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直
注:本篇影評僅針對此片原始粵語版寫作。
沒有胡金銓晚期武俠電影的禪意書寫,沒有徐克武俠電影的怪力亂神,也沒有李安《臥虎藏龍》的煉虛合道,僅從武俠類型電影這一角度而言,王家衛的《東邪西毒》只能跟他后來的作品《一代宗師》做出縱向對比。
《東邪西毒》(1994)
具體來說,《東邪》里的武俠世界只是「一段半生緣故事」(王家衛語)的敘事背景,相反,王家衛卻在他的《宗師》里把那個「逝去的武林」放大到了前臺。
在《東邪》這部電影里所有的武功都是「一刀流」,快到觀眾還未看清楚角色的招式已經結束。
歐陽鋒對洪七等場面,王家衛都用了一鏡到底的長鏡頭拍攝。由于這幾場打戲是花費重金拍攝的(據說達到150萬港幣),王家衛和譚家明將其分別放置在影片的開場和結尾?!稏|邪》里的打戲在敘事功能上只是一個「橋架」,它不產生敘事扭力。
反觀《宗師》,王家衛利用高速攝影和構成式剪輯(constructive editing),放大了那些「宗師」的招式。開拳、口訣、交手、收拳,處處精致,滴水不漏??梢哉f,王家衛是用對待文化遺產一樣的態度去拍攝那些打戲。更為重要的是,葉問對宮二、宮二對馬三,這兩場打戲完完全全地與人物弧線和敘事張力結合在一起。
《一代宗師》(2013)
1992年12月,王家衛帶著一幫香港明星來到陜西榆林,開拍《東邪西毒》。由于影片進度緩慢,預算不斷超支,澤東公司決定以低成本套拍一部喜劇電影——《東成西就》(影片僅僅用了27天便拍攝完成)。
執導該片的王家衛之友劉鎮偉打趣道:「他們上午拍《東邪》,下午拍《東成》,他們當時都快精神分裂了。去拍《東邪西毒》時就像死掉家人一樣痛苦,回到《東成西就》就會跟太太剛生了孩子一樣開心?!?/p>
《東成西就》(1993)
這也解釋了為何王祖賢的戲份在《東邪》里幾乎刪除殆盡。林青霞也因為后來要去拍別的戲,只跟劇組拍了半部電影。當然,王家衛將這些忽來忽去的演員都變成了「西毒旅舍」的過客。因為,只有張國榮能專注于一次演一部電影(他也是最后一個離開劇組的演員)。
有一點很重要,《東邪》里的所有俠客都不是那種傳統意義上的俠客,忠肝義膽,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在這些俠客的身體里,依舊流淌著王家衛都會電影的「小資」情調。這些為情所困的俠客以西毒為中心,兜兜轉轉,你來我往。從這個意義上說,《東邪》完全是一部帶有早期王家衛腔調的俠客電影。
唯一具備傳統俠士仗義精神的角色就是洪七,而他之所以仗義,只是因為他不想成為西毒那樣的人。于是,這部脫胎自金庸武俠小說的電影,被王家衛架空了它的歷史、它的人物(只留下原著小說里的若干人物名)、它的傳統俠義精神。用王家衛自己的話講,「《東邪》是在講一個關于「拒絕」與「被拒絕」、「逃避」與「回頭」的雙重對照。」作為一部反傳統武俠電影,《東邪》沒有向外的離心力,只有向內的向心力。
王家衛用到了大量的人物獨白,以及橫搖慢鏡(人物走動,鏡頭只對準他們的臉部),去「寫」人物的內心私密。相反,那個江湖(封閉空間,而非《宗師》的開放空間),那些傳統俠義,虛無縹緲了起來。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東邪》里的俠客情懷被王家衛置換成了一種「鄉愁」情懷。電影里的所有角色都在漂泊,都回不了「家」?;丶乙布此^的「回頭」,成為了這部電影的核心主題。
說起「回頭」這個母題,《一代宗師》延續了王家衛在《東邪》里埋下的這顆種子。當年,王家衛與洪金寶一起勘景。洪金寶人胖,很快爬不動了,他說道:「你以為山后面有什么嗎?還是一樣的沙漠,還是另一座山。不要爬了!」
言者無意,聽者有心。王家衛將這句話「變形」成了西毒的臺詞,「每個人都會經歷這個階段,看見一座山,就想知道山后面是什么。其實可能還是另一座山,『回頭』看看可能還是這邊好……我知道,如果你不想被人拒絕,最好的方法就是先拒絕別人。因為這個原因,我一直都沒有再『回去』,其實那邊挺好,可惜我已經不能『回頭』了?!?/p>
再看《宗師》里的核心題旨「老猿掛印回首望,關隘不在掛印,而是回頭」(宮寶森語),如此而言,《東邪》與《宗師》成為了兩部互為鏡像的電影,《宗師》是對《東邪》的效仿與反駁。
再說「拒絕」。明處是在西毒臺詞,「如果你不想被人拒絕,最好的方法就是先拒絕別人?!褂捎谝磺徽媲楸淮笊┚芙^,歐陽鋒將自己封閉在了那座客棧之中。如此,影片的主題與影片的空間調度,勾連在了一起。慕容嫣/慕容燕、流浪武士、洪七、東邪,成為了西毒的過客。
就像前文所說,為了不讓自己變成「西毒」,洪七選擇了「往前走」。他為賣雞蛋的女人復仇,他帶著老婆闖蕩江湖,他用西毒的話反諷他:「誰說不能帶老婆闖蕩江湖!」當然,這句話更直接地反諷了傳統武俠電影里的那些孤膽英雄。最后,西毒一把大火燒毀客棧,燒毀了那段往事和記憶。
還說「拒絕」。暗處是在王家衛將那家客棧變成了一個時空交錯的「換裝所在」,就像希區柯克電影《迷魂記》里瑪倫(金·諾瓦克)最后「換裝」的那個房間。希區柯克利用旋轉鏡頭來倒轉時空,倒轉身份。王家衛則用縱深鏡頭(第27分鐘),與交替剪輯(第32分鐘以及第91分鐘),倒轉時空,倒轉身份。
先看縱深鏡頭?!改峭?,過得特別長。因為,我好像同時在跟兩個人說話。后來,我再也分不清,她是慕容燕,還是慕容嫣。」漆黑一片的景深成為一個時空隧道,站在景深處的西毒換了另一個人的身份——東邪,說:「是你啊!」在這個敘事段落里,鏡頭始終處于固定機位(除了當中插入的幾個空鏡頭),西毒(東邪)與慕容燕(慕容嫣)的時光與身份好像在漆黑的景深隧道里倒轉了過來。
再看交替剪輯。東邪、慕容嫣、西毒、大嫂,交替擁抱在一起,他們是在從他人的身體上尋找「另一個人」。反之,他們又有意識地將自己當作「另一個人」。身份的替換,那些攀爬在墻壁上的光影,在陳勛奇的配樂里,在剪輯的「咔嚓」聲里,倒轉了過來。
最后,關于這部電影的結構。用王家衛自己的話講:「《東邪西毒》是部結構非常緊密的戲。在重新制作時(意指后來的「終極版」),放棄一點東西就會打破它的平衡,因為里面有很多戲都放在一起。我用了黃歷來做一個結構,這是個很緊密的結構,它不寫意。
《重慶森林》是寫意的,我們走到哪里,拍到哪里?!裹S歷——時間,說得淺白一點,《東邪》好像一葉飄曳在時間之河里的扁舟。時間,是結構;時間,也是灰燼。最末一場戲,滄海茫茫,張曼玉在一個框中框的構圖里,伊人獨憔悴,念白:「我一直以為自己贏了,直到有一天看著鏡子,才知道自己輸了。在我最美好的時間,我最喜歡的人都不在我身邊。如果時間可以『翻轉頭』那該有多好?!?/p>
這里,張曼玉的最后一句臺詞『翻轉頭』,恰恰與整部影片由「時間節點」(黃歷)構建起的線性時間,形成了一種微妙的鏡像效果。我們知道,黃歷節氣,每年都會有,這個周而復始的「圈形結構」,其實是線性的,更是殘酷的。
還有一個細節值得注意,王家衛在影片前后兩處都用了「西毒做買賣」的鏡頭(第4分鐘、第92分鐘)——「老兄,看來你年紀也四十出頭了,這四十多年來,總有些事你不愿再提,或有些人你不愿再見……」這兩個重復敘事段落,不僅制作出了一種圈形結構——呼應黃歷,更是在這種重復里生出一種蒼涼之感。
一切,正應了王家衛對于這部電影的導演闡釋,「在這個江湖之中,最厲害的不是武功,而是時間?!褂行┤?,有些事,錯過了,便再也不能回頭。那些彌漫在往事里的感情,只能慢慢地冷卻,成為「時間的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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