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韓浩月
把春天忘了也沒關系
北方人正在集體等待春天。從名義上看,立春已經過了,從月份上看,時間也已經到了,從心態(tài)上看,人們也躍躍欲試了——春天再不來,有點說不過去,可惜,北方的春天就是這么矜持。從暖氣房子里走出來,迎頭便是冷空氣扔過來一悶棍,忙不迭地后悔穿少了,我就常是這樣,下樓扔個垃圾,旋風般一個來回,盡量避免在外多待一秒鐘,盡快躲回家里暖和,東北人有“貓冬”一說,“貓春”這個詞在北方,也是合理的存在。
越往北,冬天越長,冬天越長,就越容易忘了春天的模樣和滋味,大家嘴里聊著春天,心里想著春天,可若不是春天的那縷風吹到臉上,是沒法由衷地發(fā)出那句“春天真來了”的贊嘆的。我沒在東北待超過一周,沒法準確描摹東北冬天的樣子,但北京的冬天我是熟悉的。北京的冬天因為干燥,嚴格說來不算太冷,就是基調太灰了,干枯,濃稠,下過雪也不行,春天的那點綠,想要鉆出來,顯得特別艱難。
北京的冬天漫長,得熬著,熬到3月15日停了供暖,熬到四月初清明節(jié)去郊區(qū)放完了風箏,再熬到“五一”假期,這個城市才算進入了春天,風由硬變軟,暖融融的了,街上人的表情,也明顯變得柔和起來,走路腳步不總像躲著什么似的了。北京的春天很短,且飛絮不少,但北京的春天一樣也是很嫩的,常見迎春花的嫩黃,在墻邊一叢叢地怒放,還有楊樹與柳樹抽出來的嫩枝,在頭頂飄搖,北京的春天一來,人們就迅速遺忘了冬天到底有多漫長,迅速調整到了入春乃至入夏的狀態(tài)中去了。
北京一年到頭都是個快節(jié)奏的城市,最適合磨蹭的日子,也就春天那短短幾十天,短不過十來天,最長給人的感覺也就是一個來月,所以讓人產生偷工減料的印象。但若是能在北京的街頭磨磨蹭蹭地晃蕩幾個小時,也算往回找補了一些。有一年春天,我在一個不考勤的單位上班,早晨下了公交車往辦公室走的時候,一公里左右的路程,常被我晃蕩一個多小時才走完,那會兒覺得北京的春天和別的地方的春天,無疑是一樣美好的。
南方的春天什么樣,我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因為我沒在南方經歷過春天,去過一些南方城市,一年四季無論哪個季節(jié)從機場乘車進城,一眼就能看到綠葉和鮮花,躲都躲不開,所以在我印象里,南方大多數(shù)地方,沒有夏秋冬,只有春天,而且是季春,或者說盛春……南方的早春,是不是只有南方人才能辨別出來?對于北方人來說,一看見滿眼綠和滿眼花就暈了,找不著北,也找不著南了,若是空氣里再多些來自大自然深處的香氣,就更會暈,所以一到南方,我的頭腦總是不如在北方清醒。
北方人稀罕春天,也總埋怨春天太短,但要說多珍愛春天,也算不上,北方人對春天的態(tài)度,就像出遠門的親人、熟人回家了一樣,打完招呼,熱絡個三五分鐘,就各忙各的去了,因此北方的春天在擁有那股熱鬧生猛勁頭的同時,也悄咪咪地藏了些失落感,恐怕就是受不了這種失落感吧,北方的春天總有些緊鑼密鼓的意思,各種植物、花朵不分晝夜,你方唱罷我登場,稀里糊涂、亂七八糟地展現(xiàn)給你看,潦潦草草的,像北方人的性格,等待春天結束,進入夏天,北方一下子又顯得漫長起來。
說實話,我挺喜歡北方的春天,不排除在南方待久了,對比之下,會覺得南方的春天好,但就目前的體驗來看,北方的春天干凈利落,不黏黏膩膩,濃度到了就一下子全爆炸出來給你看,臨結束了就“咣”一聲響鳴金收兵,走出春天的人,該干嘛干嘛去,把春天忘了也沒關系,反正再經過下一次冬天難熬的等待之后,春天還會來。
春天從哪里來?
每天經常做的事情之一,是到陽臺上向外張望一會,目光所及之處,是一條高速公路,寬闊的高速公路筆直地通向遠方,究竟有多遠?我想大概是世界盡頭吧。
朋友圈里開始有人說“春天來了”,并曬了圖,那些圖明明是常見的鮮花、嫩葉、青草,看上去卻有些陌生。是的,不管冬天有多漫長,不管疾病有多疼痛,春天該來總會來的,也許會遲幾天,也許會晚幾天,當從窗戶縫隙中擠進來的那股風吹到臉上時,就能明顯接受到那種信息:春天來了。
此刻的春天,正在幾百米外一條河流上岸。春天從哪里來?春天最早就是從河底這樣的地方來啊,春天不吭聲,但每條河的春天都是一樣的。最早的時候,春天被藏在河底的泥沙中,藏得很深很深,保險起見,冬天這個暴君還給河面加蓋了一層冰層,春天就這樣被徹底封存起來了。
春天的到來,是伴隨著第一塊冰的融化開始的。冰雪融化的速度與樣子,是這個世界上最令人開心的事情之一,一粒冰在陽光下變成一滴水,這是春天的秘密之一,一滴水滲入土地或者匯入河流,就像掉隊的士兵融入大部隊,等你注意到春天來臨的時候,“大部隊”已經浩浩蕩蕩了。
浩蕩是水面。水面上的波紋,開始的時候是小范圍的,隨著地盤的擴展,波紋便有了陣容,有了聲勢。如果每天到河邊走走,就會發(fā)現(xiàn)河水以“天”為單位,每天上漲一厘米,每天上漲一厘米,你會覺得飽漲的春天已經無法忍耐呆在淤泥里了,急不可耐的春天就差在某個突破口一下子迸發(fā)出來了。
春天穿透河面的時候,是會冒泡的,如果你關注河面,看到時而有氣泡莫名其妙地炸裂,不要懷疑,那是春天在開心地吁氣。
浩蕩的當然還有風。春天的風是均勻的、平緩的,它們約好了從河岸的邊上出發(fā),在一個時間點集結登陸,上岸之后它們就沿著道路、莊稼地、樹林聚集,然后上升、再上升,等到它升到十幾層樓高的時候,便誰也阻擋不住它了。
春天的風瞬間吹遍整個北方。整個北方像一個氣球,被一張鼓起的嘴一下子吹滿了,不能再吹了,再吹春天就要溢出了、爆炸了。爆炸的春天可不得了,它們會讓那些各種顏色的花跟隨著一起“造反”,一起“爆炸”,不信你看那些被春風吹過的花朵、花骨朵,哪一個不是一碰就炸、囂張的樣子。
不會的,春天的風不會這么張揚。就算它動員起了所有的花、草、樹、木,甚至叫醒了地下密集的種子,但當它來到你窗戶前的時候,還會提前剎住車的,像一個內心大方但表面上又很害羞的人,不敲窗,不說話,就那么在窗外蕩漾著,等到你主動地去發(fā)現(xiàn)。
當你的臉接觸到了春天,你會感到快樂和充實。這是因為春天不偏心,春天帶給每個人的信息量都是一樣的,不管你的腦海里盛裝著什么,春天都會借助風的吹拂一下子給你清零,然后換上滿滿的一幅春天的景象,讓你覺得立刻對生活又有了信心,想對著窗外大喊幾聲。
“春天像一個約定”,這么土氣的比喻,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就有了,可它卻像真理一樣不可推翻,因為在收到這個約定之后,你會想馬上出門,甚至不愿意浪費一點時間換上春裝,去見春天干嘛要在意穿什么衣服啊,能見到就好了,能在春天了就好了,當你走進春天的懷抱,就會覺得天地真開闊、世界好大,你在波浪一樣一陣陣涌來的春風里,雖然覺得自己渺小,但卻宛若站在世界中心。
我還站在窗子前,沒有出門,但我已經明白無誤地告訴了你春天從哪里來。
與春天擦肩而過
小區(qū)里的桃花開了,從花骨朵到桃花朵朵開,大概也就用了一周的時間。我對這桃花開的節(jié)奏有印象,不是因為桃花,而是一個拍桃花的中年男人,有好幾次,路過桃樹的時候,看見他拿著手機,在那里用心地拍,擺出各種姿勢,尋找各種角度。
以前覺得,一個中年男人這么癡迷于拍桃花,多少都有些怪怪的,可現(xiàn)在認為,他所體現(xiàn)出來的專注度——對春天的專注,還有他的熱愛與投入程度,頗能感染人,讓人看了,內心莫名地增添些振奮。
上一次出遠門,大約還在一個多月之前,去離家大約十多公里的淺山里——那山高不過百米,有山谷,頂多算一條溝,所以實在不好意思說那是“深山”。淺山里空無一人,有的是山路,彎且干燥,踩在腳下,不斷回饋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好久沒下雨了,春天的雨在北方總是那么矜持。有一所破舊的空房子在遠處,想了想,沒有產生一探究竟的好奇心,若是春天,房前有桃花盛開,炊煙飄起,或會前去尋人,說句話,討口水喝。
那次去淺山,根本的目的是為了尋找春天。明知道那個時候去找春天,心急了些,但還是無法克制想出去走走的心,萬一能找到春天的蹤跡呢。整片山,遠遠看去,光禿禿的,樹枝上站著我不曉得名字的鳥,保持著隨時要飛走的架勢。如果春天是件衣裳的話,那這件衣裳遠遠還沒做好,談不上可以披在身上??傻皖^看,路邊沒有被踩禿的干草堆里,明明有嫩綠的草芽在冒出來,再蹲下去,去觀察干草堆的內部,有更多的草芽在生長,不對呀,漫長的冬天還沒結束,家里還在供著暖,春天怎么可以在十多公里外,一個招呼都不打地冒出來了?
那次從山中回來,時常會莫名其妙地開心,但又找不到原因。在32層高的樓房陽臺上,可以看到那片淺山的輪廓,想到有那些草在賣力地扎根,把山地僅存的一點水分,裝進自己青翠的腰肢里,就知道開心的理由了——它們如此不分晝夜、匆匆忙忙地生長的,就是為了有一天,當我(當然除了我之外還包括其他的所有人)再一次站到那里的時候,會被嚇一跳。那些草,就像調皮的貓一樣,貓也喜歡做這種事,躲在一個角落,等你經過的時候,冷不丁地跳出來,嚇你一跳。草如果知道,自己的茂盛,可以嚇人一下的話,也會開心吧,為此,草們,像捉迷藏一樣,在干草的保護下,悄悄地做著嚇唬人的事情。
春天在默默地發(fā)生著,我坐在碩大藍色玻璃樓當中一個狹小的房間里。春天就在十多公里外盛大著,而我在大多數(shù)時間里,只能通過回憶、遐想、寫字,來與春天進行著交流。事實上到了這個時節(jié),春天已經將我包圍了。春天的隊伍龐大,隨從甚多,從天空到大地,從山河到湖海,春天已經讓我們無路可逃。春天那么迫切地到來,不是發(fā)出討伐信,發(fā)出的是邀請函。對待這樣的春天,我們怎么忍心做到冷酷麻木、置之不理呢。
有朋友在聊天群里發(fā)了一張照片,是三年前的春天,我們一起坐船,從桂林沿漓江去往陽朔。我們在船上,春風把他倆的長頭發(fā)吹得有點亂,我的頭發(fā)短,亂不起來,但我記得有點涼的春風,順著遠山吹來,經過江面吹來。那些風順著領口、褲腳鉆進來,像給人做了一次塑封那樣,用春天特有的溫度,打開了一個人的所有感官,多么舒暢、自由、奢侈,讓人想大聲喊幾嗓子。
要不是這張照片,我?guī)缀醵纪浤谴未禾熘昧?。朋友們相約,有機會要再乘春風,走一遍懷舊之旅,他們總是這樣,說著一些不好再實現(xiàn)的諾言,看著它們在群里被其他的文字淹沒,在每個看到的人的頭腦里,逐漸地遺失,飄散。
北方的春天短,要及時地與之相會,一個懶覺,一個猶豫,一個不小心,就會與春天擦肩而過了。春天可能不在意,但喜歡春天的人不能不在意。我站在陽臺上眺望遠方,內心并無波瀾與不安,擦肩而過的春天也是春天——不能說沒與春天撞個滿懷,春天就沒來過。
這是六根推送的第3575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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