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初春的冰棱,至今依然高懸在我記憶的屋檐下。
舊歷新年剛過,綿延百里的浮戲山便被一場彌天大雪無情地冰封,遠山近巒如披素縞。在這周天寒徹的日子里,全家人的心更是沉浸于冰冷的極點。父親的病日漸沉重起來,即使吞咽一口水對他都是一種殘酷的折磨。而我在春節前夕那場高中招生考試中的意外落榜(當時實行的是春季招生制度),猶如隨冷風瀝下的冰雨,僵冷了他老人家殘魂里那絲微熱的希望。
公社下派蹲點的駐隊干部老賈趕來看望父親。父親仿佛將落的枯葉,用枯井般無神的眼睛久久地看著我:“孩子……快……快給你賈叔……跪下……”
我滿懷悲傷地朝著賈叔跪了下去。父親在絕望的泥淖中仰起臉,拼盡最后的氣力向賈叔哀求道:“孩子還小……干不動農活……讓他……繼續上學吧……”看著眼前奄奄一息的老人,賈叔鄭重地點了點頭。
一陣冷風從窯外灌了進來,父親帶著無盡的痛苦和滿心的憂慮離開了讓他為之苦苦掙扎了一生的人世間。我再也聽不到父親哀愁的嘆息,耳畔只有母親撕心的哭泣。
而賈叔最終也未能兌現在父親面前做出的承諾。請試想一下吧!一個人微言輕的普通駐隊干部,會有什么“法力”做到千金一諾、從而去扭轉乾坤呢?一名如同草芥般的農家子弟,既無背景更無權勢,又怎么能夠要雨有雨、要風得風?
我成了一名地地道道的農民,而且是三等農民。當時一個精壯勞力每天能掙10個工分,婦女為8個工分,而我累死累活勞作一天只能得到7個工分。
終于有一天,我獲得了一個能掙10個工分的機會。
浮戲山南麓有兩座山,分別為大方山和黑龍山。兩架山手牽手由北向南迤邐蜿蜒數十里。在大方山與黑龍山交匯處,藏著一眼千年不涸的靈泉。相傳其水脈暗通江海,鄉民敬畏,謂之“海眼”。1958年,乘著舉國上下興修水利的東風,公社組織干部群眾自“海眼”處分別修建了數條1米寬、總長度達幾十公里的引水小干渠,以緩解周邊5個生產大隊60余個生產隊吃水困難問題。其供水規則為:每個生產隊輪流放水一晝夜,水則放入預先挖好的窖井中儲存起來,以備隨時取用。而放水時是需要有人不停地沿著水渠巡邏看守的,以防水渠開裂跑水,尤其要防止其他生產隊的社員群眾扒渠偷水。
這天,輪到我們生產隊放水了,當生產隊長下派夜間看水任務時,卻是誰都不情愿去。那時,立春后的寒氣非但未散,且又反添了幾分陰狠,更何況又偏偏撞上一場潑天扯地的大雪!村莊蜷作一團,連屋檐下的麻雀都噤了聲,只剩農家的炊煙在雪被下瑟瑟蠕動。在這寒風刺骨的夜晚,誰不愿意鉆進和暖的被窩,享受這短暫而難得的溫馨時光呢?尤其讓人犯憷的是,一個人單槍匹馬地沿著深山中曲折盤旋的水渠徹夜巡邏,除了要忍受難耐的酷寒,還會遭遇野狼之類猛獸的襲擊!
正當生產隊長為夜間看水一事犯愁時,我卻突然出現在他家門口。生產隊長姓茍名生,人稱“茍隊”。那天晌午,“茍隊”正蹲在門檻上,歪斜著嘴巴,用火柴棍剔除著黃牙縫里的食物殘渣,我怯怯地喊了一聲“生哥”。
“茍隊”聞聲抬頭乜斜了我一眼:“啥事?”接著又埋頭剔牙。
我鼓起勇氣,大聲說道:“晚上我想去看水。”
“茍隊”這才站起身來,上下打量著眼前這個生產隊里年齡最小的社員:“你?”
“是!”我堅定地回答。
“茍隊”下意識地搖了搖頭,好像不相信面前這個瘦弱不堪的少年說出的話。
我迎著“茍隊”輕蔑而不信任的目光,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證:“如果完不成看水任務,請你扣除我一天的工分!”
“茍隊”思索片刻,然后用錐子一樣的眼神盯著我:“如果跑了水,扣你兩天工分!”“茍隊”批準了我的請求,并立下“軍令狀”。
太陽帶著一天的疲憊慢慢地從西山上沉落下去,留下一片黯淡的余暉。當社員們紛紛收工回家時,我卻像一名英勇出征的戰士,扛著一把鐵锨走出了柴門。臨走之前,母親把一團蒿繩(用蒿草編織的草繩,引燃后可用來照明)塞到我的手里。同時我也沒忘記在懷里揣上那本《李杜詩選》。那可是臨近畢業時我的班主任何戰國老師特意送給我的,如今,這本書已成了我形影相隨的朋友。
我沿著崎嶇不平的山路,踏著尚未融化的積雪,向著黑龍山深處走去。邁過一道坡坎,回首家門,母親那痩小的身影依然在蒼茫暮色中久久地佇立著……
聽娘說,鬼怕唾,狼怕火。已經初中畢業的我,對于所謂的妖魔鬼怪是全然不信的。但今夜的巡守需要行走十幾里坎坷不平的山路,對于野狼之類的猛獸我卻不敢有絲毫的掉以輕心!我在背風處點燃蒿繩,搖曳明滅的星火,映照著在渠邊逆行而上的那個瘦小孤獨的身影。渠里的水在無聲地流淌,只有腳下的殘雪發出嚓嚓的聲響。遠村的農家燈火已漸次熄滅,萬籟俱寂的深山寒夜愈加恐怖可怕。為了驅走這難耐的孤寂,更為了給自己助威壯膽,我亮開嗓門,唱起了革命樣板戲《智取威虎山》中孤膽英雄楊子榮那段著名的唱段:“穿林海踏雪原氣沖霄漢,抒豪情寄壯志面對群山……”我邊走邊唱,清脆響亮的歌聲穿過漫漫黑夜,久久地在黑龍山上空回蕩……
巡邏到渠首處,已是夜半時分了。渠首的北面便是大方山,山的半腰處有一座始建于元代的廟宇。解放后,和尚“下崗”,廟宇成了學校,這便是我親愛的母校——助泉寺中學。我在這里度過了兩年美好的時光,這里曾留下過我許多溫暖甜蜜的回憶。此刻,一間辦公室里還透著昏黃的燈光,這是親愛的老師還在伏案工作嗎?
渠首處有一座早已廢棄的土窯,土窯里零亂地堆放著收割后的玉米桿。我把玉米桿橫鋪于地,這便是我今晚的棲息之處了。透過窯外朦朧的月色,大方山上不時地閃爍出一束束幽幽的光,那是兇狠殘暴的野狼嗎?
我又想起離家時娘說的話,忙把剩下的玉米桿抱到土窯門口點燃,形成一道火墻,這樣既能嚇退殘忍狡猾的野狼,亦可抵御難耐的風寒。借著熊熊火光,我捧起那本心愛的《李杜詩選》,大聲朗讀起來:“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讀著讀著,不知什么時候已進入了夢鄉……
當山村的雞鳴劃破冰冷的晨空,把我從迷夢中喚醒時,我知道自己又該上崗執勤了。東方的天空已泛出魚肚白,但整個世界似乎還籠罩在朦朧的晨曦中,山腳下的村莊透著清冷的寧靜,屋頂上、田野里都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白霜。我沿著水渠順流而下,一片片枯葉在寒風中旋轉起舞,我彎下身去把飄落水渠中的枯葉打撈上來。此刻,我感到自己就像是一枚枯葉,被命運之神無情地裹挾飄零,即將碾落成泥。我的心中充滿了難以言狀的彷徨和憂傷,我人生的出路究竟在哪里?我會像這些枯枝敗葉一樣,默默無聞地永遠沉寂于這大山深處嗎?
拐過一個山包,是一片綠油油的菜地,菜地一角有一口枯井。我突然發現前方不遠處有一個身影正在揮舞著鋤頭賣力地刨挖著水渠,水渠里的水猶如脫韁的野馬,爭先恐后地向著那口枯井流淌而去。扒渠偷水的是另一個生產隊的菜園看守人,與《水滸傳》中梁山好漢張青同名同姓,綽號也叫作“菜園子”。
我一邊跌跌撞撞地朝水渠決口處飛奔而去,一邊氣喘吁吁地高聲喊叫著“不許偷水!”
“菜園子”直起腰,看到是一個痩弱少年,越發肆無忌憚地刨挖起來。我看著白花花流走的水,拼盡全力向“菜園子”猛撲過去,試圖奪下他的鋤頭,不料人高馬大的“菜園子”卻揮拳把我擊倒于地。我爬將起來,一屁股滑坐在水渠決口處,冰冷刺骨的渠水一下子漫漶了我的全身。“菜園子”仍不肯善罷甘休,又把我從決口處狠命地拖拽起來,兩個人遂廝打在一處,那本心愛的《李杜詩選》也從懷里飛出,沾滿了泥漿……
正當我們兩人扭作一團,打得難解難分時,突然從身后傳來一聲洪亮的聲音:“住手!”聽到喝斥聲,兩人不由自主地停止廝打纏斗,原來是何戰國老師在前往學校途中路過此地。何老師鐵青著臉,一把將“菜園子”推了個趔趄,“菜園子”自知理虧,扛起鋤頭悻悻離去。何老師幫我把水渠決口處堵住,又撿起那本跌落的《李杜詩選》,用衣袖揩干凈上面的泥漿水漬。此時的我才像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子,撲伏在何老師那寬大而溫暖的胸膛里失聲大哭起來。何老師掏出一方藍色手帕,一邊為我揩去滿臉的泥漿和淚水,一邊百般地安慰我。
不知過了多久,何老師用父兄般慈愛的目光看著我:“你愿意繼續上學讀書嗎?”我含淚用力地點了點頭。
“你就等我的消息吧!”何老師抬起右手在我的肩頭輕輕地拍了一下,然后邁著鏗鏘有力的步子朝著學校方向走去。我佇立在汩汩流淌的渠水邊,用淚水模糊的眼睛,一直目送著親愛的老師消失在山間小路的拐彎處……
這次巡守看水,因水渠曾被人偷挖斷流,按照事先立下的“軍令狀”,我理所當然地被“茍隊”扣掉了整整兩天的工分。雖然感到萬分痛惜,但我心里卻涌起隱隱的亢奮和欣喜,因何老師曾當面許諾過,不久以后我就可以重返心愛的母校讀書了。
當浮戲山上的積雪完全融化、迎春花開遍山野時,我終于盼來了復學讀書的通知。我挎著母親用“百家布”縫制的書包,歡欣雀躍地行走在重返校園的山間小路上,我突然發現眼前的世界竟是這樣的美好!湛藍的天空純凈而明亮,和熙的陽光為大地披上了一層溫柔的紗衣。樹木雖然還帶著些許冬日的痕跡,但生命的氣息已悄然萌動,枝頭的嫩芽開始探出頭來,打量著這個嶄新的世界。鳥兒在樹梢跳躍,松鼠在林中穿梭。沉睡的小草也蘇醒了,露出淡淡新鮮的青色。羊兒在山坡上悠閑地吃草,鈴鐺聲在山谷中陣陣回蕩,為寧靜的群山增添了一份生機和活力……
近了,近了,我終于看到了親愛的母校那紅色的圍墻,以及圍墻里那高聳挺拔的屋脊。我從心底深情地呼喚道:親愛的母校,我就要又一次投入到您的懷抱了!我將在這里重新啟航!我會用百倍的努力去追逐夢想,以優良的學習成績為您爭光添彩的!
【后記】
2023年暮春時節,我與已分別半個世紀的何戰國老師邂逅于大方山下,恩師的身體依然硬朗。席間,何老師第一次向我透露出那年高中招生考試的有關細節:
那年中考,在全公社1500多名考生中,我寫的作文《記一次深刻的思想教育》是唯一的一篇滿分作文,贏得了高中校長和閱卷老師的一致好評。得知我中考落榜的消息,何戰國老師迎著漫天的風雪,深一腳淺一腳的往返步行幾十里山路,來到公社高中據理力爭。他堅持認為這樣的學生決不能被埋沒,而是應該破格錄取。為此,鄭觀州校長又特意將全公社各初級中學的語文老師全部召集到一起,專題評析我的這篇滿分作文,乃至1974年秋天當我終于如愿以償、進入密縣四中校園讀書學習時,我這個普普通通的農家子弟竟一時成為老師們私下議論的話題。
五十年彈指一揮間,回首往事,何老師仍然難抑內心的激動,對我的關愛之情也依然如初。在恩師面前,縱有萬語千言,亦難以表達我發自肺腑的感激之情。遂作此文,以深深感念可親可敬的何戰國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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