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北高原的春天總是裹挾著黃土的味道,當我在村口看見四叔時,他正蹲在老槐樹下抽煙。五十出頭的年紀,背已經駝得像張拉滿的弓,黧黑的臉上溝壑縱橫,仿佛這片土地的年輪都刻在了他的皮膚里。腳邊臥著的老黃狗突然對著手機屏幕吠叫,四叔慌忙掐滅煙頭,渾濁的眼睛里泛起漣漪——這個畫面,突然讓我想起二十年前他攥著紅綢帶站在新房前的模樣。
祖父去世那年,四叔剛滿十六歲。他像棵過早承受風雨的楊樹苗,在葬禮的嗩吶聲里一夜佝僂了脊背。父親常說,當年給四叔說親時,媒人打量著空蕩蕩的三孔窯洞直搖頭,最后還是用兩頭騾子作聘禮才勉強說成親事。四嬸過門那日,四叔穿著借來的中山裝,衣領處磨破的補丁在紅綢映襯下格外刺眼。
村里人至今記得四叔唯一的外出務工。那年他跟著包工頭去省城蓋樓,三個月后卻扛著鋪蓋卷回來了——工頭說他砌的墻總歪斜,拌的灰漿里砂子太多。從此四叔再沒離開過這片黃土地,他的世界縮小到十二頭牛、八十只羊和二十畝旱田的方寸之間。每天清晨,他趕著畜群上山時揚起的鞭哨,成了這個沉默男人與天地對話的唯一語言。
去年清明上墳,我看見四叔蹲在祖父墳前喃喃自語。紙錢燃起的青煙里,他掰著手指算給祖父聽:"大女子彩禮八萬八,碎娃念書每年兩萬三,開春又添了三只羊羔......"那些數字像沉重的鎖鏈,把他牢牢拴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
今年開春的"羊吃麥苗"事件,讓四叔成了全村的笑柄。張老三在村微信群發的那段視頻里,麥田邊緣確實有幾處啃食的痕跡,但隔著屏幕誰能看清是羊是兔?四叔用長滿老繭的手指在手機屏上戳了半天,發出來的語音帶著顫抖:"天地良心!我家羊昨個都在南坡!"群里瞬間炸開三百多條消息,表情包像雨后的毒蘑菇般瘋長。
這場持續三天的罵戰最終以四叔摔碎手機告終。我翻看聊天記錄時,發現最惡毒的詛咒往往來自平日見面打招呼的鄉親。四叔不會用拼音輸入,每條語音都要反復錄制四五遍,他的結巴在數字空間里被無限放大。最后那條帶著哭腔的"我日你先人",成了村頭小賣部門口最熱門的手機鈴聲。
家族聚會時,四叔總坐在最靠門的位置。年夜飯桌上,當三叔炫耀兒子在省城買了學區房,五姑顯擺女兒考進事業單位,四叔就埋頭扒拉碗里的面條,油星子濺到起球的毛衣上也不理會。去年清明掃墓,因為分攤修墳的錢,他和二伯在祖墳前動了手,兩個五十多歲的人滾在黃土里,驚飛了石碑上的烏鴉。
最讓我揪心的是去年中秋。堂弟把錄取通知書摔在炕桌上,吼著要退學去南方打工:"反正考上也供不起!"四叔抄起頂門杠要打,被四嬸死死抱住。月光從窯洞的透氣孔斜射進來,照見四叔臉上蜿蜒的淚痕,像干涸的河床突然涌出泉水。
今年春耕我去幫忙,發現四叔把祖傳的犁鏵擦得锃亮。他說等兒子考上大學就賣掉十只羊,"不能讓孩子在教室還聞著羊糞味"。那天我們坐在田埂上啃冷饃,他突然指著遠處的山梁說:"你爺走的那天,我就站那兒看著送葬隊伍,當時就想我這輩子怕是走不出這道梁了。"
四叔的牛群今年添了六頭牛犢,可他眼里的陰霾卻更重了。飼料價格瘋漲,收羊的販子把價格壓到每斤十二塊。上個月我去他家,看見墻上的掛歷密密麻麻畫滿紅圈——那是給兒子攢生活費的倒計時。四嬸在灶臺前嘆氣:"這死老頭子,見天和牲口說話,倒是和人沒句整話。"
前些天村里來了扶貧干部,說要幫四叔搞養殖合作社。他蹲在門檻上聽了半晌,最后搓著手說:"我就怕和人打交道。"那天夜里,他的微信頭像突然換了——原本是孫子的滿月照,現在成了霧蒙蒙的山梁。朋友圈里躺著條僅自己可見的狀態:"今天母羊下崽,死了兩只。"
黃昏時分,我又看見四叔趕著羊群歸來。夕陽給他的身影鍍上金邊,羊鈴叮當聲中,他的脊背似乎挺直了些許。或許在這個被時代列車甩下的山村里,四叔的固執與笨拙,恰恰構成了對抗虛無的最后堡壘。那些在黃土褶皺里沉默的歲月,何嘗不是另一種驚心動魄的生命史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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