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僧師徒苦度十四寒暑，經歷九九八十一難，戰勝千魔百怪，終于來到靈山取回真經。功德圓滿后，如來佛祖按功分封以示嘉獎。結果唐僧被封為旃檀功德佛，孫悟空被封為斗戰勝佛，八戒被封為凈壇使者菩薩，沙僧被封為金身羅漢菩薩，白龍馬被封為八部天龍廣力菩薩。

有讀者提出疑問：這個分封公平嗎？

我們知道，大凡遇到論功行賞這一類事情，由于存在品第高低、待遇優劣等問題，難免會幾家歡樂幾家愁，無法完全公平。在現實社會里，遇到軍隊里定軍銜、高校里評職稱等事，往往也很難皆大歡喜，而且經常會成為“事故高發地段”，產生出許多能夠引發群眾共鳴的社會議題。

唐僧面見如來佛祖，選自清佚名繪《清彩繪全本西游記》第98回“猿

具體到《西游記》，情況比較復雜。封唐僧為旃檀功德佛當然是合理的。唐僧原是如來佛座下二弟子金蟬童子，由于在課堂上犯迷糊打瞌睡，“輕慢我之大教”，被佛祖貶落塵世，需遭受九九八十一難之苦取回真經，方能將功折罪。如今唐僧苦頭已經吃夠，罪愆已經贖回，西行一路也是須臾不曾懈怠。而且，取經路上他遭遇各種危難，戰勝（憑借徒弟和各路仙佛之力）許多妖魔，最終都轉危為安，也算是在人間揚了佛祖的威名。

弟子載譽歸來，如來佛祖面子滿滿，遵循既有協定，讓弟子得道成佛，正當其理。而旃檀即檀香，是佛教中具有重要寓意的一種香材。以旃檀功德佛之名分封唐僧，既點出他與佛教的深遠淵源，又用以比喻唐僧堅貞高潔的品德，可以說是恰如其分。

孫悟空的斗戰勝佛就有些貓膩。請看他的“授獎詞”：

且喜汝隱惡揚善，在（取經）途中煉魔降怪有功，全終全始，加升大職正果，汝為斗戰勝佛。

如來的意思是，孫悟空敢于斗爭，善于斗爭，一路上斬妖殺怪，戰無不勝，取經成功，全靠他，所以分封他為斗戰勝佛。然而，佛經里原有的斗戰勝佛，以“消私心、破我執”為其佛性特征。這個佛，消的是私心，破的是我執，其戰場發生在內心而非外界，對手是自身而非妖魔。

孫悟空分身斗蜘蛛精，選自清佚名繪《清彩繪全本西游記》第73回“

這與悟空的戰績并不相符，甚至可以說是正好相反。而且，與其他“同僚”相比，斗戰勝佛在“佛教鄙視鏈”中也只是處于末端。在孫悟空被封為斗戰勝佛之前，外界知道這個稱號的人并不多見。可見，孫悟空與斗戰勝佛兩者風馬牛不相及。

那么，如來為何望文生義，把這樣一個相對而言更注重個人內省的佛的稱號分封給活潑外向的悟空呢？我想，如來賜予孫悟空這個封號時并非沒有經過深思熟慮，他可能內心并不愿意封這么一個愛吵愛鬧愛闖禍、行事與佛教宗旨背道而馳的“闖將”為佛，但又擔心猴頭性烈，一旦給的封號不稱心意鬧將起來，反而將事情弄得不可收拾，自己的尊嚴也將受到損害。所以他挑挑揀揀，掂量再三，給了悟空一個不甚重要的佛的稱號。

如來為何不喜悟空？或許是因為這調皮的猴子對佛祖不很尊敬。查閱《西游記》，悟空對如來至少有過三次嚴重冒犯，讓佛祖耿耿于懷。

第一次：如來佛祖收伏大鬧天宮的妖猴，將悟空反手一掌罩住，五指化為五行山，將猴頭生生壓在山下五百年。但是孫悟空也不是吃素的，在此前賭斗的過程中抖了個機靈，往佛祖的手心里撒了一泡猴尿，臟了圣手。孫悟空被壓在五行山下五百年，內心不服，出來后到處嚷嚷，說如來用下流伎倆欺騙自己，不講武德，勝之不武，有失風度。

第二次：在獅駝嶺故事里，三魔大鵬雕武功了得，孫悟空屢戰屢敗，無計可施，憤慨難平之下，他竟然痛罵如來：

這都是我佛如來坐在那極樂之境，沒得事干，弄了那三藏之經！若果有心勸善，理當送上東土，卻不是個萬古流傳？只是舍不得送去，卻教我等來取。怎知道苦歷千山，今朝到此喪命—罷！罷！罷！

大意是埋怨如來穩坐高臺，不知人間疾苦，無端弄出取經的事情來折騰別人，害自己遭了許多辛苦，甚至還有喪命的危險。后來，當他聽說如來與三魔大鵬雕有親——大鵬是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薩的兄弟，名義上如來該管他叫舅舅——悟空就鄙夷地稱呼如來為“妖精的外甥”。這可是在挑戰如來尊嚴的底線，著實讓他下不了臺。

第三次：唐僧一行到藏經閣取經時，因為匆忙間未及準備“人事”（也即行賄的禮品），阿儺、迦葉兩尊者居然給了他們無字真經搪塞。事情敗露后，悟空憤憤不平打上如來寶殿，責問如來為何縱容部下“掯財”（即勒索財禮）。雖然如來巧言狡辯，從容應付過去，但大庭廣眾之下受此責備，如來終究有點丟臉丟到家了的味道。

有了這些芥蒂，如來草率地授予孫悟空“斗戰勝佛”這個不倫不類的封號，就不難理解了。

“凈壇使者菩薩”這個“職稱”則直接引起八戒不服，他當眾嚷嚷：“他們都成佛，如何把我做個凈壇使者（菩薩）？”眼看著師父和師兄都封了佛，自己卻差了一個等級，八戒不禁流下了老實人的眼淚。

四圣考驗豬八戒，選自清佚名繪《清彩繪全本西游記》第23回“三藏

眾所周知，在佛教，佛是第一等果位，菩薩是第二等果位，一字之差，地位宛若云泥。難怪八戒心有不平！西天取經十萬八千里，我路沒少走半步，往返十四年，日子沒有少挨半天，為何授銜評級時低人一等？

如來佛祖果然能言善辯，他作了如下奇妙的回答：

因汝口壯身慵，食腸寬大。蓋天下四大部洲，瞻仰吾教者甚多，凡諸佛事，教汝凈壇，乃是個有受用的品級。如何不好！

意思是說，賜你這個封號，是照顧你“口壯身慵，食腸寬大”的特殊情況。“凈壇使者”專管一教餐飲，每當有禮儀和外事活動，都備有豐盛的美酒佳肴、奇珍異果，賓客們吃不了又不能兜著走，剩下的美食統統歸你凈壇使者處理。因此，對你而言，這是個“受用的品級”。你不是貪吃嗎？這個身份恰好符合你的喜好。民以食為天，如來的黑色幽默里含有至理。

幸好八戒頭腦簡單，居然高高興興接受了如來的封獎。如來的授銜儀式得以順利進行，一部《西游》大戲就此圓滿落幕。“長老四眾，俱各叩頭謝恩。”否則，如果八戒發難，拂袖而去，看佛祖如何收場！

至于沙僧和白龍馬，并不是取經隊伍中的最重要人物，對如來的分封也全無異議，就在此略過了。聽了我的分析，大家大約知道如來佛祖的分封是公平還是不公平了吧！

◎本文來源：“中華書局1912”（作者：竺洪波 ），圖源網絡，圖文版權歸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權，請聯系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