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復,或者說復寫,是解讀《想飛的女孩》的一個關鍵。
在這短短幾天,但又貫穿二三十年的時代敘事中,我們能看到很多次不同意象的“重復”。在這些對不同概念的復寫中,由方笛和田恬命運所牽引著的主題一點點浮現。它們就像身為武術替身,一次次被投入水中,最終卻根本不會在銀幕上出現的方笛所經歷的那樣,一些人,一些事,始終在歷史的波紋中重復著,但他們的身影卻始終在其中隱沒,如同方笛一次次沒入水下,那是女性們,不同卻相似的悲劇命運。
文淇在片中飾演的武術替身方笛,可以說就是一個始終在重復著不同動作的角色。“重復”就是她這個角色的關鍵詞。因為武替做的,往往都是那些難度高的、或者主角不愿意做的動作。難度便意味著重復,于是在她出場的第一個飛上屋檐的鏡頭里,我們看到她也重復拍了好幾次,才完成了這個動作。
在這個場景里,她的確是在“飛”。但這一次次的飛,更像是被身上的威亞所穿透、所束縛、所控制的,提線木偶般的行為。
那并不是飛。
很明顯地,那場同樣被數次拍攝的生理期下水戲,也是一種“重復”,由于方笛的拒絕,這種重復甚至帶上了某種懲罰的意味。
方笛的夢想當然不止是做個武替,她想成為一位演員。但成為演員以后就會更好嗎?影片用一場非常諷刺的戲,為我們暗示了答案。在唯一的一場,方笛最接近演員夢想的試戲場景里,方笛也“重復”表演了兩次。
可那些姐妹相爭的戲份顯得是那么的虛無和荒唐。即便是站在一旁偷看,對表演毫無經驗的田恬都能夠從這枯燥的表演中感知到,這是毫無意義的“重復”。
但電影不就是由許多無意義的“重復”構成的嗎?留在銀幕上的那些時間背后,是演員以及其他工作人員們反復調試出的精準,他們一遍遍在重復中蒸餾出的,是有關電影的那些決定性瞬間,是會被我們記住的有意義的時刻。
于是,這些“無意義”的重復在敘事中便構建出了關于重復的“意義”,那是方笛所謂夢想的虛妄,也是影視城的虛假浮華的虛妄,而對于電影拍攝帶來的那些隱形的、幽靈般的、從來就不可見的無數的重復來說,《想飛的女孩》,也由此完成了它對電影本身的自反。
同樣的“重復”,還發生在田恬的命運里。她受累于父親的過去,因此被犯罪團剝削。她也受累于父親的現在,始終逃不開被父親吸血的困局。她顯然也在重復著父親的悲劇命運,父親是弟弟,在能干的姐姐面前,是家里不成器的最小的那個。而田恬自己,也仿佛復刻般成為家中最小的、也最差的一輩。這樣的她,還未婚先孕,生下了最小的女兒露露。
無需多言,露露顯然也會重復她母親的悲劇命運。就像烏鴉作為田恬這個角色的意象,反復在片中出現,甚至還被田恬紋在了自己身上,她身上從小到大始終存在的紅色元素,烏鴉的黑色不詳,女兒的未來,都是她這個人物命運的“復寫”。
從田恬的“紅色”開場
這是個很殘忍的現實,對那些始終處于社會底層的人們來說,掙脫這種命運,可能需要好幾代人的時間積累。
回頭去看影片那段用畫幅區隔開來的90年代敘事,就會發現故事并沒有太大不同,上一代的悲劇命運,讓這一代身上的復寫顯得更為清晰了。
方笛母親是那個撐起整個家族的人。她開設服裝工廠,在重慶朝天門市場、全國最大的服裝批發市場之一興起的年代,她是那個走在前面,愿意去賭一把看看的人。她不僅養大方笛,照看弟弟,甚至還一同養大了田恬。
但就是這樣一個主心骨女性,在影片的大多數時間里,整個人就像淹沒在逼仄的家庭作坊空間和布料的陰影中,我們甚至都不太能看清她的臉,換句話說,她淹沒在勞作中,也隱身在家庭歷史中。
方笛母親的家庭作坊
于是她也就成為了所有人。就像無數同樣淹沒在家庭命運中的女性——那些曾浸泡在廚房里,從未被看見的女性;那些在扶養中被剝去了自我,只擁有母親身份的女性;那些即便職業有成,卻仍舊被要求母職、妻職,才能被認可的女性。
饒有意味的是,就連方笛母親“疑似被性侵”這件事,也是隱沒在敘事中的。故事中的人們,尤其是她自己,都沒有正面提及這段創痛。唯有弟弟在彰顯自己為這個家犧牲了多少的爭吵中,才隱晦地提及自己是曾因此為她出頭,才導致入獄。
可笑嗎?當一位女性足夠強大,她就可以被整個家庭榨取。而當一位女性不夠強大,她所遭受的傷害,又成為了這個家庭悲劇的來源。而當她真的失敗,那世界又最樂于看到這樣的受害者,因為所有的責怪就都因此有了去處。
方笛母親的這一代,也是曾經試圖掙脫命運的。
但悲劇仍在重復。影片最后,方笛穿著田恬的紅毛衣回到“家”,那個被搬空的服裝作坊,對著母親說“田恬安頓好了,露露我要帶走”的那個時刻,就是三代女性的命運共同體,依然被困住的時刻。
從這個層面上來說,《想飛的女孩》試圖描摹的,是始終隱秘發生在時代與城市的歷史命運中的,那種悲劇、困頓、無法擺脫也難以跨越階級的,屬于小鎮工民商階層的代際傳遞。優渥與精英的人生可以被復制,被再生產,貧窮與悲劇也是。這種在不同代際間傳遞、復制、復寫的命運圖譜,已經近乎微觀人群的時代史。
方笛的父母一代,差不多是六零年代生人,在八九十年代正值青年。他們有一些眼界,有一點觸角,還有很多勇氣,但他們所能觸及到的,大概只是時代浪潮的余波。于是他們跟著浪潮沖進重慶的朝天門服裝市場,拿回一些樣衣,在家庭服裝作坊的逼仄空間里打板、做樣、跑貨,或許暫時借著潮汐在高位看到過那么一點點的海平線,卻又很快被浪頭拋下來。
屬于他們的空間,始終還是“家庭”這個空間而已。這個空間曾經變成工廠,卻又很快被搬空,流進過一些財富,卻又很快分到更底層的工人們手中。就像片中,那些本來要離開服裝工廠,卻在看到方笛母親手里成沓的現金后,又坐回縫紉位上的女工們。無論時代和投機曾賦予這個空間什么樣的可能和意義,它都改變不了貧窮的本質。
方笛和田恬所代表的新一代女輩,其實也是一樣。她們曾試圖走出去,雖然是以不同的方式。這些方式或許有些粗暴,就像方笛身體力行想要實現演員夢。這些方式或許有些笨拙,就像田恬想要生下女兒來重新開啟人生。但她們,是在往外走的。
在這些往外走的時刻里,她們曾經上山下海,卻還是被困在麻木的軀殼之中;她們不是沒試過升上高空或是沉入水中,但那所謂的磨煉或努力不過是世界為她們打造的幻夢。就像方笛和田恬最后躲藏的那個影視搭景山洞,暫時安全,“像夢一樣”。
最后想來說說的,是“幺兒”這個詞。
我自己是四川人,影片的故事發生地是重慶,幺兒這個詞,是川南地區對家中最小孩子的稱呼,可以是女孩,也可以是男孩。電影開始和結尾的最后一句臺詞,都是“幺兒”。這個呼喚家中最小孩子的詞語,卻在一頭一尾和影片中段反復出現的場景中,表達了完全不同的意味。
開篇,是犯罪者用“幺兒”這個詞來叫醒田恬,溫軟的詞匯卻仿佛是地獄。故事中間,田恬的父親找上門來索取,大叫著“幺兒”,卻只會讓人覺得恐懼。影片的結尾,一切回到開始,剛出生的田恬被帶回家,彼時剛剛明白“愛”為何物的小方笛,試探著對這個小嬰兒喊出了“幺兒”這個詞。因為她的到來,“家里最小的孩子”這個身份發生了轉移,方笛成了姐姐,也就成為了現在時間線下,田恬向方笛求助的開始。
多么唏噓,這樣一個意味著血緣紐帶的詞,可以在這些重復中生發出完全不同、甚至相反的意義。它既可以意味著拯救,也可以意味著毀滅,就像家庭關系在困頓的生活中既可以是生息之光,也能夠釋放出碾碎我們人生的摧枯拉朽之力。
所以,方笛最后告訴母親,自己要帶走露露撫養,不就是又保護了新的一代“幺兒”嗎?
對于自己生活都已經如此困頓的方笛來講,我們很難說,這會不會又是新一輪破碎女性的命運重復。但這不就是“她們”面對明天的力量嗎?就好像文晏此前在《嘉年華》里,也讓小米飛馳在前途未卜的公路上。
明知路的盡頭已無去處,她們還是要上路;明知前面是廢墟,她們卻還要向山海邁進;明知已經身陷囹圄,她們,卻還憧憬著要去看一場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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