足至少會暫時減輕誘惑。在問題繁多的倫理學領域,另一個事實是,不幸,即外部失敗,會極大地促進超我中的良心力量。如果一個人日子過得好,他的良心會變得無力,會讓自我去做各種事情;如果他遭遇不幸,他就會轉向內心,認識到自己的罪過,提高良心的要求,強迫自己節制,用懺悔來懲罰自己。
所有民族過去是這樣,現在仍然是這樣。但這很容易用良心的原始的幼稚階段來解釋,良心在內化進超我之后并沒有被拋棄,而是與超我并存,并在超我的背后繼續存在。命運被看作是父母的替代物;一個人不幸,就意味著他不再為這種至高無上的力量所愛,在失去愛的威脅下,他重新向超我中的父母替代物屈服,而在幸福中他會忽略它。當人們在嚴格的宗教意義上,把命運僅看作神意的表達時,這一點就變得尤為明顯。以色列人曾一度把自己當作上帝的選民,當偉大的天父讓接連的不幸降臨到他的子民身上時,他們并沒有對這種關系以及上帝的力量、正義產生懷疑,而是創造出先知,先知展示了他們的罪行,并基于他們的負罪意識制定出神職宗教中嚴苛的規定。值得注意的是,原始人的表現截然不同!當原始人遭遇不幸時,他不是責怪自己,而是責怪他的崇拜物,因為崇拜物顯然沒有盡到自己的職責,他會毆打崇拜物,而不是懲罰自己。
因此,我們知道負罪感有兩種來源:一種是對權威的恐懼,另一種是對超我的恐懼。前者迫使人克制本能欲望的滿足,后者則還要求對被禁止的欲望進行懲罰,因為它的存在在超我那里是無法隱瞞的。我們也知道該如何理解超我的嚴厲性——良心的要求。它只是外在權威的嚴厲性的延續,超我的嚴厲取代并部分置換了外在權威的嚴厲。現在我們能夠理解克制本能與負罪感之間是怎樣的關系了。最初,克制本能是出于對外部權威的恐懼;放棄欲望的滿足是為了不失去外部權威的愛。如果克制成功,那么人就與外部權威兩清,也就不需要有負罪感了。面對超我的恐懼則不同。在這種情況下,克制本能是不夠的,因為欲望依然存在,無法瞞過超我。因此,盡管已經克制了本能欲望,人還是會產生負罪感,而這正是超我參與良心形成所帶來的重大的經濟弊端(?konomischer Nachteil)。對本能欲望的克制不再具有完全解放的效果;充滿德性的克制不再獲得愛的回報;人們將充滿威脅的外部不幸福——失去愛和受到外部權威的懲罰——置換成了持續的內在不幸福,即負罪感的緊張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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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及其不滿》
原作名: Das Unbehagen in der Kultur
作者:[奧]西格蒙德·弗洛伊德
譯者: 殷世鈔
出版社: 岳麓書社
出品方: 浦睿文化
出版年: 202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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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明軒&狐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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