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梅雨時節,石板路上生著青苔,黃包車的膠皮輪碾過水洼,濺起泥點子落在"張記燈籠鋪"的牌匾上。這匾原是朱漆描金的,如今漆皮剝落得如同癩痢頭,露出里頭朽爛的榆木芯子。檐角懸著的走馬燈早不轉了,糊燈籠的棉紙叫雨水泡得發脹,畫上的八仙過海圖洇作一團墨跡。
張福順蹲在門檻上削竹篾,老繭橫生的指頭叫篾片割出幾道血口子。他往褲腰上抹了抹血跡,抬頭望見巷口飄來團黑云。這云像浸飽了墨汁的棉絮,壓得青瓦白墻都矮了三分。三年前也是這般天色,綢緞莊周老爺差人送來十擔湘妃竹,要訂制百盞宮燈賀七十大壽。
"叮——"鐵錘敲在銅模上,迸出幾點火星。張福順將燒紅的銀絲嵌進燈架,汗珠子順著花白鬢角往下淌。八仙桌上攤著《天工開物》的殘卷,燭淚把"燈具篇"那幾頁黏成了塊黃玉。他記得祖父臨終前攥著這書,喉嚨里咯咯作響:"宮燈三十六骨,少一骨不成器..."
鐵牛從染坊下工回來,圍裙上沾著靛藍。他盯著父親佝僂的脊背,忽然將竹篾筐踢翻:"爹!城里洋行賣的玻璃燈籠才賣兩塊銀元!您這宮燈三年才成八盞,周家早不要了!"竹篾撒了一地,張福順的手抖得握不住刻刀,刀刃在檀木燈座上劃出道歪斜的痕。
后屋傳來咳嗽聲,小梅伏在床頭咳出血絲。藥罐子在炭爐上咕嘟,滿屋子都是黃連的苦味。鐵牛摸出染坊發的工錢——三張皺巴巴的角票,還不夠抓半劑川貝。他抓起墻角劈篾的柴刀,月光在刀刃上凝成道白線。
周宅門前的石獅子淋著雨,鐵牛翻墻時滑了一跤。他摸著黑鉆進庫房,玻璃燈籠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像極了小梅犯病時青白的臉。護院的狗突然狂吠起來,鐵牛抱著燈籠往外沖,后心挨了記悶棍。血混著雨水在青磚上蜿蜒,染紅了懷里的玻璃碎片。
天蒙蒙亮時,巡警用草席裹走鐵牛的尸首。張福順蹲在警局墻根下,聽見里頭飄出閑話:"染坊伙計偷東西,死了倒干凈。"他攥著鐵牛留下的柴刀,刀刃上映出自己扭曲的臉,活像閻王殿里的判官。
梅雨下得綿長,燈籠鋪的債主卻來得勤快。周老爺搖著檀香扇邁進門檻,扇面上畫著工筆牡丹。"張師傅,那十擔湘妃竹的錢..."他忽然噤了聲——八盞宮燈懸在梁下,銀絲嵌作百鳥朝鳳圖,燭光透過和田玉片,在地上投出流動的光斑。
小梅的咳血越發重了。這日她忽然能下床,將嫁衣箱子里的碎布頭拼成幅門簾。紅綢子映得她雙頰有了血色,倒像三年前那個元宵夜——她提著兔兒燈在巷口張望,等鐵牛從廟會買糖人回來。
子夜時分,燈籠鋪起了火。火舌舔著湘妃竹燈架,銀絲熔成淚珠往下淌。張福順抱著燒焦的宮燈殘骸,灰白胡須上結著冰碴——原是天上落了雪,六月飛雪蓋住了火星子。小梅倚在門框上看雪,嫁衣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忽然唱起幼時的童謠:"燈籠亮,照四方..."
周家護院來拆房抵債那日,張福順正給最后那盞宮燈鑲玉片。斧頭劈開木門時,玉片劃破他掌心,血順著鳳尾紋往下滲。他突然大笑,笑聲驚飛了檐下的麻雀。護院們看見老頭兒將燈架拆成竹條,一根根塞進灶膛。火光照亮他溝壑縱橫的臉,像廟里剝了金的羅漢。
冬至前夜,燈籠鋪的廢墟上覆了層薄霜。巡更的看見個佝僂身影在瓦礫堆里翻找,走近了才認出是張福順。他攥著片碎瓷——原是宮燈上的琉璃罩,映著月光竟泛出七彩。更夫搖頭走開,卻聽見身后傳來歌聲,調子是《目連救母》里的哭腔,在寒夜里飄出三里地去。
次日雪晴,人們發現老匠人懸在歪脖子槐樹上。破棉襖口袋里塞著張當票,當的是那本《天工開物》。當鋪伙計說書頁間夾著片干枯的野草葉,葉脈清晰如燈骨。
春風又綠江南岸時,廢墟上生滿野艾蒿。頑童們常來捉蟋蟀,偶爾挖出半截銀絲燈架,便拿去換麥芽糖。唯有月圓之夜,瓦礫堆里會泛起微光,像宮燈殘片與星子私語。更夫說那是老匠人的魂靈在修燈,叮叮當當的敲打聲要響到雞鳴才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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