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河水裹挾著千年的風煙,在金壇城西蜿蜒成一道溫柔的曲線。西轎巷枕河而眠,像一位閱盡滄桑的老者,將泛黃的記憶藏進青瓦馬頭墻的褶皺里。這條東西走向的巷弄不過兩百余米,卻承載著江南小城最鮮活的文化基因。
帶著漕河的清新氣息,循著陽光的味道,我從東到西,再從西到東,逢人便問,還登門入戶、穿越弄堂,連保潔員也不放過,了解巷弄的歷史人文、傳說軼事。驚奇地發現,西轎巷的文化盡管沒有唐宋詩詞那般絢爛多姿,也沒有《清明上河圖》那么豐滿厚實,卻有自己獨特的沉淀方式,浸潤在西轎巷每個角落。
原來的西轎巷最具獨特的風景當屬轎子文化。自古以來,轎子是日常生活中的代步工具。4000多年前的夏朝初期就有了轎子的雛形,稱之為“欙”,司馬遷在《史記·夏本紀》中所述的“水行乘舟,陸行乘車,泥行乘橇,山行乘欙。”到了清代,轎子作為交通工具已經廣泛使用。不同時期,不同身份,不同場合,會出現不同的轎子。今年,我在貴州小七孔景區游玩,便坐了一回雙人抬的大花轎,坐轎賞景。這或許是時尚與傳統的融合吧。轎子在《紅樓夢》中出現的頻次很高,不僅符合禮法規定,還是推動敘事情節進展的重要媒介。
西轎巷的轎子興起在清末民初。那時的西轎巷,從東頭的巷口向西100多米,全是一間一間的簡陋商鋪,以租轎和婚喪用品為主,有些店主邊做生意邊做轎夫,轎行老板隨叫隨到。一旦轎子起駕,敲鑼打鼓,吹拉彈唱,前呼后擁,扁擔寬的巷弄擠成一團。即便如此,上轎、下轎、起轎、落轎、儀式感滿滿。一天到晚,雖然掙不到幾個錢,但在他們心里,禮儀很重。即使在巷弄里行走、逛街、購物,也養成了禮儀習慣。舉手投足、一顰一笑、謙抑恭讓,頗有文明禮數。久而久之,人們把這條巷弄叫做西轎巷。
巷子周邊有不少富商達人,他們出門辦事,走親訪友,往往都是到西轎巷租轎或請轎夫到府上抬轎。據說,西門大街江家弄的富商大賈江老爺和橫街光緒年間的探花文人達官馮熙都曾到西轎巷坐過轎子。
西轎巷東頭百來米長的巷子兩邊居住的皆是布衣平民,從王家大院開始,向西就是富人區了。除王家大院外,巷子里還有凌家大院、吳家大院、韓家大院。凌家大院在巷子南面,主人叫凌穆堂。王家、韓家和吳家大院都位于北面,大院之間有個小巷弄相隔。王家、吳家,還有凌家,都富甲一方。韓家家境比其他三家遜色不少。目前,這些大院都已不見院形,但現院影,僅留存一小部分遺跡。小青磚、花格窗、馬頭墻、木頭人字架,保留了老建筑的歷史文化記憶,記住了西轎巷,記住了鄉愁。吳家大院的主人姓吳名長杭,他家保留至今的房舍最多,掛著西轎巷的門牌號,住著不少人家。那些房屋都是磚木結構,斑斑駁駁,已有100多年歷史。從西山墻小巷弄拐進弄堂深處,到達吳家大院最北端的31號房主旁,97歲的韓鑫元老人指著中醫院圍墻下方的古井遺址告訴我,那里原來有口清代古井。井水清凈透明、甘甜可口,冬暖夏涼,周圍人家的洗漱、做飯、洗衣、飲水全靠這口井。飲水思源,慎終追遠。這口井離漕河百來步遠,就像漕河暗藏的泉眼,咕咕滲透,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滋養著西轎巷的人們,頗有點西轎“人家盡枕河”的韻味。只可惜,這么好的一口井,后來卻被中醫院的廁所和煎藥房的廢水污染了,散發怪味被填沒。
韓家大院緊鄰吳家,日本鬼子占領金壇后,韓家兄弟韓森元、韓鑫元被送往外地求學避難。
韓森元到了上海交通大學,后來去了巴西。韓鑫元上了湖南大學,據他說曾在李達的湖南醴陵軍干校做過事,顛簸了大半個中國。1961年回到故土金壇西轎巷,居住在他家原先的老宅里,現在的門牌號是44一46號。
在西轎巷,王家大院的房舍最為豪華氣派,頗具電視劇《大宅門》的風格,系王維克先生祖上建造。青瓦白墻,鱗次櫛比,前后四進,一排比一排高,最后一排是樓房。這是王維克的衣胞之地。現存的王維克故居位于原中醫院內,只是王家第二進的三間平房。故居東、北兩側幾棵香氣飄逸的桂花樹正在靜靜地聆聽院墻外西城實小學童的瑯瑯讀書聲。西城實驗小學清代創辦,原名同善義學,至今已有150多年歷史。鄰近還有學前街、夫子廟、戴王府。面對此情景,我好像觸摸到了王家書香文脈的根基。參觀王維克故居前,我專程拜訪了王維克兒媳王詠雯老師。在繞著故居慢慢轉悠時,老人家講述的一幕幕往事如抖音一樣在眼前跳動。
王維克年少氣盛,秉直仗義。他父親是前清秀才,家教甚嚴。父親擔心王維克在動蕩的舊中國容易受人蠱惑,迷失方向,1925年,把他送到法國留學。在巴黎大學,王維克有幸成為居里夫人第一個中國學生。居里夫人逝世時,王維克曾在上海—家報紙上發表了《憶我的老師居里夫人》—文,表示悼念。
1928年,王維克學成歸國,在上海中國公學當教授。次年,回到金壇,與富家千金陳淑女士結婚。同年11月,王維克受聘擔任金壇縣中校長。早在1923年,王維克曾經在金壇縣中教過華羅庚,做過他的數學老師和班主任。那時,他發現華羅庚特別喜好數學,解題思路與眾不同,是個數學奇才,很是喜歡。華羅庚家住漕河南新橋東堍,到王家大院約1里路,作為學生的他經常背著書包走進西轎巷,到王家大院看書學習,請教王維克老師。
得了傷寒的華羅庚聽說王維克先生回到金壇,還做了校長,急忙拄著拐杖,拖著病腿,到西轎巷拜訪老師。王維克愛惜人才,為解華羅庚家庭生計困境,聘請華羅庚到縣中擔任會計、庶務員,還頂著教育局的壓力,堅持讓華羅庚做學校補習班的數學教師。從那以后,華羅庚又成了王家的常客。王家藏書很多,華羅庚可以隨便翻閱。解放后,他家的藏書被移地搬運,拉了滿滿7板車。
王維克除了教書育人外,自己的專業發展也很有建樹。他是中國科學社、中國物理學會、天文學會、自然科學學會會員。經華羅庚推薦,王維克還在北京商務印書館擔任過《辭海》的編審工作。
他的成就最為顯著的是翻譯家,代表作主要有但丁的《神曲》、印度史詩《沙恭達羅》、法國名劇《希德》等上百萬字。王維克的《神曲》譯本,被學界譽為文學譯作經典。他從事翻譯嚴謹、專注、講究、一絲不茍。為翻譯印度梵文《沙恭達羅》,他常去金壇西禪寺向一個懂得梵文的方丈請教。王維克每譯出一部分初稿,便請夫人陳淑在院子里朗讀,自己坐在一旁靜靜地聽著,看是否準確、流暢、生動,如若不然,就重新修改譯文,直到自己與別人都感到滿意為止。1954年,周恩來總理訪問印度,曾用王維克先生的綾羅精裝再版的譯作《沙恭達羅》作為珍貴的國禮,贈送給印度朋友。
誰也不會想到,小小金壇城西轎巷的王家大院內竟然有人能夠翻譯出這么多的世界優秀文學作品。華羅庚曾這樣對人說:“王維克先生是我數學成績的第一個賞識者。我這位中學老師,不僅數學好,而且在物理學、天文學方面造詣也很深,并且是一個有成就的翻譯家。”
華羅庚成名后,他始終沒有忘記王維克這個伯樂的恩師情。1946年,華羅庚在赴美講學之前,回壇拜祭父母,探望王維克。師生兩人坐在王維克書房前的院子里,談笑甚歡,直至夜深人靜。除了華羅庚,還有不少金壇名士時常到西轎巷王家大院與王維克品茶聊天,如韓大受、于竹坡、虞壽勛等。1952年,當華羅庚得知王維克在金壇去世的噩耗后,立馬寫信向師母致哀,并拜托金壇妻弟前往老師靈前代為吊唁。此后,華羅庚每次回金壇都要拜會師母陳淑,有時登門拜見慰問,有時請其到招待所茶敘隨禮。
王維克夫人陳淑早先是縣中音樂教師,后閑居在家。她嫻靜端莊,溫柔大方,寫得一手好字。兒媳王詠雯說到婆婆,眼睛都發光,滿滿的自豪和敬仰。1984年,王維克夫人陳淑離世,時任縣委副書記吳春生同志前往默哀吊唁。
書香門第的孕育,儒道家風的涵養,愛國情懷的熏陶,王維克8個孩子都學有所成,多數從事文化教育工作,在各自的崗位上盡心盡責為新中國建設貢獻聰明才智。解放初期,老大老二都投身軍營,保家衛國。二子王福洪曾兩度赴朝參戰,做過翻譯,當過司務長。
面對王維克故居,我思緒萬千。一座城市的價值不在于它的歷史悠久,而在于它對悠久歷史的記錄,王維克故居是這座江南小城文化特色的人文建筑之一。王維克的仁厚、博學、敬業、惜才,是西轎巷最亮眼的文化名片。
西轎巷,每個轉角都有可能邂逅一段故事,正如摩洛哥的諺語所說:“每一條街道都有耳朵,每塊石頭都有眼睛。”
西轎巷的人文記憶,濃縮了一個民族的歷史,體現了一個民族的精神,鑄就了一個民族的靈魂。這巷弄還有一個與眾不同的文化特色,具有開放融合的特點,至今仍然有三道或明或暗的門直通西門大街。
當年巷弄里的轎行、老虎灶,一間一間的簡易店鋪在城市改造中消失殆盡,大片區域給了原來的中醫院。離東巷口不遠,一家煙酒商店的店主向我介紹時打開了一道內門,頓時洞天大開,和陽光同時涌進店鋪的還有原來商業局的辦公樓、金壇大酒店、院子等。在王維克故居西對面居民區的過道里,踮起腳尖,可以窺見天空飄浮的白云和老電影院的屋頂。電影院的原址有座孩子們眼中的“小山”,其實就是一個大土墩,爬過“小山”,就到了城隍廟。巷弄西段有一道開放的大門,直通原來赫赫有名的縣屬企業——國營金壇人民印刷廠。廠區面積約10畝,400多位職工。工廠改制搬遷后,原廠址出租給金川王快餐、臺球俱樂部、輪滑抖音之家等民營企業。
在西轎巷漫步,雖然沒有感受到青果巷的詩情畫意,也沒有領略到戴望舒《雨巷》的愜意韻律,但是,我好像真真切切地尋找到了這個古巷的文化根脈。西轎巷的多元文化、文明禮儀、親仁善鄰、好學向陽、勤儉治家,已然成為漕河的歷史記憶。時下的西轎巷,隨著當年的中醫院改造拓寬了,那些凹凸不平的褐色麻石被派到別處物盡所用,替換它們的是平展的瀝青路。中醫院搬遷以后,從東到西,巷子里冷清了不少,雖然流失了過往的鬧忙繁華之境,但其滄桑歲月的文化積淀仍蘊藏在整個巷弄,尤其王維克先生的故居,能讓人感受到泛黃記憶之中的繾綣溫柔,沉甸甸地昭示著江南小城獨特的文化自信。曾經的西轎巷是原住民的奮斗之城,如今是市民日常生活的幸福之地、煙火之巷。如今這個具有沖擊力的時代節點,唯有文化的堅持、雋永無可取代。
西轎巷的回憶構筑的巷弄就是一個城堡世界,眼下看到的西轎巷就是一個被改造后的新世界。它用最樸素的方式書寫著城市記憶:在磚縫里生長的不僅僅是青苔,更是文明的根系;在門楣間流轉的不僅僅是歲月,更是精神的傳承。當我們撫摸著王維克故居的老磚墻,仿佛觸摸到金壇跳動的文化脈搏 —— 它從未停歇,也永遠不會褪色。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