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以第十屆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北上》改編的同名電視劇正在播映,電視劇講述了生活在京杭大運河沿岸洪淮市花街小院里幾戶人家的家庭往事,以及一群少年從花街出發,相知相伴、共同成長的故事。
電視劇《北上》海報
小說原著用了一半的篇幅講述1901年發生在京杭大運河的一次“北上”之旅,而電視與小說媒介不同,表達方式不同,側重方向當然也就會有所區別。電視劇的故事更加著重在當代,對于當代社會生活中的市井煙火與人情冷暖進行了加工和再創作。謝望和、夏鳳華等幾個小伙伴自花街至北京的“北上”歷程,也反映了中國當下眾多年輕人的生活選擇與人生遭遇,這一點也與作家徐則臣長期以來在諸多作品中落力展現的文學母題相互契合。《北上》之前,徐則臣的成名作與代表作中,無論是中短篇小說《跑步穿過中關村》《如果大雪封門》,還是長篇小說《耶路撒冷》,都以當代青年、“北漂”一族、70后成長歷程、“到世界去”等貼近當下的語匯作為小說的關鍵詞,《北上》可以說是徐則臣向著歷史題材的一次大踏步前進。
那么,與電視劇有所區隔,《北上》原著中濃墨重彩又氣度不凡的“歷史線”,寫了什么?想寫什么?
這還要從小說中的兩個關鍵歷史人物說起。
一
公元1291年,大名鼎鼎的馬可·波羅結束耗時十七年的中國之行,踏上了朝向他的故鄉——意大利威尼斯的返航之路。我們無從得知,從泉州出海的那一刻,馬可·波羅的內心在想著什么。但他一定想不到,幾年之后,他會因為參與威尼斯與熱那亞之間的海戰而被俘,被關押在熱那亞的監獄里。他也想不到,在監獄中,自己認識了一個從比薩市來的名叫魯思蒂謙的朋友,這個人恰好擅長寫小說,而馬可·波羅半生周游世界,攢了一肚子的故事,于是兩人邊聊邊寫,完成了一本《馬可·波羅游記》。他更加想不到,自己這本書直到七百多年后的今天,依然被世界各地的人們捧在手中閱讀,自己的名字也變得家喻戶曉。
公元1839年,于京為官的龔自珍,因為自己“經世致用”、保家衛國的思想主張沒有被當時腐朽專制的清政府充分重視,仕途不順,決意辭官南歸。路抵昆山時,他一定想不到,自己的生命只剩下兩年。他也想不到,72年之后,曾經令他痛心疾首,卻又念茲在茲的大清王朝,一夜之間成了過去。百余年之后,比起當初令他耗盡畢生精力奔走呼號的政治主張,自己在1839廖作抒懷的幾副詩句,反而更加深入人心,成了街頭巷尾黃發垂髫均能吟能誦的傳世之作:
“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
“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
之所以要不厭其煩地陳述這兩個看上去八桿子打不著的歷史人物,是因為在馬可·波羅去世694年、龔自珍去世177年之后,他們又以一種打破他們腦袋都想不到的方式,產生了關聯——作家徐則臣,將他們同時寫在了長篇小說《北上》里。
小說的主人公,意大利旅行冒險家保羅·迪馬克以文化考察的名義來到中國,他視自己的同鄉馬可·波羅為偶像,除了將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小波羅之外,還做了跟馬可·波羅同樣的事情——走運河,游中國。
小說的另一位主人公,“那個時代的憤怒青年”,小波羅的陪同翻譯謝平遙,在沿著運河北上的途中,隨身便帶著一本龔定庵的《己亥雜詩》:
“定庵先生在一首詩里寫 :‘少年擊劍更吹簫,劍氣簫心一例消。誰分蒼涼歸棹后,萬千哀樂集今朝。’此詩乃定庵先生自況 :少年時期舞劍吹簫樣樣來得,如今全都干不了了。現在乘船南歸故里,情緒蒼涼,萬千哀樂,一起奔涌而來,實在是沒料到啊。悲涼黯淡又夾雜了挫敗之傷痛的中年心境躍然而出,看得謝平遙不由得心也沉下去。定庵先生自況而況人,說的不也正是在船上的他嗎 ?區別只在,龔自珍彼時南歸,而他北上 ;南歸是故里,北上卻是無所知之地。”
這么一看,《北上》里的兩個主人公,小波羅的心態更像是年輕的馬可·波羅,而謝平遙更像是中年的龔自珍。小說中雖然借著兩個主人公之口,說出了這樣兩個家喻戶曉的歷史人物,但卻并沒有直接說出這兩個人身上的具體特征。小波羅只說,自己很崇拜馬可·波羅,希望能夠像他一樣周游世界、深入中國,但崇拜一個人總要有具體的特質,這一點在小說中并沒提及。謝平遙對于龔自珍,更談不上崇拜某個品質,最多是經歷和感情上有所共鳴。
于是,在閱讀《北上》的過程中,我產生了如下疑問:
首先,小說雖然沒有詳細講述馬可·波羅和龔自珍的故事,這兩個歷史人物的出場篇幅也只有寥寥幾處,但又幾乎是無處不在的。小說的主人公干脆就叫“小波羅”,龔自珍的詩集陪了謝平遙一路,稍微有空閑就拿出來翻翻。而且,龔自珍的《己亥雜詩》(其八十三)赫然立在全書最開篇,第一題記的位置上。只是因為這兩個人和運河曾經有所關聯,并且跟主人公心境契合么?還是作家另有用意?
如果另有用意,關于這兩個人的切實歷史記錄,為什么幾乎只字未提?
作為讀者,如果只當作第一種說法,即作為一個人物的引子來理解,當然可以。那這篇文章到這里也就可以結束了。
可是如果深究下去,或許能從《北上》當中得到更深一層的解讀。
這就要請出《北上》這部小說當之無愧的絕對主角——京杭大運河。
二
《北上》的腰封上,有一句統攬全書的文案:一條河流與一個民族的秘史。
小說的第一句話,同樣與河流有關:“水和時間自能開辟出新的河流。”第一段便提到了“大運河申遺成功”和“京杭大運河”兩個關鍵詞。也就是說,即使對《北上》的故事完全不了解,讀者只要知道這本書的存在,幾乎就同時能知道,它是講運河的。
經統計,“運河”一詞在整部小說中出現了380次,除了大運河申遺成功之外,其他句子中,運河都是作為故事的發生背景出現的。如前文所說,《北上》“歷史線”這部分故事主要是一行人如何沿著運河乘船北上,及路途中的所見所聞,因此這種處理和講述的方式十分平常。
可文學的魅力就在于,類似的“平常”當中,可能蘊含著無窮無盡的氣象與韻味。
“只籌一纜十夫多,細算千艘渡此河。
我亦曾糜太倉粟,夜聞邪許淚滂沱。”
僅僅回看題記中引用的這首龔自珍的詩,便會發現,定庵先生也是在“一纜十夫”的平常景象里,突然意識到“千艘渡此河”的驚心駭目,而因此熱淚滂沱。
在2024年5月重版的《北上》開篇,補上了一篇徐則臣的序言《大河上下》,里面有一句話十分重要:
“自春秋吳王夫差開邗溝以降,歷經隋唐大運河至元再到今天,兩千五百年過去了,這條大河有了一個比一千七百九十四公里還要遼闊漫長的時間跨度。”
與小波羅的馬可·波羅,和謝平遙的龔自珍不同,第一主角京杭大運河,在書中有了十分珍貴的一句背景介紹,引出了另外一位歷史人物——吳王夫差。
公元前487年前后,吳王夫差不聽伍子胥的諫言,“興師伐齊,戰于艾陵,大敗齊師,返而誅子胥”的時候,一定想不到,幾年之后,臥薪嘗膽的越王勾踐揮師城下時,自己將“為幎以冒面死”。更加想不到的是,當年幫助自己大勝齊國的一條人工河邗溝,會在未來的兩千多年當中逐步發展,貫通南北,成為世界上最長的運河。
回看馬可·波羅、龔自珍和吳王夫差的故事,如果從歷史的角度,即使沒有這三個人的存在,中外的交往、清朝的滅亡、大運河的興旺也是必然的。可是,從三段人生的角度,他們人生的發展以及后續歷史的演變,可以總結為三個字——“想不到”。
這也就回答了上文提到的兩個問題——
美國導演昆汀·塔倫蒂諾曾在一次采訪當中說過:“我曾經讀到的對我的審美最有影響的一條電影評論,是在寶琳·凱爾(Pauline Kael)的一本書里,她對戈達爾《法外之徒》的一段評論:‘它的誕生,就像一群來自法國的,年輕而狂熱的電影愛好者,坐在一間咖啡館里——他們拿了一本普通、俗套的美國犯罪小說,然后用這本小說拍了一部電影。但不是基于這部小說本身,而是基于他們從字里行間讀到的詩意。’當我讀到這里的時候,我心想,‘這就是我要的美學!這就是我想做的事情!這是我想要達到的感覺!’”
對于徐則臣而言,馬可·波羅、龔自珍、京杭大運河,就是屬于他的材料,就像戈達爾手里拿的那本“普通俗套的美國犯罪小說”。徐則臣要做的,是寫出他從這些材料的字里行間讀到的詩意。既然如此,關于材料的一切,也就被作家深深地埋在冰山之下了。
于我而言,徐則臣所寫出的詩意,就是前文所提到的,人生中“想不到”的意義與魅力。
三
“人生就是一場他媽的結果前定的賭博,你怎么預設、謀劃,一心想撞上好運氣,都可能白搭。這是命。”
“除了跑船我不會干別的,現學也來不及了,離開這條長河,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活得下去。所以我就想,人的命其實不在自己身上,都在別處。我的命,一半在船上,另一半在這條河上。”
“他記著這個下午的冰雹和接下來的大雨,是因為他從小波羅那里終于弄明白,任何一件哪怕漫無目的的事情,都可能有意義 ;無意義本身可能正是它的意義。他講不清這其中的彎彎繞道理,但他的確由此開始逐漸放松下來,不再凡事頂真。這個下午,他一生中最重大的一個問題解決了,那就是,晃晃蕩蕩的一輩子也可能是值得過的。”
《北上》通篇所傳達的一個十分重要的精神旨意,與徐則臣之前的重要作品《跑步穿過中關村》《耶路撒冷》是一脈相承的,即從無意義中找尋意義。《北上》“歷史線”中重要人物的宿命,幾乎落得了一場空——小波羅終其一生也未能再見到弟弟馬福德一面,謝平遙跟隨小波羅一路北上,自己的人生故事隨著小波羅的死亡和光緒帝頒布廢漕令也就結束了。如果以一段時間內的故事發生來看這些歷史人物的生平經歷,恰好應和了小說中徐則臣所寫到的“無意義”。
可是,故事還遠遠沒有結束,這也正是《北上》敘述結構的魅力所在,同船而行的幾個人,在運河上蕩起的一行水波,緩緩延宕百年,終于在當世發出劇烈的回響——幾人的后代終于重聚,繼續講述先人們的故事。大運河也重新煥發出了它的生機。
人生苦短,時光漫長。小說當中,人物的死亡也只是生命這條漫長運河的一個節點,時間還是如同運河流水一樣,湯湯流淌。“無意義”之事,也終于在波瀾搖蕩之中,生發出了它的意義。這也正是《北上》想說的,“就這么走走看看”,你無法得知當下所做的事情究竟會不會有意義,你只有一路北上,“該來就來,該去就去。就像這條大河里上上下下的水,順水,逆水,起起落落,隨風流轉,因勢賦形”。
小說讀完了。《北上》還遠遠不是運河與人生的終點,故事之外,運河還在流淌著,人們也還在生活著。
運河與運河邊的人們,將靜待未來如流水般來臨。
撰文:王昊
首發:《北京晚報》2025年3月7日版
部分圖源:Unsplash
文章內容有調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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