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一個國家而言,要徹底擺脫自身的政治傳統往往是極為困難的。表面的決裂與深層的連續性,往往能夠并行不悖。甚至可以說,表面的決裂可能恰恰掩蓋了深層的連續性。近代的三場革命,可以佐證這一觀點。
一、美國:英國傳統
1776年,美洲殖民地宣布脫離英國,獨立建國。在《獨立宣言》中,杰斐遜借助啟蒙時代的政治話語,大力宣揚人的自然權利,將英國議會的一系列壓制措施斥為暴政,并將喬治三世描繪為暴君。美國與英國決裂的決心,不可謂不堅定。
然而,在革命結束后的建設階段,特別是在制定聯邦憲法時,美國的開國者重新回歸英國傳統,并大量借鑒英國的經驗。例如,他們采納兩院制的代議制、普通法體系下的司法制度等。簡而言之,美國的開國者實現了英國制度的美國化,正如歷史學家布爾斯廷所言,“使舊制度適應新情況的需要”。
拉塞爾·柯克曾精辟地指出,“卡爾·貝克爾提醒我們,《獨立宣言》是以取悅法國宮廷和啟蒙思想家的語言撰寫的,因為大陸會議的代表們迫切需要法國的援助。然而,美國憲法則是以英國憲法秩序——孟德斯鳩、休謨、布萊克斯通和柏克——的語言擬就的,因為在1787年,良好的秩序是必不可少的。”
二、法國:中央集權傳統
1789年,法國爆發大革命。革命者推翻君主制,廢除貴族特權,打擊天主教,沒收教會財產。用托克維爾的話來說,他們“系統地廢除所有現行的法律和慣例。”
革命者與舊制度的決裂不可謂不徹底。然而,托克維爾指出:“無論大革命多么激進,它的創新程度遠沒有人們普遍認為的那么高。”
革命者將“行政的中央集權”視為法國革命的偉大成就,而在托克維爾看來,中央集權并非革命的創造,而是“舊制度的產物,并且是舊制度在大革命后唯一得以保留的政治體制。”
或許,法國大革命最具諷刺意味的一幕正是:“民主革命摧毀了舊制度的諸多體制,卻鞏固了中央集權。” 要知道,行政的高度集權不僅是舊制度的痼疾,更是大革命爆發的深層原因。
托克維爾不無遺憾地寫道,“1789年的勇士們推翻了這座建筑,但它的基礎卻深植于摧毀者的內心。正因如此,它才能迅速重建,并比以往更加牢固。”
法國革命者仇視舊制度,但是,他們在維持并鞏固中央集權方面卻如出一轍。換句話說,舊制度的掘墓人,不自覺地充當了舊制度精神的忠實繼承者。
三、俄羅斯:警察國家的傳統
1917年“二月革命”爆發后,沙皇尼古拉二世被迫遜位。不到一年,布爾什維克將尼古拉二世全家滅門,羅曼諾夫王朝就此覆滅。從表面上看,蘇俄與沙俄在意識形態上勢不兩立,然而,從權力運作的角度來看,二者保持了高度的一致性。
俄國學者司徒盧威(或譯斯特魯維)認為,俄國不同于其他歐洲國家,其君主政體的核心在于警察國家。一旦這一支撐被撤除,無論誰掌控專制權力,整個體系都會隨之崩潰。
歷史學家理查德·派普斯進一步指出,1878—1881年間,沙俄確立的一系列法律和制度,奠定了后來極權主義官僚警察政權的基礎。他甚至斷言,“現代極權主義的起源,應當從這里尋找。”
派普斯還強調,警察國家的統治手段,雖然由沙俄政權逐步建立,但最終將其發揮到極致的,恰恰是那些曾深受其害的革命者。十月革命后登上權力舞臺的布爾什維克,正是在沙俄警察國家的體制下成長起來的,他們對這一體系了如指掌——既熟悉其運作方式,也深知其弱點與漏洞。
因此,毫不奇怪,布爾什維克幾乎在奪權的第一時間,便著手重建警察機構。1917年12月,政治警察機關契卡(即克格勃的前身)正式成立。與沙俄的警察司、安保局和憲兵團相比,契卡的權力更為龐大,手段更加嚴酷。
總而言之,正如法國大革命強化了中央集權傳統,布爾什維克在推翻沙俄的同時,也繼承并強化了其警察國家傳統,可謂“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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