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長田真的懂動畫嗎?
文|《中國企業家》記者 李曉天
編輯|張昊
頭圖攝影|鄧攀
光線傳媒(以下簡稱“光線”)董事長王長田幾乎一個月沒發微博,此前周更的書法作品,更是停更了一個季度。
《哪吒2》上映后他就把自己“鎖”起來,謝絕絕大部分會面。公司也下了“封口令”,外界對這個創造了國產動畫電影,乃至國產電影歷史的公司無比好奇,可看不到任何光線員工的采訪。
王長田在此期間只是出席了一兩個官方活動,每個人都想聽他講講《哪吒2》和“國漫崛起”,《中國企業家》也多次約訪,都無果。
電影是春節前上映,假期結束之后,隨著票房猛漲,股價在十天之內,就從12元上下攀升到了40元上下,搶籌者無數。那時股民關注的是這家公司到底值1000億元,還是2000億元。
2月18日,《哪吒2》超越好萊塢動畫電影《頭腦特工隊2》,登頂全球動畫電影票房榜,也進入全球電影票房榜前八。這一天也成了股價分水嶺,光線股票極速下跌,直至當下回到了23元上下。
來源:視覺中國
“光線還有沒有第二波?”投資者很關心,有的發出疑問:掙了這么多錢,王長田為什么不甩出來一個片單,哪怕給市場“畫個餅”?
處在最大的風口上,王長田近期只是出手了一個新項目——《紅樓夢》系列動畫電影,合作方還是中央電視臺。在記者接觸的動畫從業者中,光線沒有明顯的擴張動作。
王長田還有“后手”嗎?
3月7日,一則新聞相當程度地“澆滅”了股民熱情。光線斥資12.2億元購買了一棟辦公樓,取名“北京奧林NEO大樓”,“NEO”意指新的。光線在《哪吒2》上的票房分賬在30億~40億元量級,而基于行業傳言,該片制作成本在5億元檔次,遠超行業水平的5000萬元。若不用來買樓,這筆錢足夠再博出來幾部“哪吒”。
可行業里綽號“駱駝”的王長田顯然沒打算改變自己的計劃,他吃慣了苦。
“這很‘王長田’。”王迪(化名)的公司承接了《哪吒2》的視效項目,也參與了多部光線項目,“動畫電影是個高風險行業,大力出奇跡不是常態。”
近一個月,資本方并沒有因為《哪吒2》捅破了票房天花板,從而提高預算。有導演私下說,這就像是班上突然蹦出個“尖子生”,可未必整個班都會變好。只有每個人都好好學習,才不會浪費這次紅利。
“我們當前還是依賴以票房為主的單一盈利模式。”《魁拔3》導演張鋼說。
迪士尼在2019年時,收入構成中就有近一半是非電影業務,主要是游樂園和衍生品。片方敢于投入大制作,一部好萊塢動畫電影常規運營情況下,在全球市場的票房能達到十億美元量級,也使得每部影片的制作費以億美元級別計算。
而在動畫電影這個極度考驗資金使用的賽道里,國內唯一花過大錢的,就只有《哪吒2》導演餃子。
2022年,光線發布“中國神話宇宙”規劃,王長田說這個項目預期跨度長達20年,要實現每年出品3到5部。
他心里比誰都清楚,這個事急不得,還遠沒有到進攻的時候。
以小博大
王長田是電影行業里罕見的理性主義者。
從某種角度上講,光線轉向如今的動畫電影領域,并不是順理成章。已經刻在基因里的“以小博大”,讓他帶著光線走到了現在。
很長一段時間光線的主賽道是娛樂綜藝節目制作。這是一個成本低、風險極小的生意,但盤子小,沒人在意。作為闖入者,王長田選擇的起點算是“非主流”。
小項目就得摳成本,王長田在行業里最常見的評價是“精打細算”。創業初期,他會關注到盒飯、夜宵這種小事,跟團隊一起做策劃,陪著加班也是常態。為了留人,他甚至能記住很多員工的喜好,有些員工離職,他甚至會慌張。
做到行業第一之后,進入電影領域也是從最苦的發行做起。那個階段崛起的博納影業、華誼兄弟等電影公司,基本路徑都是深度綁定知名導演及演員,缺少資源的王長田,面前只有這一條路。
“苦出身”帶給他極強的危機意識。同行評價他“善鉆營”,也不走捷徑。比如做電影發行,他大量學習零售品牌銷售渠道搭建與地推的方法論,嫁接到光線身上,在全國各地堆人力,琢磨出了一套自己的打法,讓光線在電影發行領域快速登上第一。
2010年到2015年,行業巨變。幾大在線視頻平臺瘋狂砸錢,綜藝節目開始拼明星卡司、創意玩法、布景等,制作費用飆升。電影行業卻開始頻出“小成本高票房”的案例,多種商業類型片被市場接受,電影成了“快消品”。光線2012年主投資、主發行的《泰囧》,首次以小博大,超過12億元的票房創造了紀錄。
王長田快速舍棄了當時的核心業務——綜藝。行業盛傳原因是他無法忍受電視臺漫長的賬期,但如此堅決并非易事。當時的明星公司燦星、藍色火焰等,多數都未轉型,如今有的已經倒閉。
他還退出了在線視頻賽道的競速。旗下的先看網前身是“360影視”,這是一個視頻聚合平臺,有360的流量支撐,也不牽扯到版權成本,是個好生意。
當時,幾大頭部公司都瞄準Netflix,斥資砸版權。如果行業真的轉向用戶付費模式,而不是依靠流量賣廣告,先看網就要死掉。“這一年,我們一直在反思當初的決策。我依然認為最初的判斷是準確的,只是市場變化讓先看失去了當初設立的意義。”王長田說。
王長田 攝影:鄧攀
2015年開始,光線經歷了3年的裁員期,從綜藝業務,到先看網。這給王長田省下了一大筆現金,之后全面轉向電影。在他看來,電影可能是少數能以小博大的領域。他最大的底氣是,那一年光線的電影發行業務已經躍升至55.8億元,絕對市場第一。
他并沒有蠻干,先是花了一筆大錢補足了發行“硬傷”——線上售票。通過資金和換股,他巧妙地拿到了貓眼電影的控制權,這個行業領先的售票平臺,估值被控制在了80億元的量級上,遠低于估值超過百億元的淘票票、微影時代等直接競對。
“線上+線下”渠道的打通,懂市場、懂賣點,整個發行流程還完全數字化,基于這個體系倒推到項目選擇階段,光線團隊從原來的“博概率”變成了做一道數學題。
行業喜歡議論王長田“摳門”的段子,上廁所控制用紙、員工離職了報銷都沒到賬……從而解釋光線小成本投資風格是老板性格所致。
動畫電影在那個階段到不了戰略層面。市場太小了,當時國內也就5部左右年產能,在總票房統計中,可以忽略不計。
但在北美成熟市場,這個賽道長期穩定在15%~20%的市場占有率。行業都知道誘人,但沒人愿意投資,因為無人相信中國會誕生一個“迪士尼”。
光線切入的方式也很“輕”。2015年為動畫專門成立的彩條屋影業在一段時間內,只有總裁易巧一個人。
光線花了兩三千萬元,密集投資了十幾家公司,一下子變成核心玩家。但事后看來,王長田選擇的都是投資風險極高的“散兵游勇”。
餃子啃老3年;《大圣歸來》導演田小鵬把公司注冊在了成本更低的河北,只能給員工開出兩三千元的工資;《大魚海棠》導演梁旋和張春,利用眾籌平臺籌備項目啟動資金。
易巧的選擇并不多,哪怕只做過短片和flash的人都被游戲行業挖走了。王長田其實也做好了準備,彩條屋就是第二個“先看網”。
“只能先咬一口試試,好吃了再吃第二口、第三口,不好吃了就吐出去,我大部分投的都是小公司。”王長田在2017年這樣說道。
離迪士尼有多遠?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復制迪士尼有多難。
對于這家巨無霸,外界公認的轉折點是2009年花費42億美元收購了漫威,將IP庫從低幼化的小熊維尼、白雪公主、米老鼠,擴展到了成人也追捧的超級英雄。更本質變化發生在2006年——迪士尼74億美元收購皮克斯。
一方面,它得到了當時世界領先的動畫制作技術,另一方面,它得到了“IP衍生生態”的能力。一個動畫電影廠牌能賣出如此高的價格,核心是皮克斯的衍生品占到整體收入70%,遠超票房。一部《玩具總動員》就捧紅了胡迪、巴斯光年若干形象,非上映期,衍生品還在創造現金流。
加上原來的游樂園,迪士尼補齊了商業模式。2019年,斥資851億美元收購二十一世紀福克斯,獲得了巨量電影產業資源以及流媒體渠道資源,徹底崛起。前后它用了十幾年時間,花費千億美元。
彩條屋成立之初,媒體都評價王長田要打造“中國版皮克斯”。但在內部,他一直講的是要成為“擁有一群皮克斯的集團”,對外官方闡述則為“動畫片投資發行方面最大的公司”,實際上就是迪士尼。
他的方式也是投資。2015年至2016年,彩條屋400萬元投資可可豆動畫,拿下哪吒;2000萬元投資十月文化,拿下大圣;900萬元投資中傳合道,拿下姜子牙;1100萬元投資全擎娛樂,拿下鳳凰。
行業盛傳一個“浪漫”的故事,之所以取名“屋”,光線的想法就是要為獨立創作人搭建一所可以“遮風擋雨的庇護所”。
國內動畫行業是個小圈子,光線的策略是“投人”,串起來之后,人才庫和IP庫就有了。
2017年至2018年,彩條屋又密集投資了一批動畫制作技術公司。比如2017年投資紅鯉文化3400萬元,獲得其60%股份;2018年參與了大千陽光的定增,投資近4000萬元,獲得其20%的股份。這些公司日后都成了其最核心的供應商。
王長田清楚,當時國內導演優勢在于創意,不在于制作。但未來的動畫電影競爭,一定不局限在劇本上,要給這些導演插上技術的翅膀。
外界根本不理解王長田為什么會投資這么不起眼的領域,唯一接受的邏輯是動畫電影不牽扯到演員成本,所以毛利高,這是公開發言時,他必提的一點。
但他講的“IP化”故事,沒有人買賬。在一次投資者調研回答中,光線傳媒說在美國市場,真人電影1美元票房衍生收入為3~5美元,而動畫電影衍生收入能達到10美元。
可是迪士尼有“漫威宇宙”,美國隊長、鋼鐵俠和蜘蛛俠各為IP,他們的朋友和敵人也是IP,還組成了復仇者聯盟,只有擁有關系復雜的“宇宙”,IP才會有價值。光線有什么呢?
張鋼說,“我們還處在一個很基礎的市場培育階段,至少大家別認為動畫片只是給小孩看的。”無法回避的是,十幾年內真正出圈的IP只有大圣和哪吒,全部公司都離迪士尼太遠。
看懂才敢出手
光線也曾計劃過游樂園業務。
在2016年前后,光線在多地啟動了游樂園項目,投資規模都在100億元上下,采用BOT(建設—運營—移交)與BOO(建設—擁有—運營)模式,但近幾年處于停滯狀態。
衍生品業務簡單得多,光線則猶豫再三。2017年底,在衍生品銷售不錯情況下,它甚至暫停了天貓店鋪,傳言還裁撤了相關部門。
2025年2月底,在《哪吒2》票房放緩之后,眾多投資者轉向討論衍生品收入。有私募機構統計,2月上市的第一、二批貨,給光線帶來了超過10億元收入,基于市場情況,預計短期內能超過100億元銷售規模。該信息并未得到光線的確認。
不過,光線大概率錯失了這波機會。
在供應商群體里,光線被數次吐槽在衍生品授權上“業余”。有的還提到,光線基于《哪吒1》的數據,對續作帶貨能力預估偏保守,就設置了較高合作門檻,“篩選”供應商,從而減少之后的運營成本。
《中國企業家》了解到,光線一開始延續了此前的授權方式——直接賣斷,不參與分成,有效期3個月。最基礎圖片授權費以400萬元起步,視頻短片授權需要專門定價,以千萬元起步。
招商從去年上半年就開始了,這個價格并不誘人,一般200萬元就可以拿下迪士尼超級IP的圖片授權。去年市場也不好,除了春節檔《熊出沒·逆轉時空》是爆款,其他動畫電影票房盡數撲街。王長田曾預測《哪吒2》票房能過70億元,在豆瓣上被廣大網友群嘲。
談判也很復雜,有的項目拉鋸超過半年。特制產品都需要制作團隊“把關”,有供應商反饋,素材審核流程很漫長,超過了行業中最慢的日本IP方。修改指令也很模糊,比如“整體不夠理想”“不還原”等,只能一輪輪磨。
市場上看到的是票房大火,但衍生品完全滯后,前兩批貨太少了,瞬間斷貨。
從產品上,就能看出來光線沒有系統規劃。包括迪士尼在內的國際公司,在素材管理上會格外重視排他性,但光線并沒有嚴格區隔。
但這依然擋不住意向品牌方大量涌入。光線在后續授權談判中,把圖片授權門檻提升到600萬元,且開始要求分成。在一些高客單值、產品稀缺的品類上,光線還撤下了招商,轉為自營。上述信息并未得到光線確認。
但已經慢了。在正版缺貨的空檔期,大量盜版出現。
有衍生品行業從業者告訴記者,從未見過如此海量的盜版商品,遠超日漫、美漫的超級IP。在電商平臺上,“哪吒”根本不是敏感詞,大量在售商品的圖案和造型幾乎照搬電影形象。截止到發稿時,平臺方和光線還未要求商家下架盜版商品。據稱光線近期收回了所有知識產權維權權限,要對盜版下手。
高價拿到授權的供應商,面對流量,也用了“非常規手段”。
FunCrazy是光線授權的徽章、鑰匙扣等傳統制品的供應商,被粉絲吐槽無數。在徽章盲盒的規則中,隱藏款抽中幾率為1/180,需要花費大幾千元購買整箱才能獲得兩個隱藏款。
即便如此,在二手交易平臺上,這些產品都被炒上高價。靈動創想原價29.9元一抽的小毛絨玩具,有的角色價格翻了十幾倍,隱藏款敖光更是直接被拍賣。嚴重缺貨下,有的品牌方干脆直接停掉了單抽,必須端盒才能購買。而且之前谷子圈默認的行規——端盒送隱藏款,也不“作數”了。
這都極大抬高了粉絲購買門檻。在小紅書、閑魚等平臺上,商品求購信息無數,大量盜版販子混在其中。
上述衍生品從業者提到,《哪吒2》這一波屬于極端情況,看上去光線沒做好準備,但流量如此集中爆發,還要保持正常供貨,迪士尼都做不到。“如果《哪吒3》還這么火,衍生品銷售也不會有太本質的區別。”他說。
來源:視覺中國
雖然“谷子經濟”在2024年爆發,但除了游戲公司之外,國內衍生品相關公司體量都不大,IP很分散,沒有一家公司有絕對實力可以壟斷IP。
“游戲是長線運營項目,這些公司會基于新版本、新劇情等,不斷上新。而動畫片會有明顯劣勢,每一季都有很長的空檔期,電影就更麻煩。”上述從業者稱,在國內玩家群體里,電影衍生品極其小眾,漫威超級英雄的帶貨能力可能都比不上游戲一個冷門角色。
擁有喜羊羊與灰太狼、超級飛俠、巴啦啦小魔仙、鎧甲勇士等IP的奧飛娛樂,本身是國內頭部玩具企業,它應該算是最熟悉“動畫+衍生品”模式的玩家。但近幾年,它也沒有實現兩塊業務的化學反應,甚至很大一塊業務是為給游戲公司做產品開發。
這或許也是王長田一直在糾結的點,以他最熟悉的投資來看,光線還未在該領域出手。他可能沒想明白,電影和衍生品這兩個邏輯完全不同的生意,如何共振?
撒胡椒面?
“電影工業化”是個行業熱詞,它意味著:每年能固定出品幾部電影。王長田少有談及這個概念,盡管光線年出品數倍于大多數同行。
追光一直標榜的核心能力就是能用工業化“復刻”爆款,其聯合創始人兼總裁于洲告訴《中國企業家》,早在第一部作品《小門神》開啟時,追光就搭建了每部電影為期3年的制作周期,把整個制作流程拆成十幾個步驟。它目前產能節奏從3年1部升級到了1年1部,并保持每年3個項目同時滾動進行。
行業不認為光線在做工業化,對它的評價是更像“風投”。分散投資,把投入端的風險盡可能攤薄,用一個項目回報覆蓋九十九個項目的虧損。
入局更早的東方夢工廠和追光都選擇了更重的模式,接近于皮克斯式的電影廠牌。
但這都有其特殊性,前者是中外合資,且中國資方是大名鼎鼎的華人文化。后者則是明星創業公司,其創始人王微為土豆網創始人,土豆跟優酷合并之后,退出的王微在沒任何作品的情況下,就融資了幾千萬美元。
從某種層面上講,王長田沒這個資源。進入電影行業之后,光線一直“廠牌化”運作,每個廠牌專注一類影視內容,共享制片、藝人、宣發、包裝等配套資源。光線只是著重自己培養制片人,控制流程和資金,然后在內容層面充分信任導演團隊。在動畫領域,策略也一樣。
王長田認為動畫電影公司需要的并不是資本,而是對它的理解。動畫電影周期漫長、商業回報不樂觀,大部分以導演工作室形態生存的公司并非理想投資標的,光線應該以小比例持股模式與之形成利益共同體。
他想表達的是國內動畫行業不成熟,生產能力有限,所以生意的本質就應該是“博概率”,而不是把所有資源押注在一個項目上。易巧在提到所謂“國漫崛起”時稱,行業變好的標志應該是有5部10億元票房的作品,而不是1部50億元票房的作品。
“都要大面積出片,只有這樣,好IP才會篩出來,然后慢慢地系列化,這是目前肉眼可見的一條路徑。”張鋼說。
事后看來,王長田的分散投資雖然被一些從業者戲稱為“撒胡椒面”,但結果上已經優于走工業化路線的電影公司。
追光和華強方特已經有了明確的創作節奏,數個并行項目錯開時間,滿負荷運轉,穩定產出特定類型。追光作品票房穩定集中在3億~5億元的區間,投入在1億元上下。華強方特的《熊出沒》系列則是數年固定春節檔上映,基本也是穩賺不賠。
這種狀態并不是王長田渴望的,如果瞄準的是迪士尼,一年一部節奏顯然太慢了。
彩條屋成立當年,王長田一次性就拉出22部片單,2016年光線共有5部作品上映,而不是先上映1部“試水”。最終2部票房獲得成功,其他3部折戟。
王長田要把第一波“試”得很徹底,基于多年在發行上的經驗,他更希望了解不同題材的作品和票房的關系。這決定了檔期安排,投資比例較高的作品就要放在易出票房的重點檔期,小體量的作品則放在易排片的日常檔期。
從那之后,光線有明確判斷標準——對于不看好的項目,絕不會“遷就”制作方和合作方,撤檔和不宣發都是常規動作。
聊齋系列的《小倩》去年上映,票房剛過1000萬元,創造了最低紀錄。這個作品就經歷檔期調整,從五一檔撤檔,又在12月上映。有從業者稱,光線內部對該作品的評價是追加宣發都回本無望,要“及時止損”。此前,類似的事還發生在了《昨日青空》《五個撲水的少年》《沖出地球》等作品上。
博概率就要承受代價,這是成為“迪士尼”的必經之路,王長田早就想通了。
鏈條間協作模式
王長田或許從一開始就認為動畫電影的工業化是個“不可能三角”,在質量、產量和成本上永遠無法兼得。
據不完全統計,超過100家視效公司1600人參與到了《哪吒2》的制作中,這在全球動畫行業都不多見。“好的方面是,國內動畫行業有能力承載這個體量的項目,但這種路徑并不好復制,連光線自己都不會當成常規武器。”王迪說。
視效是個小圈子,公認全國從業者在5000人以內。除了動畫電影,日常工作還要給真人電影做特效。每年的大項目數量有限,多數是全國各地公司都在參與。片方人員一般會選擇較大的視效公司合作,再由其分包給更小的公司。“對方能吃多少就給多少,但全國能接到一手訂單的公司不超過10家。”王迪就有幾個固定派單的合作公司。
國內動畫行業已全面進入了三維時代,這更省人力,因為二維動畫需要大量手繪。但整個動畫電影行業以壓低勞動力價格來控制成本的生產模式并未被改變,漫長的制作周期,越來越復雜的視效,需要大量從業者,這構成了動畫電影最大的成本項。
訂單不多,基本是搶著做,“你不接,別人就會接,價格都談得不高,有點‘劣幣驅逐良幣’的意思。”王迪說,所以不少訂單要靠“硬關系”。
在一個不可控的市場,視效公司都不會大量養人,滿負荷排期才能實現效益。但凡有一兩個月空檔,資金鏈就會危險。
主要是國外成熟公司也好不到哪去。數字王國曾經是好萊塢第二大動畫特效公司,主導了《泰坦尼克號》《加勒比海盜》《變形金剛》《鋼鐵俠》《速度與激情》等眾多大片的視效項目。2012年欠債3500萬美元,被小馬奔騰收購了七成股權,隨后又轉給了一家香港公司,相當于“名存實亡”。
PDI工作室2000年被夢工廠收購,在《怪物史瑞克》和《馬達加斯加的企鵝》上的成功,使其達到頂峰。2015年,工作室被直接解散,約450名員工全部解雇。
投資了幾家視效公司之后,王長田或許根本不相信基于固定的團隊,可以大規模且持續地產出好作品。現在看,雖然無法保證片子品質統一性,但光線對于國內動畫行業各個環節生產要素的理解是最深刻的。
比如跟導演工作室的合作,光線只擁有小比例股份,王長田提到的“利益共同體”在動畫電影上非常重要。以《哪吒2》為例,長達5年的制作周期,遠超過工業化標準下的3年時間。
導演團隊在股份上擁有的控制權,意味著能對制作周期有自己的定義,這是一個很“奢侈”的行為,但它會極大地保護創作。
光線能做的就是在其他環節壓縮成本。比如投資的視效公司都深度參與到了影片制作中,大千陽光在2019年時,收入就有一半來自于光線的投資項目。隨著近幾年市場盤子擴大,這個比例有可能更高。
來源:視覺中國
包括在地方補貼和稅收上,光線也下足功夫。有媒體稱,可可豆因其公司設在了成都,實際制作成本中約15%都來自于當地文化產業基金。
從某種層面上講,光線努力實現“中國式”工業化——鏈條間的協作。這區別于好萊塢和迪士尼,項目越做越多,協作能力明顯提升。
在《哪吒2》中,捕妖隊和海妖對撞由《姜子牙》聯合導演王昕的公司泥丸星完成,《深海》出品方十月文化負責申正道與哪吒的打斗戲,瀑布特效由華強方特完成,而《流浪地球》特效團隊MoreVFX則制作了殷夫人的特效。能同時調用如此規模的制作能力,光線和可可豆的資源協調能力可見一斑。
王迪說,很多片方預算不少,卻做不好特效。要么前期預算超了,后期只能在一些鏡頭上湊合,要么選的供應商不合適,貨不對板。有些片方還派單給好萊塢工作室,“花了數倍的冤枉錢,做的效果都沒啥必要”。
當下國內一個大制作團隊差不多在400人,《哪吒2》數倍于此,可想資源協調能力有多強。
還是搶不過游戲
爆款頻出,可動畫電影行業還是一直缺人——在對視效人才的搶奪上,游戲行業永遠擋在前面。
王迪去招應屆生,每個人都拿著好幾個offer。這幾年隨著票房上漲,有些頭部公司開始拿著項目分紅去跟游戲公司搶人,但作為乙方的視效公司,基本沒有選擇權。
可可豆從《哪吒1》分得票房超過18億元,才敢在招聘啟事上稱:這里是面包和夢想可以兼得的地方。
張鋼說早期從業者更多是骨子里就喜歡動畫,都是“理想主義者”。為此他們還得給日本動漫公司做代工以維持生活。當時行業里有一個略顯自嘲的專用名詞——航班片,是指日本公司會在晚上把畫稿發到國內,中國畫手熬夜完工,第二天一早再運回日本。
相當一部分從業者都沒堅持到最后,還是跳槽到了游戲行業。被挖走的從業者,不乏薪資翻倍,年收入普遍漲幅都在50%左右。一個常規80人規模的新游戲項目組,美術相關崗位至少需要30人,原畫也需要10人,需求量很大。
很長一段時間內,游戲公司開出的價碼都是15~17薪,這還不包括年終獎和項目獎金,而且工作強度也低。而視效公司接全球訂單,24小時跨國協作是常態,訂單滿負荷的頭部公司還會要求員工同步國外工作室的作息時間。
國內特效公司MoreVFX因參與《流浪地球》一舉成名,但兩年后,公司創始人徐建在朋友圈自嘲生意難做,有可能改行賣烤串。
“跟同行比較,我們業績非常好,但營收再好也無法比肩游戲公司。我們這種公司主要是人力成本,成本上漲兩三倍,整個電影上游產業都吃不消。”徐建說,《流浪地球》之后,員工以“平均每周一位”的速度在流失,游戲行業“碾壓式”地在掠奪人才,他提高了近80%的薪資水平,依然只能留住少部分人。
這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了“惡性循環”,人才少,出片數量就少,博到爆款的幾率低,反過來影響了資方預算,傳導到視效環節,就是降低人力成本。
資方都很謹慎。在他們的認知里,追光和華強方特已經樹立了一個標桿,質量如果達不到這個標準,大概率會賠錢。所以動畫行業有個淘汰率——三進一,拿到投資很難,也不會大額投資。
這導致行業幾個關鍵角色極度稀缺。
比如導演,動畫行業導演需要大量項目去磨。同樣的“合家歡”題材,只有餃子能做到真正意義上的老少皆宜,觀眾上限和下限都拉得非常開,市場穿透力很強。但大多數導演,都會不由自主地把片子拍得低幼化了。
像光線那樣重視制片人的公司也不多,動畫電影制片人要更了解整個流程,對資金使用、視效等方面有足夠的認知。
視效公司已經是流水線接單,不需要具備“審美”,大部分的乙方供應商按需求完成任務即可。因此,提取需求、分配項目資源,就極度考驗片方的能力。王迪說,片方也會“講戲”,但大多數都很模糊,像餃子那樣能清晰描述,乃至自己演出來的并不多,只有一版版去磨導演頭腦里的那個畫面。
“要靠項目去‘喂’,制片人和導演才對供應商能力有概念,否則很容易錢沒花對地方。”王迪提到一部曾被網友吐槽的春節檔影片,本該是亮點的男主之一,被做成了一個特別不符合大眾審美的模樣,而只出現了幾個鏡頭的一只猛獸卻做得極其精致。
《哪吒2》又把行業標準拉高了不少。片方的高要求勢必會傳導到乙方視效公司那里,但站在王迪角度,他們只能拿片子邊研發邊創作。在他看來,如果研發費用能占到一個公司全年總支出的一半,就一定會有重大突破,但現金流不允許這樣做。在很長一段時間,他只能接受自己的公司就是“黃埔軍校”。
外界都在期待王長田再出幾個“王炸”,可從業者都建議他“慢慢來”。“這就是國產動畫的現狀,所謂的‘國漫崛起’,只能有自己的路徑,靠錢堆不起來。”王迪說,“每個人都很興奮,片子破圈,讓我們終于走到了臺前。能有更多年輕人喜歡上動畫,入行一起做,才會真正強起來。”
從這個層面講,沒沖出去發動猛攻的王長田,王迪覺得他“懂動畫”。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