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違禁詞”是有點夸張了,但最近這本書,書名“被屏蔽” “被限流”的情況,確實在困擾我們。
但沒那么困擾的是,這樣的現象,從“悍婦”與“女巫”誕生起就存在著。
我想從頭講講這本書的故事,準確來說,是書名中這兩個詞的故事。
悍婦
VIRAGO
很久很久以前,在拉丁文中,有一個叫“Virago”的詞。
“vir-”是詞根,意為“像男人一樣的”,而“-ago”是名詞后綴,意為“女人”。
兩詞一合,形成了一個新的語法性別為女性的第三級名詞——“像男人一樣的女人”。
赫塔·米勒曾說,“每一句詞語都坐著別的眼睛”。
而那時候,在這個詞之上,坐著的是這樣的眼睛——
美德加身的、英雄一樣的、戰士一般的、強大勇敢的女性。女英雄。
中世紀后,性別角色的固化,逐漸滲透進語言的肌理與縫隙,社會對女性力量的負面刻板印象導致詞義逐漸偏向天平的另一端。文藝復興時期,這個詞常與宗教或道德訓誡結合,用于批評不符合“溫順”形象的女性。
依然是“像男人一樣的女人”,但這回,詞語之上,坐上了新的眼睛——
喪失美德的、咄咄逼人的、兇巴巴的、性格強勢的女性。悍婦。
從“女英雄”到“悍婦”,眼睛的流動、詞義的演變成了社會觀念發展、轉變的縮影。
只是,“規則”“天平”“界定”向來由他們制下,昨日的蜜糖今日就能成為砒霜,舊時的美德放到今時便成為惡行(正如“vir-”這一詞根同時也有“virtue”的含義,美德)。
如波伏瓦在《第二性》中所說:
兩性的關系不是正負電流、兩級的關系:男人同時代表陽性和中性,在法文中,“les hommes”用來指人,即“vir”(男人)這個詞的特殊含義吸取了“homo”(人)這個詞的一般含義。女人是作為負極出現的。實際上,正如古人那樣,先有一條絕對的垂直線,才能界定斜線,先有絕對的人,也即男人。
即使是女性主義討論空前熱烈的今天,第二性的困境也依然無處不在。一切好像都無解。如果從一開始,“virago”一詞就是“第二性”的,是由“男人”界定的,我們又該從何開始談“奪回”呢?
但也許,比起更粗暴直接地“奪回第一性”,我們還擁有另一條道路:重新詮釋、重新賦予、重新創造。
再小的一次扇翅,都能在某處引發一場巨大的風暴。
比如,1973年,一家由一群女性主義者創辦的出版社橫空出世,旨在挑戰當時以男性主導的出版行業,填補女性文學市場的空白。這是英國第一家專門針對女性讀者的出版社,取名為“Virago Press”,悍婦出版社。團隊希望通過出版行動重新詮釋這個詞的力量感,將其轉化為女性獨立與抗爭的象征,并致力于推廣新生代女性作家。
而在51年后,當這本來自悍婦出版社的《悍婦女巫和她的故事》(那時候還不叫這個名字)要在中國上市時,中文名的敲定過程卻百般坎坷,“悍婦”一詞受到了諸多爭議——
“悍婦這個詞,在中文里怪”
“悍婦不是個好詞”
“悍婦不是個名詞”
“不好,不積極,不正面,不可愛”
在書名文檔里,我一度寫下一個又一個形容詞,
又一個又一個劃去。
跋扈、囂張、無堅不摧、恣意、所向披靡.......
奇怪的是,無論什么詞,
都無法完整、準確地還原“悍婦”所包含的一切。
轉機悄然而至,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悍婦”在中文語境中的負面色彩逐漸被消解。
越來越多的女孩兒自愿地、自發地、自信地成為一名“悍婦”。“祝你成為高知悍婦”一度成為最熱門的對于女性的祝福。“悍婦”也不再僅僅是一個依附于男性定下的標準的名詞,而逐漸變成一個形容詞、一種愿景、一種主義。
是的,也許我們還是“第二性”。是的,也許我們還沒有找到通往“第一性”的道路。
但我們可以自發地、自愿地賦予這個“不由我們定下的名詞”以“由我們詮釋的”形容詞。
路還很漫長,我們能做的,就先從原封不動地保留書名中這個不合規、不積極、不可愛的詞做起吧。
女巫
WITCH
和悍婦一樣,女巫的事說來話長。但可以肯定的是,自古以來,這是一個只屬于女性的名詞。
人類每一種文化中都有女巫的身影,在原始社會中,她們擁有令人敬畏的地位,施展法術、治愈傷口、改變命運。游蕩在各個時代,穿梭于各個國家,甚至在有文字記載之前,她們就已經在口口相傳的民間傳說中,留下了屬于自己的印記。
她們總是那么讓人捉摸不透。法力無邊、亦正亦邪、時而助人時而害人——大家玩過狼人殺就知道,這是唯一一個同時擁有毒藥和解藥的角色。
如果說“悍婦”一詞中的“強大”尚且有一個清晰的起源與標準(不管那標準是否由“像男人一樣”定義),那么“女巫”一詞中所包含的力量,則更為神秘、不可知、難以定義。
但,參不透的、不可知的、無法定義的事物總是會引發恐慌。
和“悍婦”一樣,“女巫”開始成為批評不符合溫順形象的女性的詞語。
理想的女性應當忠于社會宗教常規,具有勤勞、溫順、純良、謙遜、寬容等品質。而具有無拘無束、懶惰、粗俗、性開放、獨立(經濟上或是其他方面)、記仇等性情的女性則被貶為女巫。(《悍婦女巫和她的故事》)
甚至比“悍婦”的遭遇更糟,“女巫”成為了被畏懼、憎恨、污蔑、迫害的對象。
在歐洲,1450 年至 1750 年間,大量女性被指控使用巫術,經歷了漫長的黑暗。冠著獵巫之名的迫害與謀殺得到了教會和王室高層的支持。人們褫奪她的姓名,封印她的話語,焚燒其肉體,再將其靈魂驅逐到黑暗的角落。
大火到底為何而燃?他們到底在害怕什么?《悍婦女巫和她的故事》的編者沙魯克·侯賽因說:
用精神分析的術語來說,歷史上對于女巫的狂熱迫害是一種“投射”,指將自身不愿承認的想法或品性強加到他人身上的心理防御機制。人們利用投射為自己開脫,想象出一個他者。榮格將這種拒絕承認自身缺陷的心理形容為“陰影”。在個體之間,這種投射表現為相互指責,在集體中則表現為污名化一個群體。女巫可能是其中最臭名昭著、遭受長期污名化的一個群體。
將自身之惡投射到他者的行為其實從不曾消失。賤婦、毒婦、妖婦、長舌女、老巫婆——今天,我們仍能看到,“女巫”一詞的變體,那是昔日獵巫那場大火的余燼。
幸運的是,女巫比任何人想象的都更為強大,或者說命大。
即使一次次被構建成最為骯臟的“他者”,她也始終是一個幸存者。從殘酷的歷史中幸存,在粗糲的故事里幸存,又在我們的腦海、想象、講述中重生。
多少個世紀的污蔑都沒能將她從我們的頭腦中趕走,也絲毫沒有降低她們的影響力。她始終是一個生動、神秘、充滿魅力的存在,有時像凡人,有時又擁有超凡的力量;她身披黑斗篷,騎著掃帚或樹枝,穿行在孩子和大人的想象中;她從滑稽的冒險中歸來,回到自己陰森的住所,沉溺于那頑劣的追求。(《悍婦女巫和她的故事》)
不斷有女巫離去,也不斷有女巫重生。比如那家悍婦出版社后來走出了說出那句“之前,我不是女巫。但此刻我是了”的瑪格麗特·阿特伍德。
小彩蛋:
我們將阿特伍德那句
“Before, I was not a witch. But now I am one.”
放進了隨書附贈的文身貼
又比如被譽為“文學女巫”的安吉拉·卡特,直到臨終前一個月還在編輯整理《悍婦精怪故事》(后更名為《安吉拉·卡特的精怪故事集》)。
“我只想為了姑娘們把這個做完。”她說。
而在《悍婦女巫和她的故事》中,沙魯克·侯賽因則接過安吉拉·卡特手中的女巫火把。
曾經被驅逐,現在就逐字、逐句、逐故事地尋回。
59個黑童話,
59個民間文化的真實側寫,
全世界的女巫在書中集會,
共同構成一個不肯被歷史消聲的悍婦聯盟。
女巫不審判女巫,
女巫不定義女巫,
但女巫會接過女巫的火把,
女巫會替女巫說話。
當新一代女巫重新閱讀傳統民間故事,
我們會細細鉆營那些一閃而過的女巫身影,
將書頁中散落的火星燒成大火,
校準歷史對女巫的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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