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扛得過時間沖刷
少有人貫穿人情的冷暖
三枚不透亮的粉色草莓剛剛洗完擺在電腦桌上,還在滴水,用紙巾墊著。正在趕稿的我轉頭一看,一個身影迅速消失在門口。
他是我的父親,7年以來,他第一次以如此「卑微」的方式拍我的馬屁。
而在7個月前,焦慮的張力充斥著這個小家——雖然祖父母另住,但由于他們常年生病需要照顧,有關祖父的話題一直是父母之間緊張關系的焦點。
我和祖父母關系蠻糟糕,母親更甚。
這場「戰爭」的起因,遠在半個世紀前我爺爺與外公的分道揚鑣。
外公的遺言
2022年我讀大一那年,外公去世。馬上就要過年了,我去看望,他病得很重,已經完全講不了話,聽他講話要湊到嘴邊。
母親說外公時日不多了,我不希望他最后的時光看到的我不學無術刷手機,一個下午,隨手拿著余華的《活著》,坐在門口看書。
外公插著氧氣,氣若游絲,招手讓我進來,還把護工支出去。護工是個年輕的外地姑娘,一下午賺40塊錢,外公感慨說:「好好的錢就白花花流走,一個外地人她多好賺。」
外公問:「我一直和你講的那幾句話還記得嗎?」
「記得,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要做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有益于人民的人。」我回答。
外公滿意地點點頭,然后交代我要常回老家看望爺爺。
我馬上拒絕:「我和他沒什么好聊的。」
「那也得去。」外公正色說完,人縮回被子,揮揮手讓我出去。
從小,我跟外公的關系就很好,但因為他們兩人關系不睦,且外公一向看不起爺爺,我跟爺爺的關系一直很糟糕。外公臨走前的這個遺愿,給我出了個大難題,也搞不懂他這么做的原因。
但為了完成外公的遺愿,此后每個假期,我都禮節性地去看看,問他吃飽否、睡好否,提前報告一下學年的成績和排名,以便堵住他繼續追問的嘴。
光我去還不行,久了沒看到弟弟,祖父每次都得問一下。為了哄弟弟去,我出了個主意:「我們每個月去一次,爺爺心情一好,肯定會塞個兩三百紅包加餐。」
這個主意來自于外公,他曾經說,我只要看他一次,就發百元紅包。
現在想來,想見孫輩卻沒有機會的爺爺,也是用紅包這種利益誘惑來滿足自己的親情。
每次真能領到紅包,久而久之,弟弟也喜歡去了。包括我在外地讀書時,他每月至少去一次。
但這讓母親很不滿。她自嫁進來,就跟公公婆婆關系疏離。
祖母對這個兒媳也沒好聲氣,只要和她掏心窩子,說我母親多么無情自私,她就會像找到組織一樣,開始共情,心情一好,大手一揮,我還能多拿200元紅包。
到了后來,看望祖父母,總是會演變成「收費」成績報告大會暨兒媳告狀會。
不知道這符不符合外公的夙愿。
凝重的年夜飯
父親兄弟三個,每三年輪一圈請祖父母到家吃年夜飯。
前年輪到我家。跟往年一樣,母親一反常態不下廚,環胸倚在廚房門邊,看著父親大包小包地往廚房提東西,再拉上廚房門,躺回房間刷手機。
我被安排給老人拿拖鞋、燒水泡茶、調電視機,趁著祖父母看電視起興,縮回廚房幫父親擇菜。
同樣關在自己房間里的,還有弟弟。
剁了鹵鵝,父親炒了芥藍、做了個砂鍋雞煲、烤了鰻魚、還炸了盤煉乳饅頭,甚至趁著炒菜的空隙煮了鍋魚湯。
端菜上桌,嘴里也沒閑著:「真不知道煮個飯有什么難的,我兩小時就能煮五菜一個湯,招待一大家子,有的人炒一盤菜還得忙活沒天沒地。」
母親不吭聲,撥了一下頭發,輕飄飄去打飯。不動聲色用虎口抵住碗,躲過了父親好意給自己打湯的手,父親縮回手。
不到20分鐘,父親和祖父母碗里的湯都沒喝完,母親已收起自己的碗筷回了房間。
從祖父母到家,到最后離桌,母親默不作聲。沒有稱呼,沒有歡迎。
和母親一樣,弟弟吃完飯,抹了把嘴,溜回房間玩手機了。
父親臉色很難看,礙于面子,我沒有離場。父親又為祖父母添了魚湯,使喚我來取了只新碗,給祖父母夾菜。
餐桌上只剩四個人,祖母拉著我的手搭在她大腿上,溫溫熱熱。不習慣和祖母親昵,我雞皮疙瘩炸起來了。
將祖父母送回家,回來的路上,父親用力摁了下喇叭,驚到正在扒拉垃圾桶的野貓。
「真沒見過像你媽這樣自私的人。」父親忍不住罵,「我的父母,八十多歲,還能來我們家吃多少次?三年就這么一次,連裝都不愿意裝一下。」
上了大學后,我似乎對人事有些明白,至少能體諒父親的難處,也覺得母親不妥。
但話說得理不直氣也不壯,自己也沒見得多喜歡老人。
每次過完年,幾個朋友湊一起,祖父母肯定是吐槽的重心,我還是主力軍。我們家的老頭,愛安排、愛出主意、愛替父母教育我。
自己老婆看不起自己的父母,父親夾在中間左右為難,勉強保持平衡,卻屢屢失敗。
被視作累贅的人
父親珍視的年夜飯,總以潦草的方式結束。如果不巧遇上祖父母生病,好不容易緩和的家庭氛圍,馬上就陷入冷戰。
自一場大火后關了廠,父親在家的時間多起來,夫妻感情有所改善。難得地看到在二十年的人生里,第一次情真意切,牽手散步。
一次,他們約好去鄰市看油菜花,車開到半路,奶奶來了電話:上廁所跌了一跤,要上醫院。
母親正在講先前的趣事,嘴角還掛著微笑,聽到這個消息,氣氛迅速降到冰點,回到之前的相處方式。
沒有爭吵,母親不再為父親打湯,父親換下來的衣服堆在原地好幾天。
為了避免沖突,父親送老人去醫院不再告訴母親,有點偷偷摸摸。母親回村拜神、祭祖都不回老家,甚至經過家門口也不進去招呼。
有時候我也會埋怨祖父母。父親操勞半生,早年初中畢業,從打工弟一步步走到陶瓷公司的老板,后見形勢不佳被迫退出,現在好不容易能過上自己喜歡的田園生活,在市郊種菜養雞,結果還為他們的病勞神傷心。
父母這樣的關系讓人難過,我有次甚至鼓勵他們離婚,而這一切的根由,是祖父母來家里吃飯、生病送醫。他們的存在,就是鯁在父母關系中間的一根毒刺。
2024年暑假,家傳編輯部與學校合作了一項課題,讓每個學生去采訪自己的祖輩、整理家庭圖片。這于我而言,難度不高又很高。畢竟之前按外公的遺言經常去,不怵;難的是,從未深入交談,他們是熟悉的陌生人。
采訪那天,5公里的路程,我蹬單車走了半小時,就是為了做心理建設。
祖父坐在門口發呆,對我這個不速之客有些意外。一開始我很扭捏,抽出一張A4紙準備做記錄:「爺爺,你和我講講你在陶瓷廠當廠長的故事唄。」
那個下午,答應母親半小時速歸的我從兩點鐘坐到五點鐘,直到祖父口干叫停,我才迷迷瞪瞪回家。
一路回去,一路腦子里還是被祖父的履歷驚訝:17歲參軍到60歲退休,做過采購員、公司經理、工廠廠長,幫村里創辦了珠繡廠和服裝廠,幫村里引薦汕頭的客戶……他一輩子都奉獻給了集體。
曾經,他是村里最有見識的那個人,因此被派到廣州市區買氨水,結果被傷了眼睛,從此眼疾害了一輩子。
我無法想像,在我根本不知道的另一個時空里,曾有一個那樣上進、奮斗,甚至自我犧牲的青年,他就是我從來都不愿親近的祖父。
而在外公和母親的嘴里,他沒有創業的勇氣、脾氣不好得罪人、不敢入黨以免運動中被批斗……
回到家,我把聽到的故事分享給父親,他竟然也是第一次知道眼疾的來歷。
本來只是完成一個簡單的作業,結果隨著采訪越來越深入,我們的關系完全變了。有一次我去采訪,門口坐滿了親戚鄰居,爺爺開心地向大家介紹「小記者來采訪我了」!
興奮掛在他衰敗的臉上,那是我從未看到過的幸福模樣。
父親本來也只當我要完成個任務,沒有把采訪當回事。等到故事越來越精彩,他也迷上了。
有次結束采訪已經晚上10時,出門一看,父親的摩托車早早等在路口。
不像平時那樣呼呼開得飛快,這次速度明顯慢了一些,父親的聲音混雜著路邊車來車往,還有奔馳在路上的風聲:「我沒想到你會對爺爺的事情這么上心。之前也只當你是在寫一份作業……你那本書好好寫,我還要看呢。」
風變得有些大,我縮著腦袋,躲到父親身后,伸手,主動摟住父親的腰。
推開家門的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家里的格局變了:隨站我的「倒戈」,從今往后,我和父親、弟弟是一伙的,母親成了1:3的少數派。
改革派和保守派
家里的格局,是外公和爺爺認知沖突的延續。
「當時在瓷廠,你外公還是我的手下辦事嘞。當時我一忙,茶背的生意也沒時間去,每次都派你外公去茶背運秋草(燒瓷的雜草)。」我寫作的祖父家傳里,有這樣一段50年前的記錄。
我和外公關系很好,好久沒聽到別人提起他,瞬間紅了眼眶。聽母親說過,村里的陶瓷廠倒閉后,外公獨立創業,成了小村的首富。
而這次外出發展的機會,正是祖父給的。
與外公總是奚落祖父不同,祖父對外公這個老部下兼親家贊不絕口:「你外公是有能力的,有膽識,和之前在廠里跑運輸幾個工友組了車隊,一開始在茶背和楓溪之間跑秋草運輸,后面賺到錢,就去茶背開廠,當時搞得蠻好的,后來就越來越鼎盛了。」
我不解:「他一直說你壞話,說你壞脾氣老田,你怎么還這么夸贊他?」
「你外公也確實沒說錯。」祖母補充,「他就是沒膽識,真窩囊。」
祖父聽了也不生氣,樂呵樂呵撓著腦袋:「當時有個下海的書記,拉著我非要一起創業,說現在鄧小平出來,可以一起開廠,他出錢,我出力管理,賺到平分。我不敢,擔心再來一個運動,要惹麻煩的,就留在大隊,聽指揮、安排。」
「外公過世前,把我叫到床邊,囑咐我要多來看你。」聽我這么說,祖父明顯愣了一下:「你外公聰明什么都知道的,你不記得了吧?當時你爸媽出遠門去香港,你媽媽就把你送到你外公家里,我想接你回來。去的時候你和哥哥姐姐在玩玩具,滿頭是汗,我在門口看了好久,你外公喊我進來坐,喝茶。后面你外公說你玩的開心,你在他家有伴,不讓我接走你。我后面只能放下酸奶、餅干這些你愛吃的零食,就走了。」
這件事我記得,當時只盼他趕緊走,因為我怕外公改變主意,讓他接走。
我驚訝于祖父的回答,似乎他比我外公活得更通透。很多事他都知道,但不說,哪怕如今被子女像皮球一樣來回踢。
父母結婚后,外公將自己的一間廠房借給了父親,等賺了錢之后再買下來,相當于他是父親的風險投資人。
對于這段往事,父親覺得岳父的廠房不好賣,是強賣給了女婿;而母親則說不愿租出去,就是留給女婿的。甚至她覺得父親繼承了她娘家的生意,她有點下嫁的意思。
父親剛創業時,外公總來幫忙,父親卻嫌他老是插手自己的生意。
外公好像也沒太看得起我父親這個女婿。我讀小學時搬新家,外公說什么都不愿意來。逢年過節,祖父請客擺宴席,外公也不來。
兩位老人的異見,延續到下一代。每年大年初二回娘家,外公總會不厭其煩地邊吃邊嘲笑祖父如何固守集體、固步自封最后落得連退休金都沒有的下場。
次數多了,父親越發討厭外公,連帶討厭像極了外公的我母親。他沒法對岳父說什么,就說「你媽和你外公一樣,冷血、自私」。
每次從外公家回來,父親總是這句話,有時還會捎上我:「包括你,你越來越像你媽媽。」
剛開始采訪寫家傳時,母親質疑祖父故事的價值,即使我為了安慰她,用她最喜歡的錢來說事——有稿費。但她仍然認定,這個沒出息的老頭,不值得寫——寫他不過是袒露丈夫一家的失敗史,也是公公的懦弱,讓自己的丈夫不得不為了維持生計,早早出來賺錢補貼家用。
但采訪到后來,我覺得,所謂祖父的失敗,并非不可原諒。甚至,教訓有時比經驗更值得后人記取。
父親的諂媚令人心痛
自青春期以來,我和父親關系一般,不到萬不得已不多說話。
辦廠那段時間,他幾乎不著家。我讀小學以后,父親越來越忙,母親經常抱怨,父親在家只有吃飯睡覺,從來不主動幫忙,所有的家務、孩子的教育,每一件事情,父親永遠缺席,他從來沒參加我一次家長會,哪怕有一次我考上了全班前十,他也沒來。
在廠里,奴役工人,在家里,使喚妻子、抽煙,一點也不顧我們的健康。好幾次,擔心陶瓷出問題,他每次回家脾氣都很火爆,因為小事在家里暴跳如雷是家常便飯。
2009年,工廠起火,加上市場不好,父親后來不得已關掉工廠,卻不敢告訴外公,一直裝作還在辦廠。
但一個老板,不可能年紀輕輕就上岸,便盤下一間瓷磚店,改作銷售。
為了融入裝修圈,父親好幾個晚上喝得醉過去,是同行的兄弟把他送回家。一次直接吐在玄關,驚醒了坐在沙發上等父親回來卻已經睡著的母親。
好幾次,父親邀請那些人到瓷磚店吃飯,喝酒劃拳,整個瓷磚店搞得烏煙瘴氣。母親和我一起收拾殘局,散不去的是母親最反感的煙酒氣。
很長一段時間里,家里的煤氣灶都沒打開,因為回到家總是九時多。那段時間,我的作業要么拖欠,要么就是熬夜到凌晨才趕完。
父親的飯局上,總會有些煩人的男子吹噓自己的小孩讀書有多么優秀,父親聽完總是手搭在母親肩上賠笑自嘲:「我們家這個沒用的,兩個孩子都被她養廢掉了,讀書讀書不會,什么活也全不會干。在家里就讓她帶孩子,就這一件事,都干不好。」
母親一直逢迎的假笑徹底僵在臉上。我本以為,以母親的性格,肯定就扭頭走掉了,但是,她沒有,最后一群人舉起酒杯慶賀緩和氛圍時,悄悄扭過頭去。
同情母親的境遇,我覺得父親實在讓我們丟臉,為了討那幾個項目來做,好賣些瓷磚,諂媚成這個樣子。
他在這類酒局上經常喝得爛醉,一口一個哥弟,為了單子不要命。有次他喝到胃痛,要母親送去醫院,母親一邊送一邊說這是你自找的。
父親得知我曾勸說母親離婚,找我興師問罪:這樣做對你有什么好處?為什么你要毀了我的家庭?
父親舉起來的巴掌,雙眼瞪得銅鈴般大。這次我沒抱頭鼠竄,而是仰著腦袋瞪大眼睛回答「是」,等那巴掌落下。
預想的事情沒有發生,最后巴掌落在父親臉上。他好像是漏氣的氣球,越縮越小,后來緩慢地環顧了我的房間:「我這個爸爸做得真失敗。」
面前的這個男人不再讓我驕傲,遇到事情只會用情緒解決。我蔑視他,看著他跌坐在沙發上,捂住臉。
明明我是勝利者,卻感受不到愉悅。
一連幾個晚上,不想面對父親,我在外婆家吃完晚餐才回家,故意躲開了和他的會面。
到后面,外婆都察覺出不對勁,勸我去和父親講和,說這樣也不是個辦法。
我也想講和,但是他太犟了,無法溝通,我好像什么都做不了。
到了后來,干脆就沒有和解的希望,直到六七年后為寫家傳,了解了他更多的掙扎。
那段時間,瓷磚店剛開業,他急需幾單大生意開張。
但最終,生意也沒成,家里氣氛更加緊張,處處被我們排擠,干脆在郊區買了塊魚塘,種地打發時間,盡量避免與家人面對面。
在我們編輯部寫過的家傳中,我讀到了太多像父親這樣,為了做成一家企業,把家庭、個人幸福全搭進去的創業者。
回想父親當年在商海的掙扎,我心痛不已。
那天,父親主動邀請我去他的「世外桃源」采訪,讓母親看著頗為嫉妒。
我本以為他要講自己的創業史,豈料卻是「我沒想到你會對爺爺的事情上心」。
爺爺的視力肯定是好不了了,那天我用第一筆稿費,幫他配了臺助聽器,這樣他就能聽到這個世界上最善意的語言了。
不知父母聽到這個消息,會是什么反應。
我寫了300多部家傳,發現讀書人、紳士、企業家、地主出身居多;個別平民家庭出身的,則通過讀書、從軍等方式,升華出家族新命運、家風新基因。
家史即國史,現代國家鼓勵學生先講家史、次學國史。通過家庭記憶傳承,孩子汲取父輩記憶和智慧、經驗、教訓的力量,節節攀升。
死亡不是人生的終點,遺忘才是。在這個意義上,每個人都是生命和文明積累的二傳手,人人都是他自己的歷史學家。而記憶的中斷,便是文明傳承的斷裂。
講述關于我們的故事、寫作家傳,是人類延續文明和創造意義的基本方式。長按下面微信二維碼,識別加我好友,一起搶救和傳承家庭記憶:
家傳系列,請點擊關注我
◆ 推薦閱讀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