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陳志俊,老家在山東濟寧的農村。1992年高考沒考上,跟著爹娘在地里忙活了小半年。
一天,村支書來我家里,跟我們說縣武裝部要招兵,我二話沒說就報了名。那年冬天,我揣著入伍通知書,坐綠皮火車晃悠了兩天兩夜,最后在浙江某個武警支隊落了腳。
新兵連的日子過得特別苦。每天早上天還沒亮,起床哨就催命似地響。棉襖都來不及捂熱乎就得往身上套,閉著眼睛都能摸到作訓服的扣子。負重跑是最要命的,三十多斤的背囊壓得人直不起腰,膠鞋踩在結冰的土路上直打滑。
有一回山路跑,我摔了個跟頭,膝蓋磕在石頭上,血順著褲管往下淌。班長在后頭喊:"陳志俊你屬烏龜的?爬起來!"我抹了把糊住眼睛的汗,硬是撐著跑完了全程。
后來,我慢慢跟上了訓練節奏,發現自個兒還挺適合當兵的。站軍姿能紋絲不動站兩小時,打靶十發子彈能中九十環。
第二年開春,指導員找我談話,說我評上了三等功,還問我愿不愿意入黨。我連勝回答:“我當然愿意。”就這樣我如愿入了黨。
下連隊后,我被分到看守中隊,這時我才知道當兵不光是訓練。我們中隊負責看押待審的犯人,每天繞著監區轉悠,跟走馬燈似的。
剛開始還覺得挺新鮮的,畢竟以前只在電視里見過真槍實彈的崗哨。等真輪到自己在崗亭里站六個鐘頭,腿肚子轉筋不說,眼皮子還直打架。不過時間長了,倒也能在巡邏時數清楚圍墻上有多少塊磚頭。
監區每天早上六點半放起床號,鐵門咣當咣當響成一片。我巡邏經過監室時,常見犯人拿牙刷在墻上劃道道數日子。
有一回瞅見個五十來歲的老頭,正對著巴掌大的窗戶光發愣。他頭頂的頭發剛長出茬兒,后腦勺那塊疤瘌特別顯眼。按規定不能和他們搭話,有一次有個小年輕沖我咧嘴笑,我也只能繃著臉點點頭。
突擊檢查是最費神的活計。有時候半夜睡得正香,突然就拉緊急集合。得把監室翻個底朝天,連牙膏管都得擠出來看看。有次,我從犯人棉被夾層里摸出半截鋼鋸條,嚇得我后背發涼。后來才知道,是犯人拆了暖氣管子磨出來的。從那以后檢查得更仔細,連鞋墊都得掀開瞅兩眼。
在看守所這幾年,我前前后后接觸過四個死刑犯。他們腳上戴的鐐子比普通犯人粗兩圈,走起路來嘩啦嘩啦響得瘆人。我們每隔半月要檢查鐐銬,拿小錘子挨個敲鉚釘。有一回碰上個生銹的,鐵匠鋪帶來的鋸條都崩斷兩根。那個犯人倒是安靜,坐在地上看我們忙活,突然冒了句:"同志,能給根煙不?"我搖搖頭,他咧著嘴苦笑:"也是,要上路的人不該抽煙。"
1994年秋天,我入伍第三年的時候,攤上個大事兒。那天中隊長把我叫去辦公室,說國慶前要處決三個死刑犯,讓我負責押解。
當時我的腦子嗡的一聲,手心全是汗。
為了做好押解準備,我們練了整整三天,怎么上銬子,怎么站位,連扶犯人下車的角度都要練了有二十來遍。
9月27號凌晨四點,監區走廊的燈慘白慘白的,照得人心里發毛。管教帶著我們去提死刑犯李成俊,這人四十出頭,犯的是搶劫殺人。
鐵門一開,他正縮在墻角打盹。聽說要上路,整個人突然癱在地上,褲襠濕了一大片。給他換腳鐐的時候費老勁了,銹死的鉚釘卡得死死的,最后還是用鋼鋸硬生生鋸開的。那滋啦滋啦的聲兒,我現在做夢還能聽見。
吃斷頭飯那會兒,廚房給做了紅燒肉和雞蛋面。李成俊拿筷子的手抖得厲害,油湯灑了一桌子。我看他機械地往嘴里扒拉米飯,喉結上下動得特別慢,像是要把這輩子最后一頓飯嚼成粉末。
公判大會在體育場開的,烏泱泱坐了好幾千人。李成俊他們三個被反銬著推上臺,背后插著寫名字的牌子。底下群眾舉著拳頭喊口號,有個老太太往臺上扔爛菜葉子。我站在犯人斜后方,能清楚看見李成俊后脖頸的汗珠子,一顆接一顆滾進衣領里。
刑場在城西河灘上,警戒線外頭圍滿了看熱鬧的。三個犯人跪在沙地里,背后的標靶白得刺眼。行刑官哨子響的瞬間,我下意識閉了下眼。等再睜開時,地上已經躺著著三具尸體。血滲進沙土里,顏色暗得像潑了醬油。
回去的車上沒人說話。我攥著槍的手指節發白,迷彩服后背濕得能擰出水。那晚在宿舍翻來覆去睡不著,一閉眼就是李成俊最后回頭看我的眼神,我永生難忘。
這些年過去,很多事都淡了。可每次在電視上看到法制節目,總會想起腳鐐拖地的聲響,想起紅燒肉涼透后凝著的白油。人這輩子要走岔了路,可真就回不了頭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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