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注AI，是58現階段轉型發展的迫切需要。

文｜《中國企業家》記者 李艷艷

編輯｜張曉迪

頭圖來源｜受訪者

至少在過去兩三周，姚勁波感覺，大模型發展的狀態特別像2000年的互聯網。

“迭代速度更快。”談起AI，性情有些‘i’的姚勁波立馬打開了話匣子。“在2000年，迭代還可能是以月為單位，現在他們都以周為單位，變化涉及AI邊界、圖文字推理、深度搜索、文本圖片視頻游戲直接生成等等，太多變化了。”

姚勁波說，自己現在要做的，就是讓公司所有人擁有AI素養，推動組織進入“備戰狀態”。“你不要再覺得你是個互聯網人有什么了不起，互聯網是上一代的東西，已經out（過時）了。（現在）企業的創新方向、企業能力和投入方向都要向AI延伸，要更加有引領性。”他說。

AI融入千行百業的可能性中，生活服務業或許是最難被標準化、被改造的傳統行業之一。但扎根其中的姚勁波卻發現了新機遇。尤其在去年底以來，以DeepSeek為代表的國產大模型強勢突破與開源，姚勁波覺得，機遇就藏在AI加持下的產業變革浪潮中。“AI不是巨頭的獨享，它可以百花齊放。”姚勁波強調。

押注AI，是公司現階段轉型發展的迫切需要——至少在58同城內部，AI早已不是新鮮詞。從業務、組織到文化，如何提升AI素養的要求，全面貫徹至公司上下。前不久一次公司內部AI培訓會議，超過2000名公司員工上線。本質上，作為平臺公司的58也不缺數據和場景，剩下的就是如何充分適配。

姚勁波還在思考，如何為上千萬生活服務從業者創造更多價值——他們是家政阿姨、維修工、房產中介等藍領群體，這些從業者背后，亦是規模分散又數量龐大的中小企業。今年兩會，他提交了4份書面建議，首先就聚焦“加大人工智能應用端政策支持，推動傳統生活服務業加速轉型升級”。

從PC、移動互聯網到AI時代的躍遷，機遇與挑戰并存。已走過20年的58同城經歷了怎樣的反思與變革？對于“AI”與產業的融合，姚勁波如何考量戰略與實踐路徑？他相信的“長期主義”是什么？2025全國兩會召開前夕，全國人大代表、58同城董事長兼CEO姚勁波接受了《中國企業家》獨家專訪。

以下為訪談內容實錄（有刪減）：

談“AI在生活服務業的應用”

《中國企業家》：今年你提交的兩會建議中，你重點關注哪些方面？

姚勁波：今年我提出4個建議，第一個就是加快AI在生活服務業的落地。

AI是個新話題，各行各業都在研究、思考怎么應用。生活服務業的數字化一直做得不好，現在AI來了，能顯著提升這個行業的效率。

這個行業的群體都是小公司，數量多，魚龍混雜，本身盈利性也不強，但我們觀察下來，他們對AI的使用意愿非常強烈。AI給了他們一個機會，可以讓整個行業更規范、更品牌化，更能抵抗風險。同時，所有生活服務用戶，包括家庭、個人和勞動者，體驗都會更好。

我們也希望出臺一些政策，鼓勵這個行業更快地跳過數字化的階段，直接進入智能化時代。

《中國企業家》：在你的預想中，AI在服務業中應用的具體場景是什么？

姚勁波：AI在各行各業都有一些通用且可用的場景，例如節省白領工作時間，它是你的靠譜partner（伙伴），可以輔助你提升效能。在部分封閉、危險場景中，可以替代一些人力，例如自動駕駛，工廠焊接或者流水線工作。

來源：視覺中國

現在，AI對行業的影響更多的是匹配提效和改善體驗方面。如果大量的AI能夠輔助我們完成更多工作，那么可以預期，未來會出現一周工作4天、甚至3天的情況。

我們也投資了一些藍領AI相關工具，例如擦玻璃機器人。在藍領領域，AI很難替代人，但是人的力量可以被增強。

談“房屋租賃痛點”

《中國企業家》：針對租賃市場，你提出了怎樣的建議？

姚勁波：房屋租賃領域，我關注對租客的保護問題。

過去我國租賃市場高速發展，租賃既是房地產市場的穩定器，又是一個增量。但國內現在所有租房的人都有個痛點，即房東非常強勢。我們需要制定一些規范，保護租客利益，確保租客至少不被克扣租金，也不被隨意漲租金。如果有行業標準和專門的保護法律存在，我認為會有更多人愿意付更多錢租房。

關于對租客保護，我去年也提到過租購同權。租購同權實現后，既能刺激消費，也能促進租賃市場蓬勃發展。

《中國企業家》：你怎么看租賃機構或平臺在市場中的作用？

姚勁波：這種機構在租賃市場中的占比較小，僅為個位數。這些機構可能會受到房東的影響。如果房東不想租賃或者不想把房交給這個機構，他們就會尋求物業的幫助，這種服務的連續性隨時會受到不穩定因素打斷。過去兩年，租賃市場仍然保持平穩發展，這說明租賃是一個巨大的經濟力量和潛力市場，我們應該去維護和保護它，讓它成為經濟領域一個良性發展的重要引擎。

談“創業之路”

《中國企業家》：今年是58創業的第20年，58完整經歷了互聯網浪潮的發展迭代，你如何評價自己走過的20年創業路？

姚勁波：創辦58一開始是為了謀生，后來越做越覺得，有很多用戶需要你，這時候初心就從謀生或者改變自己生活，變成了我要改變很多人，影響很多人。有時候看到用戶、員工，使命感就會升騰起來。

這個過程也會經歷很多挑戰。我很慶幸，大的“鼓點”、大的“節奏”，我們還是踩住了。當然也做了很多錯的選擇，也犯了一些錯誤。

現在我們要把握AI的機會，我希望我能為這個行業做更多事情，使更多人獲益。我認為，未來每個行業將來都會有自身的垂類模型，如果你沒有，那就很危險，只能被邊緣化，你的員工可能得離開這個行業，那是最痛苦的。我們一直有這種危機感，同時也有這種使命感。

至少在過去兩個星期，我感覺大模型發展的狀態特別像2000年的互聯網，而且更快。在2000年，迭代還可能是以月為單位，可能現在他們都以周為單位，變化涉及AI邊界、圖文字推理、深度搜索，文本圖片視頻游戲直接生成等等，太多變化了。

所以我現在要做的，就是讓我們所有人擁有AI素養。你不要再覺得你是個互聯網人有什么了不起，互聯網是上一代的東西，已經out（過時）了。所有的人都要具備AI思維，企業的創新方向、企業能力和投入方向都要向AI延伸，要更加有引領性。

談“技術沖擊”

《中國企業家》：當全行業從PC互聯網向移動互聯網躍遷時，那次的沖擊對58來說大嗎？

姚勁波：這是一個自然的延續，我覺得臺階并不大，只不過用戶終端變了，離人更近了，對視頻的需求變多了，同時發布也變得更容易，反饋也更實時。這對我們沖擊不大，反而使我們獲益。我們的服務變得更容易觸達用戶。

進入AI時代，我們會盡全力，走在這個行業前面，現在我不好說會怎么樣，等5年以后回頭看，我希望我們是在前30%。

《中國企業家》：十多年前正值移動互聯網變遷，當時58做了大量收購動作。回頭看，哪些動作有必要，哪些動作還可以優化，下更大力氣？

姚勁波：我們當時已經是上市公司，可以募到很多資金，當時做的幾大并購，像安居客和趕集網，都很成功。我們還并購了人人車，內部孵化了58到家、轉轉和快狗打車，有的很成功，有的沒那么成功，但是今天來看，動作是完全對的，甚至可以做得更堅決。

進入細分領域，就得扎到這個行業里，像安居客在產業里扎得是很深的，員工多的時候有幾千人。我們還把經紀人用的系統做了，而且是移動化的，房源字典我們做了，視頻拍房解說我們做了，全世界分類信息平臺里面，可能我們扎得是最深的。

在一些關鍵服務上，比如轉轉，我們做得很好，但一開始做的不好，最開始轉轉從58里面獨立出來時，它還是想做一個大而全的交易平臺，想跟閑魚競爭，什么都能買賣，后面就意識到了問題，它扎到了一個行業里。今天我們在某些點上還在持續深耕，但當時也受制于我們是上市公司，不大可能燒錢發展，跟對手硬拼。

攝影：吳瑩

我們抓了很多機會，也錯失了很多機會。希望在AI這一輪的應對能比10年前做得更好。

談“AI在58的落地”

《中國企業家》：你本人關注到AI這一輪的變化是在什么時候？

姚勁波：我們最開始就有AI部門，但這個部門不是用大模型做的，而是用數字化規則和算法來做的，有一些積累和應用，如語音轉文本、語音轉語音、視頻AI、VR等。

從2023年GPT推出開始，我們全面擁抱大模型，思路發生變化，團隊開始將重心放在這方面。相較于過去的模式，我們現在的投入產出可能高出10倍。

《中國企業家》：這兩年你為了提升團隊的AI素養，做了什么事？

姚勁波：首先，第一件事情就是學習，我看到什么好東西，都往管理群里發，大家一起學習。過去兩年，基本上每個月或者每兩個月，我們會做一次員工培訓，我也參加，提問。一開始大家不愿意去，怕影響業務，后面主動性上來了。

有一次，線上線下參加的人達到2000多，創下58歷史上最大的一次培訓，這并不是我們主動要求的，而是員工的危機感來了，現在大家已經形成了一種自發的學習狀態。

原來大家都覺得作為互聯網人，比較高級，工資也高。現在，如果不是個AI人，就沒有優勢了。

《中國企業家》：有沒有想過，用58的數據訓練一個適合你們的行業垂直模型？

姚勁波：我一定做。我現在有兩個典型應用，一個是AI面試，現在一天已經能面試到幾千人。AI會在求職者投簡歷的瞬間，分析出匹配度，問的面試問題跟企業HR問的問題很像，都是企業關心的問題，這背后有可能是基于企業上傳的知識庫，經過整合，得出問題。

我們現在已經做到在部分崗位，AI可以直接發offer了。比如你今天投簡歷，馬上會面試，有可能結束以后就告訴你，恭喜你已經被錄取了。明天幾點你帶什么證，去哪上班。

《中國企業家》：和DeepSeek合作之前，跟大模型公司的合作形式是怎樣的？選擇合作大模型公司的標準是什么？

姚勁波：我們也用到別人的Token，也用我們自己開源的代碼，也用一些專業文生圖、數字人等第三方解決方案。DeepSeek的開源模式，讓算法實現平權，算法不再是一個高高在上的大家不可企及的東西，這大幅加速了AI發展，它讓AI不再是巨頭壟斷的工具，或者獲取暴利的工具。我們調用他們Token，也開源。

實際上，GPT發布后沒多久，就出現了開源，我們內部還爭論過，開源到底能不能趕上OpenAI，當時我們也是懷疑的，以為用開源用的是二流產品，今天看來并不是，開源的產品跟閉源的產品差別很小。所以，AI不是巨頭的獨享，它可以百花齊放。

AI也是一個夠“卷”的行業，產品之間會形成比拼，這對平臺有好處，大家選擇性更強，而且技術進步速度更快。在合作上，我們會調研所有模型，部署所有開源，去比較。然后我們會將它集成到服務里面，給出最好的解決方案。

《中國企業家》：AI時代對比移動互聯網時代，創業邏輯發生了很大變化嗎？AI創業的門檻會更高嗎？

姚勁波：移動互聯網時代更多的是模式創新，誰融資融得快，誰把用戶燒出來，就能形成網絡效應，這個模式比較穩定，更多的是靠認知和判斷。AI時代的創業，網絡效應沒那么強，并不是規模越大就一定贏。如果本身技術上不夠強，也不會有市場。

AI本身更硬核在模型層面和在垂直應用層面，它給所有有數據和場景的公司一個巨大的機會，DeepSeek出來以后，這類公司的價值就被提升了。目前垂直類玩家可能還會抓一波機會，從0到1做很多事情。不過，我有點擔心他們的融資，現在有很多美國的AI公司，融了幾百萬甚至上千萬美元，團隊可能就幾個人，1個idea就可以發動創業。美國在AI上的融資分布在細分領域，法律體系也比較健全，在中國，這些方面還有待提升。

讓AI應用百花齊放的一大關鍵就是搞好資本市場，尤其是退出路徑。因為資本本身還是一個接力的游戲，如果沒有退出，國外上市又很難，港股流動性又差，倒推過來就不會有人投C輪，沒有人投C輪就沒有人投B輪，更不會有人投天使輪。這樣，創業一定就是慢的。

我們自己也有一個產業基金，也會看一些，投一些，但我們不可能投太早期的公司。

談“模式切換”

《中國企業家》：2023年，58曾面臨一些挑戰，回過頭來看，2023年對你意味著什么？

姚勁波：2023年對我們而言，是模式切換的一年。過去，我們希望拿到很多錢，大規模拓展業務，到了2023年，行業發展態勢有了很大變化，所以我們切換了模式，要把周期拉長。如果我們要更自主可控地發展，就不能依賴資本市場，而是要把自己的效率提上去，要把一些事情拉到更長的維度考慮，這就是從外生型的驅動到內生發展的切換。

今天來看，這個切換很有意義。至少58的發展還比較平穩。在市場波動的時候，能做的就是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里，把一些欲望壓抑一下。我覺得我們當時帶領團隊做對了這個選擇，盡管很艱難。

《中國企業家》：科技界創業有一個“拳王”比喻，一個人做一代拳王不難，但能做到兩代拳王就很難了，做到三代拳王更難。

姚勁波：我看到有些企業是自己把自己“作”死的。今年我們已經有20年歷史了，用20年證明了自己具備進化能力，或者說適應環境的能力，20年其實也是好幾個周期。

《中國企業家》：20年，58沉淀了什么？

姚勁波：我們還是比較務實的，團隊是務實的團隊，懂得反思，懂得分析這些新機會。另外，我們心里始終是有用戶的。只要用戶在、客戶在，就像地主家里有余糧一樣，就不會那么慌。所以，當市場特別亢奮的時候，不要那么亢奮，特別低迷的時候，心里也要有點底，讓自己平穩一點。這也是給我們作為一個老公司能夠有的一些經驗。

來源：視覺中國

我們過去建了一個原生系統，把每一個客戶的負面評價全部收集起來分析，想辦法減少用戶的負面評價。后邊我們團隊只要堅持做到這些，我們一定可以再活20年，活得好好的。只要堅持服務好客戶，我們能不能因為AI變成一個更偉大的公司，我們可以去追求，至少我們可以比較好地活著。

《中國企業家》：現在AI來了，你還想把行業重做一遍嗎？是否還有這種重做的必要性和可能性？

姚勁波：凡事都有量變到質變的過程，AI的發展也會慢慢經歷從量到質的變化。比如說服務里面AI的占比成分，或者說AI在整個鏈條里面的價值創造。我們會抓住這些機會，引領這個行業。實際上，我們做的這個行業，真正愿意用很長時間，一點點去做的人沒那么多，或者說有機會做這個事情的人沒多少。

《中國企業家》：AI時代，流量、入口這些概念還重要嗎？

姚勁波：仍然重要，但用戶的接觸界面也會發生一些變化。我預期是這樣，誰能夠把細分的服務做好，就一定不會缺流量，不管是用了AI還是用了別的方法，這個是永恒的，好的服務，好的供給，好的產品仍然是王道，核心是把它當成一個幫助你提升服務質量的工具，真正對用戶產生價值。

談“長期主義”

《中國企業家》：你怎么理解長期主義？

姚勁波：今天這個環境下，每個企業都要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里。過去大家過于依賴、依賴增長、依賴資本。現在，AI雖然發展很快，但它依然是個長跑，可能需要走過5年、10年、20年，我們得確保自己有命看到，確保團隊都能好好活著。

過去兩年，一些倒下的公司也是很可惜的，我跟我自己包括我們下面的一些業務團隊、被投公司都是這個建議，就是我們要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里，控制成本，敬畏風險，保守一點，把周期拉長，把過去那種充分競爭的想法變成一個打持久戰的想法，更多地去累積自己的價值。

下一個10年會是企業的“大航海時代”，我今天遇到的所有的公司都在考慮出海。

《中國企業家》：58的出海業務進展如何？

姚勁波：我們正在布局海外市場。我自己會花很多時間在出海上面。沒有國家不需要招聘、找房、二手車以及找家政保姆維修。而且我看了一下，在任何國家都沒有人像我們這樣，投入2萬人就在這個賽道上深耕，跟我們最接近的一個公司可能只有我們1/10的規模，無論國內國外，很多東西是通用的，比如算法搜索，但運營是要本地化的，我們也會找本地化的團隊。

《中國企業家》：你有沒有睡不著覺的時候？假如你能給20年前剛剛踏上創業路的自己打一個電話，你會提醒自己什么？

姚勁波：這種危機感一直都在。AI來了怎么辦？這樣的環境怎么辦？比如說過去房地產市場的這種波動，有的開發商突然不在了。這對我們沖擊是非常大的，我就跟團隊講，只要誰還活著，我們就去服務好他，看他需要什么，我們能做什么。

回首過去20年，我會提醒自己的東西有很多。其實我覺得，好像我踏的鼓點也沒太犯錯，我可能會提醒自己對這個行業，要有更長期的心態，從一開始就做得更扎實，更深入。創業也是一個遺憾的藝術，我相信我們20年后會更好，因為我們這個團隊會更成熟，我也更成熟。

我們現在的資源跟20年前是不能比的，而且我們心態好，這也是我們最大的好處。剛才說我提醒自己要更長期，要放在歷史的角度，放在終局的角度去看，今天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我們做的事情是不是整體對行業好，對社會好，評判這種東西會更沉穩。

《中國企業家》：你怎么看運氣？

姚勁波：我真的運氣挺好的。我不是一個很聰明的人，在大學里面，我不是最聰明的，我上的也不是最好的大學，我一路上見過很多人比我聰明，包括我們公司的很多人。但一路走來，我有運氣成分。

我覺得，其實創業不需要特別聰明，但需要一些智慧。一路上有人幫我融資，如果我融不到第一筆錢，可能公司就倒下了。可能某個人突然幫了忙，一個電話就有用。可能一些決定，起初陰差陽錯，最后發現是極其英明的。我希望我們后面20年，還有這樣的好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