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弗砷
談到意大利電影,眼前很容易浮現出一系列受傷的女性。笑著流淚的卡比利亞,吹著憂傷小號的杰索米娜,趕著三頭豬闖進婚禮現場的羅馬媽媽,回不了家的塞西拉,走不出那不勒斯的莉拉。
《卡比利亞之夜》
她們在意大利式結婚和意大利式離婚中被損害,被拋棄,被無視,卻一如既往地潑辣、樂觀,在地上爬起來,舉著胳膊大叫大嚷,像亞平寧半島上的野菊花,散發著不事雕琢的旺盛生命力。
《小美人》里頑強的安娜·馬尼亞尼,在外面從不吃虧,回家后被丈夫打得落花流水。《特殊的一天》里敏感的渴望被觸碰的索菲亞·羅蘭,被家務與生育困在家里。
《特殊的一天》
這片土地青睞被傷害的女性,或者說在這里,被傷害女性遠遠多過阿爾卑斯山以北的國家。
對女性的困境,意大利習以為常,大多數時候,也呈現得相當巧妙。觀眾很容易理解,馬尼亞尼的頑強韌性源于生活不間斷的鞭打,羅蘭適時的沉默是因為表達的權利一直缺席。
《羅馬媽媽》
五六十年代的經濟奇跡時期,南北方的地區差異和流入工業城市的貧困人口仍讓這里的社會充滿斷層。妓女與母親,臆想的天堂與終究的失落,壓縮在一起的昨天今天和明天,擠壓著混雜在吵嚷的意大利。
這讓興盛于六七十年代的意大利喜劇,游刃有余地搖擺在悲與喜的邊界間,余味悠長。
它們避免感傷,也不去吶喊,悲劇的內核被幽默的形式包裹,普遍的社會困境滲透在荒誕的情境里。
而《還有明天》在內地遲來的公映,讓人們在大銀幕看到了非同以往的意大利女性,也得以再次沉浸在悲喜交加的意大利喜劇里。
《還有明天》
身兼導演編劇主演的寶拉· 柯特萊西是意大利著名喜劇演員。在早些年主演并參與編劇的《人艱不拆》中,就嫻熟地在喜劇中融入女性表達。作為寶拉的導演處女作,《還有明天》擊敗《芭比》,成為2023年意大利票房冠軍,而且超過貝尼尼的《美麗人生》,躋身意大利影史票房第九名。
《還有明天》將時間放在了戰后不久,薩伏依王朝尚未進入歷史的1946年。
《還有明天》是一部黑白電影。影片在前8分鐘有意模仿新現實主義美學:方形畫幅,黑白攝影,自然光效和外景拍攝。然而,寶拉· 柯特萊西無意像托德·海因斯的《遠離天堂》,對遙遠的舊作做呼應當下的致敬改編。她或許更接近《藝術家》對默片的使用,喚醒觀眾的柔軟回憶,同時瀟灑地遠離它。
很快,隨著平行移動的升格鏡頭和間離效果的現代流行音樂,影片拉長為長畫幅,打破了觀眾的懷舊濾鏡:《還有明天》不是對新現實主義的戲仿,它將故事放在了八十年前,但這也是個現代的故事。
能感到,這個開場在不無遺憾地提醒觀眾,八十年過去,女性地位和家庭暴力的主題到今天仍然具有當代性。
電影里的女性只能從事低薪的臨時性工作。而今天,全球化讓世界上的低收入者再次回到了薪資不透明、無保障的零工經濟。
上映一年多來,豆瓣評分一路由8.4分漲到9.4分,《還有明天》持續散發著它柔軟、沉靜卻堅定的力量。
主角住的房子跟1951年《小美人》里馬尼亞尼住的公寓一樣,是個半地下室,窗戶與街道的地面平齊。
電影以清晨丈夫甩給妻子的一記清脆的巴掌開始。妻子對這種無來由的暴力早已習以為常,扎起頭發,打開窗戶,迎接新的一天清晨的陽光,卻剛好有只狗朝窗口抬腿撒尿。
這是女主角莉迪亞在整部影片中的縮影。被丈夫呼來喝去,動輒大打出手,被公公揩油,白天馬不停蹄地穿梭在各種零工之間,看護、縫紉、修雨傘、洗衣服、給朋友有償幫工,報酬微薄,勞動被隨意定價,沒有權利坐電梯。晚上做好飯,在例行的幾頓家暴之后,給丈夫整理好衣領,好讓他體面地去紅燈區尋歡作樂。
莉迪亞別無選擇,經濟上的弱勢讓女性無法離開家庭,1974年之前,意大利人無法離婚,婚姻狀態下離開家庭是違法行為。
這些看起來極盡悲慘的處境,在影片的處理下,卻并不苦大仇深。
這是意大利即興喜劇的傳統。它用諷刺和幽默的方式刺入極具呈現難度的主題。導演寶拉說,「幽默能夠引導觀眾進入一個艱難的主題,而避免激怒或煽動他們。例如,在丈夫家暴的場景中,舞蹈編排給人的感覺不僅僅是見證了一個瞬間,而是暗示給觀眾,這樣的事情一直在循環發生。」
影片中長時間的殘忍家暴被呈現為舞蹈的形式。雖然避免直接呈現暴力,并沒有削弱其沖擊力。穿插在舞姿中間的抽打毫無征兆,而施暴的丈夫面無表情,偶爾閃過一絲得意,讓人感覺,他沉浸其中,對自己出手的力度感到滿意。仿佛這種暴力并不出自憤怒,而是出于消遣,或者習慣,僅僅是一種日常的飯后運動。
毆打中濺出的鼻血和淤青,都在幾秒鐘后被CG技術抹去,仿佛這就是那些深深烙在女人心里,卻又長久以來被主流社會漠視、否認和被毫不在意地抹去的傷痕。
這樣的舞蹈給人一種悶在胸口的窒息感,輕快的節奏不知何時能停止,擔心它何時會再次奏響。觀看的過程,就像聽一位體諒人的女性用委婉的方式講述自己的經歷,用輕松的口吻淡化自己的傷痕,試圖以此安慰自己,也盡量避免給聽者帶來負擔。
公公擔心自己兒子把迪莉婭打的太狠,理由是,這樣打人太吵,會影響他的休息。他的建議是,不要經常打她,而是像他以前打老婆那樣,偶爾下死手狠狠地打一頓,才能給女人長記性。
這個惹人厭煩的情節因為荒誕的對話而顯得有趣。就這樣,《還有明天》時刻保持著輕盈的觸感,用諷刺代替控訴,避免讓情緒的激烈共鳴帶走故事的層次感,以免觀眾忽略家長里短的談話和有趣的生活細節。
公公死后,莉迪亞和朋友在尸體旁放松地談笑,請走了尸體旁誰都不認識的埋頭祈禱的老婦人。
這部電影里沒有意大利式的大聲爭執,反而處處透著深沉的冷靜。
尾聲之前,影片鋪設的懸念圍繞著兩個核心問題:迪莉婭是否會下定決心與長年愛戀自己的男人一起去北方,以及她與女兒的困境將如何解決。
影片的最后觀眾發現,莉迪亞從未考慮過要獨自私奔,她也用略顯突兀的方式,親手終結了女兒嫁入并不對等的體面家庭的機會。
在女性作為整體獲得政治、教育和就業的平權之前,寄希望于任何一個男人的善意,都只是一種贏面幾乎為零的賭博。
《大路》里的杰索米娜早就明白,不論離不離開虐待她的贊帕諾,都一樣,「和他們走又能改變什么呢?我對任何人來說都一文不值。」
《大路》
《還有明天》避免了爽快的個人式覺醒,而是點燃了一場有序的集體行動,在一個重視激烈表態和對抗的年代,以一種溫和的堅定姿態認領了自己應得的權利。
莉迪亞像任何一位堅韌的女性一樣,選擇用一種文明的方式去對抗,這種對抗像是給未來遞出一封情書。
觀眾都知道,今天的事情發生后,接下來的將會是另一場家暴,而且丈夫在失去顏面之后的無能報復,可能會來得更猛烈。然而遙遠的希望在視野中已經日益清晰。
《還有明天》
《還有明天》并不是爽劇,它沒有、也不屑于控訴任何一個具體男性,不讓女性在經濟不獨立時貿然逃離,而是冷靜地回到自己的煉獄,含痛忍受的同時,拒絕將壓迫合理化,像所有表面上柔弱的女性一樣,忍耐、存活,靠柔韌的力量爭取明天,用緩慢卻穩固的方式讓同類在未來變得強大。
影片的高潮處,女主角在投票箱前,用一種笨拙卻決絕的方式抹掉了口紅。她不再因為性別被隔離在這份權利之外,女性是同樣有政治權利的人,而不是第二種性別。
投出怎樣的一票,無關緊要,重要的是這個性別獲得了發聲和被聽到的權利。
但無論如何,權利的獲得并不能很快影響權力關系的天平。這只是很小的一小步。
同樣在上周上映的另一部作品《初步舉證》中說,即使在法律意義上獲得權利,貌似平等的程序,仍在執行的細節中藏著根深蒂固的歧視。這種壓迫感甚至讓女主角在被性侵卻敗訴之后,不敢抬頭看向支持施暴者無罪的陪審團。
不過別怕,還有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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