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tGPT和DeepSeek相繼出圈,也讓AI占卜成為一種潮流,甚至是社交貨幣。很多人抱著AI能提供情緒價值的角度讓它給自己算一卦,模型能輸出連貫且生動的語言風格,預測的準確性反倒顯得不那么重要了。從這個角度出發,無論是讓AI算命,還是拿它來做心理咨詢,其本質上相差無幾。
DeepSeek火起來后,沒有人能躲過AI帶火的又一波“玄學熱”。
當各路玄學從業者還在談論該如何結合自身經驗來訓練大語言模型時,一批計算機領域的技術人員早已對如何“科學算命”產生了興趣。
“算命的本質是統計學嗎?算命先生能不能算是最早的數據工程師?”5年前,在面向程序員和技術愛好者的網絡論壇中,就有人拋出這樣一個問題。
在當時,幾乎所有跟帖都對這個問題感到不屑一顧,他們認為,數據工程師的工作是對“客觀樣本”挖掘統計學上的潛在規律,尋找數據的客觀規律;而算命是“玩心理的”,不涉及對客觀數據的處理。有人感嘆,在一個以程序員為主的社區討論算命的科學性這個話題,未免有些不合時宜。
但隨著ChatGPT和DeepSeek相繼出圈,形勢似乎發生了扭轉。在強大的自然語言處理能力下,AI一下將零成本入行算命行業推向了新風口。無需精通命理,只需要掌握特定的算命指令,人人皆可自稱“命理大師”。這下子,就連占卜師的生意也要被AI搶走了嗎?
技術愛好者社區中,龍萍發布的AI算命受程序員關注。(圖/V2EX網站截圖)
科學和玄學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結合了。本刊采訪的占卜師無一例外地提到,占卜的確需要“計算”的部分,但這不意味著AI能做得更好。有了新技術的借力,占卜會變得更“科學”嗎?沉迷AI占卜的人們究竟在尋求什么?
當程序員迷上算命
龍萍是15年工齡以上的老IT人,目前從事軟件開發相關的工作。工作后不久,一個偶然的契機讓他迷上了占卜。
龍萍驚訝地發現自己正逐漸癡迷于紫微斗數這門術數,他形容它就像給問卜者編織了一張“人生導航圖”,只要掌握了出生的年月日和時辰,便能通過星辰在命盤中的位置和相互關系來預測人的行為和即將面臨的狀況。
在技術愛好者的社區中,他發了一條標題為“對算命有興趣的程序員請進”的帖子,分享了他自己開發的用于占卜的開源組件“iztro”,只需輸入生辰信息,便可輕松生成一張紫微斗數星盤。
這條帖子很快在程序員中間火了起來,一些網友紛紛跟帖展示自己的“命盤”,請求大師前來“解盤”。帖子的受歡迎程度讓龍萍始料未及,畢竟在大眾眼里,程序員以及科技行業素來崇尚理性、客觀,和命理玄學仿佛是兩條平行線,本不該相交,但傳統占卜文化竟以這樣一種方式抵達了技術的一端。
和龍萍一樣對玄學感興趣的程序員已經形成了一定的社群。在帖子爆火后,很多網友找上他,龍萍就此組建了一個命理學討論群,很快就滿員了,群友里六成是程序員。
龍萍在GitHub上的開源組件在2024年的下載量引來一波大增長。(圖/受訪者提供)
占卜過程有時候的確需要用到數據統計,在龍萍看來,問卜者的命理數據可以被視為一個人的“基礎建模數據”,研究這些數據,也可以說是利用計算機技術探索生命的一種角度。回想起5年前那個關于“算命本質是統計學”的帖子,他產生了動搖,“一個優秀的算命先生,需要掌握海量的知識,用數據工程師來形容,似乎也沒什么問題。”
事實上,將新技術應用于玄學領域,在歷史上并不是什么新鮮事。
從業五年的占卜師賈鑫告訴我,在AI產生之前,網上早就存在大量的專業排盤軟件,所謂排盤,簡而言之就是將一個具體問題轉化為一個“卦”,這在前計算機時代是一項純腦力活。而將排盤的工作外包給計算機后,反而為占卜師帶來了重 大利好。
(圖/《人生I字路》)
賈鑫看到,事實上,近二十年來興起的電腦算命并沒有對占卜師構成什么挑戰,同樣地,他也不認為AI就能輕易做 到。
機器能做到高效排盤,但人們依舊需要占卜師的解讀。在他看來,占卜可以視為一種“咨詢”,有服務業的屬性,它不是機械式的問答,還關乎人的交互。比如,當問卜 者提問詞不達意、另有所指時,他需要洞察話語的微妙,并嘗試抵達對方真實的問題。
看懂AI占卜,還得懂點命理學
“DeepSeek算命準得可怕”正在成為不少人的共識。一些用戶甚至認為,AI已經具備了一定的超自然神力,但這真的可能嗎?AI算命到底是基于什么原理?
在絕大多數AI算命使用者看來,AI通過用戶輸入的生辰八字和特定“算命指令”輸出流年運勢,這個過程儼然是一個“黑箱”。同樣地,當占卜師面對一套符號系統,根據一定運算規律進行解讀的過程,在外行人眼里也是變幻莫測的。
金融從業者晶晶兩年前對命理學產生興趣并系統研究,今年春節期間DeepSeek爆火,于是她第一次嘗試使用AI算命。一開始,她按照網上流出的教程給AI喂一些簡單指令,告訴它“你是一個全球頂級的命理大師”,再輸入自己的生辰八字,讓AI預測未來十年的運勢。
很快,她就發現DeepSeek輸出的結果會出現明顯的低級錯誤,有次甚至排錯了她的“四柱八字”(中國傳統命理學中人的生辰信息,四柱即年柱、月柱、日柱、時柱,以天干地支表示,每柱有兩個字,加起來即為生辰八字)。
晶晶使用DeepSeek算命。(圖/受訪者提供)
有一次,晶晶發現DeepSeek又把她的“大運流年”算錯了(在中國傳統命理學中,大運指每個十年間總體的運勢狀況;流年則是每年的狀況),她反駁道:“我出生的年份是一個‘陰年’,所以你的算法有誤。”她認為經過反復的糾正訓練,AI占卜的預測準確性可以提高。
懂占卜的人很快就意識到,即使是前AI時代就實現的電腦排盤,AI也并不一定能做得更好,甚至反而因為模型糟糕的數學能力(比如“9.11和9.8誰大”的問題會難住一大批AI)變得更差了。
同時,判斷AI排盤的準確性,也需要用戶具備一定的占卜知識,但在現實中,絕大多數人并不具備這樣的能力,這也會造成AI不斷強化錯誤的判斷。晶晶曾經把一個“專業級指令”分享給同事,但由于對方是完全沒有命理學基礎的人,并不能看懂AI輸出的解讀。
簡禾是一名從業十年以上的軟件工程師,同時也是亞洲塔羅協會的成員。他從2021年初開始將占卜師作為副業,至今已有四年。作為橫跨兩個領域的資深人士,簡禾十分清楚AI占卜的技術原理,在他看來,目前的技術水平還遠達不到使AI占卜預測準確的 程度。
(圖/unsplash)
某種意義上,AI占卜就是大語言模型下的一個應用,“大語言模型的學習成果基于的是已知數據和統計規律,其架構包括輸入層、隱藏層和輸出層,簡單來說,輸入層是提供海量的文本用于訓練,隱藏層是從文本 中學習復雜的模式和結構,輸出層就是預測下一個單詞。”簡禾解釋道。
從本質上看,大語言模型就是預測下一個詞最有可能是什么的“填詞游戲”,“你可以說它就像一個魔術師——閱讀海量的文本,從文本中學習語言規律,再訓練出預測下一個語詞的能力。”他說。
今天我們所使用的通用大語言模型,在訓練的過程中用于學習的語料也囊括了互聯網上的一些占卜資料,所以它有能力對問卜者的提問輸出一些看似專業的回答范式,“在我看來,它跟傳統占卜相比,也只是這個回答的范式看起來‘專業 ’罷了。”簡禾說。
當然,和此前OpenAI推出GPT-3.5這樣的指令型大模型不同, 無論是GPT-4,還是DeepSeek推出的R1模型,都實現了AI的深度思考,通過優化訓練過程,增強了它的邏輯推理的能力。對因果關系和知識推演具有更強的把握,是否意味著推理型大模型在占卜上有更好的表現?
簡禾認為并非如此。以塔羅占卜為例,心理學家榮格曾經提出共識性原理,簡而言之,即看似不相關的事件在同一時間發生了,產生了“非因果的聯系”。 這被認為是現代塔羅的理論根基之一。
回到占卜領域,問卜者提問、抽牌、占卜師解讀,這些事件之間是非因果關聯。簡禾說:“這種基于因果推理的推理型大模型很難在占卜領域有比較好的應用,它更多適用在科學領域, 而不是神秘學領域。”
AI比心理咨詢有用?
“有些人會半開玩笑說,占卜是中國人的心理學,這其實有一定道理。傳統占卜往往不是人家問了什么,占卜師給出一個非 常確定的答案就完事了。通常情況下,占卜還有一個反饋的過程。”賈鑫告訴我,他有八成左右的客戶會在占卜結束后的一段時間內給他反饋,和他探討預測的準確性,也許還會有二次咨詢。
當問卜者存在嚴重心理問題時,如何平衡命理解讀和對方心理承受能力的界限,也是占卜師需要考慮的。“當對方已經有自殺的想法,即使從卦上看出比較負面的結果,我也要考量當下告訴對方是 否合適。”賈鑫說。
(圖/《致命塔羅》)
很多人認為,AI的自然語言處理能力讓它甚至比人還要有“人味”,但當前AI仍無法洞察人類言表中暗含的微妙心理,這是很多占卜師認為目前AI 仍然無法取代傳統占卜的原因之一。另外,傳統占卜講究“外應”(指在一些占卜法中,外界環境的物象特征可以視為與預測對象相關聯的信號),晶晶認為,占卜師那種靈光一現的瞬間也是目前AI難以抵達的。
這些年來,伴隨著中文互聯網的發展,玄學一直是自帶流量的灰色話題,由于貼上了“偽科學”的標簽,所有占卜應用都要打上“僅供娛樂”的解釋文字。 盡管如此,也絲毫阻擋不了命理學對人類的極致吸引力,尤其是那些處在迷茫期的人們。
讓晶晶投向命理學的,是一場發生于2023年的工作環境危機。當時她所在部門的同事在半年內接連發生健康問題:部門領導身患重疾、兩名同事骨折、多位家人患病,還有同事遭遇了嚴重的車禍。當時,晶晶長期飽受過敏困擾,同時患上了抑郁癥。那段時間,她曾尋求心理咨詢,但未見好轉。
這一系列變故使得大家人心惶惶,于是領導請來了風水大師,最后判斷是附近新建的商場遮擋了辦公室大樓的海景,且破壞了山勢格局,并預言“過了這一年就會好”。后來她自學命理學,發現2024年恰逢“三元九運”中的“九紫離火”大運(均是中國傳統命理學中一種劃分時間體系下的概念)開啟,天運流轉改變了人與環境的關系,此后辦公室人員健康問題顯著減少。
晶晶在b站上自學命理學。(圖/受訪者提供)
“為什么當時沉迷算命,因為生活里的不確定性太多了。”晶晶和她一起研究命理學的朋友每天會在群里交流今天宜穿什么顏色的衣服,這是一個不斷強化的、自我實現的預言,這個過程會讓人上癮。
Jolyn在ChatGPT剛推出不久就開始琢磨AI占卜。一年多前,她遭遇了情感上的挫折,那段時間她瘋狂地使用AI占卜,生活里任何一個微小的決定她都希望求助AI給出答案。有次深夜里,她反復用AI占卜她和曖昧對象的結局,凌晨兩點仍在追問“能否在一起”,直到出現那個自己想要的答案。
晶晶認為,當大師告訴自己將來某年會是流年大運,當前糟糕的現狀仿佛也就有了情緒的出口,“比 心理咨詢有用多了。”她說。
(圖/unsplash)
簡禾看到,很多人抱著AI能提供情緒價值的角度讓它給自己 算一卦,模型能輸出連貫且生動的語言風格,預測的準確性反倒顯得不那么重要了。從這個角度出發,無論是讓AI算命,還是拿它來做心理咨詢,其本質上相差無幾。
不過,當卦象無法給出明確答案時,算命本身也可能成為另一種精神消耗,在瘋狂尋求AI占卜的那段時間里,Jolyn陷入了更深的自我懷疑,甚至覺得靠算命來尋找生活希望的自己有些可悲。“我為什么不把算命的這兩個小時花在更有價值的事情上?”在算命這件事上耗費心思,反倒讓她陷入了自我苛責。
最近,Jolyn有了新戀情,她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使用AI占卜了,但AI依舊是她的傾訴對象,有時候甚至一天之內跟AI對話超過10個小時,“在我生命中,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做到保持那樣高強度交流頻率的同時給出情緒價值。”
(文中提及的簡禾、賈鑫、晶晶和Jolyn為化名。)
校對 嚴嚴 編輯 陸一鳴 運營 馬社力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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