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百里是民國時期中國著名軍事學家，與廣東李浴日、云南楊杰同為中國軍事學巨擘，馳名海內外。

1936年12月，蔣百里誤打誤撞進西安事變后，利用本人微妙的身份、地位和一直以來的所作所為，取得張學良、楊虎城和蔣介石雙方的共同信任，做了一篇“轉彎子”的好文章。

蔣百里

1936年12月27日，蔣百里和許多“有幸”做了一回“政治俘虜”的南京要員們，一道登上了平安離開西安的飛機。

回到上海家中，蔣百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邀請自己的好友、著名報人陶菊隱見面。他向陶菊隱繪聲繪色地講述了自己是如何意外“撞”進了西安發生的這場轟動世界的“兵變”事件，還有自己在其中的種種親身經歷。

陶菊隱根據蔣百里所述的內容，第二日就在《新聞報》發表了濃縮了很多信息的《西安歸客談》。而據說，當時的國民黨政界上層人士就是通過這些“離迷惝恍的內幕新聞”和蔣介石的《西安半月記》，“一致認為蔣百里（在事變當中）做了一篇好文章，促使問題迎刃而解”。

特立而不獨行

如今提起蔣百里，知道其人的甚少。但翻開中國現代軍事史，特別是抗戰史，就會發現，這是一位被譽為中國“現代兵家之父”的一代名將。

著名學者余世存如此評價蔣百里，“考察蔣百里一生，最令人心醉的是他料事如神的本事。他先知般的能力可能得益于他治學治事的純粹，更得益于他不依附于任何集團或體制的超然、獨立人格。”

蔣百里1882年出生于浙江杭州府海寧州硤石鎮，原名蔣方震，字百里，名字出自《周易·震卦》“震驚百里”。他與蔣介石同是浙江人，但不同族。祖父蔣光煦是著名藏書家、刻書家。

蔣百里雖曾為清末秀才，但從小胸懷報國志，后投筆從戎，1901年東渡扶桑，在日本陸軍士官學校深造。他與蔡鍔同庚，也同為秀才，在日本留學期間又一同在日本陸軍士官學校學習軍事，志同道合，一見如故，遂結成生死之交。

蔡鍔是維新派領軍人物，梁啟超的弟子，那時梁啟超在日本避難，由蔡鍔介紹，蔣百里結識梁啟超并拜他為師。梁啟超對蔣百里的文學才能分外贊賞。

蔣百里學成回國，投身革命活動，訓練新軍。三個月后又去德國實習陸軍。1912年冬，出任保定軍官學校校長，他的學生陳銘樞、唐生智、方聲濤、劉文島、張治中、陳誠等多人后來都成為國民政府著名將帥。

1913年6月18日，發生了震驚全國的尚武堂槍聲。蔣百里因北京政府不撥付學校書報等經費，“無法實現新軍的教育目標”，在召集全校師生聽訓之際，當場拔出手槍自殺。所幸傷勢不重，經搶救后慢慢脫離危險。

離開保定軍校后，蔣百里在北京政府里任將軍府將軍。1918年，他隨梁啟超赴歐洲考察，回國后編著了《歐洲文藝復興史》，同時寫下《德國戰敗之原因》。

熱衷研究日本和德國軍事史、熟悉日本軍情的蔣百里在1923年即斷定，中日將來決戰之地為平漢線以西的襄陽、洛陽、衡陽。

大革命時期，蔣百里勸得意門生、湘軍唐生智率軍投入國民革命軍。1927年，“四一二”政變，寧漢分裂，唐生智乘機發展自己勢力，幾起幾落，最后被蔣介石削去兵權，經蔣百里力保，才得以東山再起。1929年12月5日，唐生智通電全國，勸蔣介石“下野”。同時出兵直指南京。蔣介石立刻命令上海軍警查抄唐生智駐滬總部，蔣百里被囚。

蔣百里全家福

1932年，農商銀行成立，蔣百里擔任常務董事。這一年，他到日本考察回國后即預言：中日問題會走到全面破裂的終局。中日戰爭一定是全面戰爭，而且是十年八年的長期戰爭。

1935年夏，蔣介石召見著名戰略家史九光，欲派人到西方考察現代軍事。蔣百里被邀請到南京，與蔣介石在湯山溫泉一夜長談。此次歐美之行，蔣百里還帶了妻子和兩個女兒同行，并將女兒蔣英、蔣和留在歐洲學習音樂。

1936年12月1日，奉派赴歐美各國考察“戰時總動員法”的蔣百里回抵上海，他還沒休整過來，8日便接到蔣介石的電報，召他赴西安面談。

座上客與階下囚

國民政府國史館檔案里，保存著1936年12月蔣百里親筆寫的《西安事變目擊談》。

1936年12月11日，應蔣介石的要求，蔣百里從南京飛到西安。時任陜西省主席的邵力子在機場迎接了他。其時，西安表面上還平靜如常。蔣百里剛到西安的西京招待所不久，就被蔣介石招到臨潼華清池會面。

下午兩點，蔣百里在華清池與蔣介石見面時，張學良也在場。會晤間的一個小時里，主要是蔣百里匯報了歐美之行的情況，也談到了當前的國際形勢。當天晚上，張學良和楊虎城設宴招待南京來的各方賓客，蔣百里也在邀請之列。“漢卿（張學良）邀我一同回西安，委員長留住了他，說是還有話要說。”蔣百里先行回到西京招待所已傍晚六點左右，便匆匆趕往綏靖公署的張學良、楊虎城公宴。

此時的西京招待所，還住著蔣鼎文、朱紹良、邵元沖、萬耀煌等國民黨的高級將領和一位德國顧問，一位路透社的女記者。

晚上八點多，張學良才來到宴會現場，同來的還有國民黨的高級將領陳調元、蔣作賓、陳誠、衛立煌和陳繼承。這些人和蔣百里一樣，誰也沒料到，今晚他們還是張學良、楊虎城的座上賓，明天就成了人家的階下囚。

不過，此時的張學良一臉笑容地舉杯向來賓們致歉，確實根本看不出來有什么“子彈上膛”的安排。

蔣百里的日記也對此事件過程有細致的描述：翌晨，曙光未起，聞槍聲四起，疑系軍隊凌晨演習，初未介意。俄而，機關槍聲大作，辨為實彈射擊。然猶以練習打靶，決未料及禍變發于俄頃。也未幾，槍聲由遠而近，似在咫尺之間。對余伏案整理文稿，室未下鍵。有一青年排達面入，詢余姓名畢，即曰：“請先生至客廳休息”。語未畢，兩健卒挾余出。

盡管宴會回來后，蔣百里睡得很晚，但12月12日一早，他還是很早就起床，伏案給遠在德國的兩個女兒寫了兩張西安的風景名信片。正要動筆寫歐美考察報告書之際，突然聽到窗外的槍聲，由疏到密，有機關槍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實彈射擊。一開始他以為是軍隊凌晨的軍事演習，也沒有多在意，根本沒有想到頃刻后，世事突變。

由遠到近的槍聲，讓蔣百里猛然間驚覺：可能是兵變。正在此時，隔窗有一團黑影在爬動時，隨著一聲“砰”響，影子倒下了。后來蔣百里才知道倒下死去的就是邵元沖。而在那一瞬間，蔣百里清晰地告訴自己：兵變發生了。

蔣百里默不作聲地回到床上假睡，大腦迅速運轉，推尋兵變的緣由。在他還沒有理清頭緒時，就聽到有人在門外尋找從上海來的蔣百里先生。正當他下床之際，一名青年軍官已推門而入。軍官是位營長，后面跟著兩名持槍的士兵。“沒什么大事，不要緊，請先生到客廳坐。”

聽了軍官的話，蔣百里跟著到了客廳。此時，客廳里已聚集了驚魂未定的軍政大員和被繳了械的衛兵們，加上受到驚嚇的穿著睡衣拖鞋的夫人們，亂作一團。在蔣百里之后，被請到客廳的是陳誠、蔣鼎文、朱紹良、萬耀煌。昨晚席間的貴客，如今全都聚集在這里。另外還多了一個錢大鈞，他是蔣介石的待從室主任，被從臨潼抓到了這里。錢大鈞的出現，讓大家全都意識到：臨潼出事了。但當時的情形下，這些軍政大員竟無人敢出聲問。

過了很久，悶不住的蔣百里問那位營長：“今天究竟怎么一回事啊？”得到的是一句所答非所問的話：“你們有年紀的人，哪里知道我們年輕人的苦悶。事情不會擴大的，你們放心好了！再過一個小時真相就會大白。”

張學良問計

這些做了“俘虜”的軍政大員們，多數都上了年紀。蔣百里后來回憶道：“我當時失落了身穿的燕尾服還不算最狼狽，其他人誰不是失了儀態了。而且我們這些老人們，沒了老花鏡，變成了睜眼瞎子，那情形真糟。”

過了大約半小時后，果然如那位營長所言，外面送來第一次號外，從這份號外上，大家看到了“張楊兵諫”和八項主張的條文。隨后，就有第二次、第三次號外，沒有了眼鏡的蔣百里讓人一句句讀給他聽，慢慢地從中揣摩著這場兵變的內情，也為蔣介石的安危擔心。

從一大早開始到下午五點，除了看守他們的士兵，竟然再無人問津這些軍政大員們。饑寒交迫中，一向嗓門高、風趣幽默的煙事參議院長陳調元大喊著：“諸位誰想吸煙，每支煙賣五毛。”青年軍官聽到陳調元的喊聲后，立刻命人去取來了香煙給大家吸。

下午五點，看守的士兵接到命令，這些軍政要員們被允許回到房中，只是每個房間外面都有一個持槍的士兵把守，不許他們關門。六點，張學良來到西安招待所，向大家拱手致歉道：“驚動了各位，實在抱歉！”然后進每個房間安慰了一遍。

直到晚上各個房間的燈打開了后，囚禁他們的軍官才讓開飯。只是沒有想到，飯菜一上來，就被士兵們搶吃一空，一連五次以后，蔣百里等人才吃到了晚飯。青年軍官竟然不停地抽打招待所的主人，斥責其招待不周。

晚飯過后，東北軍軍長何柱國來見蔣百里。蔣百里在日記中寫道：“仍呼余為老師，執弟子禮，甚恭。余漫應之。”何柱國走后不久，張學良就來到蔣百里的房間，掩上門。張學良當時神色緊張，一臉蒼白。蔣百里從他的這些神情判斷：臨潼那邊的事，或許不太嚴重。

張學良一邊鄭重地說：“百里先生您是無黨無派的人，先君很敬重您，此刻，我有一疑難問題想向您求教。”一邊掏出“兵諫”的電報全文遞給蔣百里過目。“我沒有眼睛，什么也看不到。”蔣百里說完，張學良連忙讓外面的士兵找了一副不知是誰的老花鏡。

其實，蔣百里曾差點死在張作霖手里，張學良也不是不知道，足見張學良非常信任蔣百里的人品。蔣百里認真將電文看了一遍，還給了張學良。“先生以為如何？”張學良焦急地問他。

“今天是力的問題。”蔣百里詼諧地說，“在西安，你的力很夠，尤其是這招待所，兩條槍就夠應付我們了，可西安以外怎么樣？”張學良實打實地回道：“西安以外，我就力不從心了！”

在蔣百里看來，張學良其實早有了打算，并不是真心請教。張學良以為蔣百里還在生氣，匆匆結束談話，讓副官準備了一些酒菜后，就離開了。

當晚九點多，張學良再次來到蔣百里的房間，這次只談了一些家事。蔣百里不知道蔣介石的情況，又不能貿然發問，也就順著張學良的話，但他說了一句：“我要是和邵元沖一樣，國家該撫養我的家屬和子女吧？”張學良不好再說什么，又離開了。

第二天一早，蔣百里得知何應欽已經準備進攻西安。而住在西安西京招待所的陳誠、蔣鼎文等十多名蔣系軍政大員和蔣百里同被羈留，在押的蔣系大員都反對“兵諫”，均不肯在八項主張通電上簽名。上午十點，張學良又來到蔣百里處，他想讓蔣百里判斷黃埔將領是否與何應欽態度一致。

蔣百里回答道：“你問計于我，我一切悶在鼓里，沒有情報，又是俘虜，怎么做軍師？”張學良這才恍然大悟，連忙道歉，請蔣百里移居到楊虎城的私邸。

兩次密談

其時，何應欽調兵遣將，兵臨潼關，并欲派飛機轟炸西安。而東北軍少壯派見南京大軍壓境，都非常激動，竭力主張殺掉蔣介石。張學良、楊虎城眼看大戰一觸即發，非常焦急。

情急之中，張學良想到了蔣百里。曾任保定軍官學校校長的蔣百里弟子數千，而蔣介石也把他敬為上賓，他又是無黨派人士，是出面調停的最理想的人選。張學良對楊虎城說：“蔣百里德高望重，請他出面斡旋，局面可能改觀。”楊虎城同意了張學良的舉薦。

蔣百里的女兒蔣英后來成為錢學森的夫人

據蔣百里的三女兒蔣英（錢學森的夫人）回憶：張學良很佩服父親，說他“不做官，沒有錢，有學問”，也很信服他，就向父親請教說，蔣介石不見人，也不說話，“我沒有辦法，你想想辦法吧”。父親覺得那個時候絕對不能打。

事變后的第四天，12月15日下午兩點，張學良找到蔣百里說：“我想請您做一件事，您愿見委員長談一談嗎？”張學良告訴蔣百里，自己去見蔣介石，他必然會大動肝火，沒有說話的余地。所以請蔣百里去勸一勸，因為蔣百里是客人，說起來比較容易一些。

蔣百里應下了此事，而他并不知道邵力子已經見過蔣介石，碰了大釘子。

16日下午四點，張學良來接蔣百里，告知已向蔣介石報告了蔣百里去謁見的事，得到了首肯。此時蔣介石已移居到了西安金家巷高桂滋的將軍府中，因背傷未愈，睡在臥室的床上。

蔣介石被軟禁后，也很氣憤與焦急，只是在張學良、楊虎城面前放不下架子和面子，不愿與其商談。現在見比他年長，且在國民黨文武兩界均聲望頗高的蔣百里出面，正是個很合適的“梯子”。于是，對蔣百里很是尊重與客氣。張學良見狀心中暗喜，便自行退出，讓二蔣關起門來密談。

蔣百里不急于引入正題，先問候了蔣介石的身體狀況，并委婉地表達了對張學良、楊虎城此舉的譴責，然后才拐彎抹角地說：“我剛從國外考察回來，消息比較靈通。目前日本海軍和陸軍為侵華而互相爭功，日本天皇已秘密接見過陸軍大臣，看來明年（1937年）一定會大舉入侵我國！”言下之意，要“安內”已來不及了。他還引經據典，敘說中國歷史上亡國之痛，當“兒皇帝”均無好下場的教訓。

蔣介石聽后，心有所動，蔣百里遂將話題轉入解決“西安事變”的對策。他提醒蔣介石：“中央軍不能急攻，更不能用飛機轟炸西安，否則會危及你的生命。為保持元氣，應避免內戰，以和平解決為好。”蔣介石認為，他的這些意見確實是站在有利于自己和國家的立場，表示愿意考慮。

經過與蔣百里先后兩次密談，蔣介石態度漸漸轉變。他親筆書寫兩封信，一封給宋美齡，一封給何應欽。在給何應欽的信里，他明確指出：星期六日以前，萬不可沖突，并即停止轟炸。

據蔣英回憶：蔣介石請父親坐在床前的沙發上，對他說：“張學良想派一人回南京商談。他心目中你最為適宜，但我未置可否。”父親非常贊同派人去南京，“南京和西安之讓相持不決，眼下已成僵局。我本人和黨國關系不深，去了于事無補，必須派南京所信任的人前去，才能解決問題。”

從蔣介石居所辭出后，蔣百里問張學良，“留在西安的軍事大員中，你最恨的是誰？”張學良說：“我不恨任何人，只有蔣鼎文這個人好出壞主意，我就是看他不順眼。”蔣百里就說：“你最好派他去。”看著一臉糊涂的張學良，蔣百里說道：“派一個最不喜歡的人前去，就可以表示你絕無傷害其他中央大員之意，也可以表示你對和平解決時局的誠意。”

直到蔣鼎文上飛機前，蔣百里才將蔣介石“停止轟炸三天”的手諭交給了他。

很快，宋美齡、宋子文等飛到西安。這時，蔣百里向蔣介石建議：“中共方面竭力主張和平解決西安事變，中共代表周恩來已抵達西安，委員長不妨找他談談。”蔣介石欣然贊同。此后，蔣百里就不再介入，讓張學良、楊虎城、周恩來直接與蔣介石談判，使西安事變最終得以和平解決。

蔣百里在其《西安事變目擊談》寫道：二十五日傍晚，楊虎城設宴為余等餞行。余戲謂之曰：“昨為階下囚，今為座上客，真余等之謂矣。”滿座皆大笑。二十六日上午九時，余等至飛機場，楊氏遣隊蒞場歡送余等。遂于軍樂悠揚聲中凌虛而歸。

蔣百里完成了使命，返滬時張學良親自到機場送行。這是西安事變后第一架從西安飛來的飛機，在當時的上海引起了轟動。此后，蔣百里并不居功，對登門來訪的眾多記者只說：“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我們中國不會打內戰了！”

有了解內情的人贊曰：“張楊兵諫名垂千秋，蔣百里做了一篇‘轉彎子’的好文章，中共最終做了一篇團結抗日的大文章！”

（本文參考了曹聚仁所著《將將之將：蔣百里評傳》一書，特別致謝！）

□文/本刊記者 呼東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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