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余霜仁
編輯 / Pel

排版 / Enclave

“我曾因這份過往而愧怍，如今卻也能翩然起舞；正因我有過如此這般猶疑忐忑的青春，所以更愿意施予寬容和愛”

「我的青春里，都是你的顏色」——這是動畫電影《你的顏色》（下簡稱《顏色》） 最為重要的一句露出宣傳語，「青春」與「顏色」自然也成為理解影片的兩個官方關鍵詞。

影片講述了少女日暮竇子、作永君和少年影平路易因緣際會組成三人樂隊、借音樂與友情相互治愈的故事，在去年的金爵獎上便已初露頭角，一舉拿下「最佳動畫片」，自2月21日于大陸上映以來，票房累計超過1600萬。

導演山田尚子素以細膩捕捉少女心事與青春律動聞名，堪稱「京都系少女經典」的《輕音少女！》《玉子市場》皆出自其手。在劇場動畫方面，上一部由山田操刀的作品乃《利茲與青鳥》，至今在豆瓣保持著8.9的極好成績。

圖為山田尚子代表作品及海報

新作《你的顏色》被各方寄予厚望也便不難理解：這不僅是山田尚子離開京阿尼后執導的第一部劇場動畫，也是她與吉田玲子（編劇）、牛尾憲輔（配樂）的第四次合作，擅長的題材搭配默契的團隊，怎么想都該是清新明媚、誠意滿滿的院線佳品。

（右為山田尚子特意為影片大陸上映準備的手寫信，其上一部引進作品是2017年上映的《聲之形》，圖源@電影你的顏色）

但首映以來的票房反饋與映后評價并非如此。在社媒上實時搜索《顏色》相關的話題討論，夸贊與支持者有，但也不乏情緒各異的「避雷」聲音，大致集中在觀眾對導演風格、劇情張力和內容刪減等層面的質疑。

實際上，本片的亞洲首映完成于去年上影節期間，倘若翻看彼時部分參加過首映的影迷記錄，兩相對比，或許的確有一些因素影響了如今觀眾對《顏色》的理解。

-題名既然是《你的顏色》，那作為關鍵詞的「顏色」和故事有什么關聯？

-目前在映版本究竟刪減了什么內容，對影片故事的背景和人物又有什么影響？

-已經被許多觀眾默認為「輕百合」代表的山田系動畫，這次為什么要加入少年角色，是「詐騙」嗎？

-作為不太了解導演過往創作經歷的「普通觀眾」，需要做功課補充什么內容嗎？

鑒于如此種種的疑問與質疑，作為非常喜愛本片的一員，筆者將結合寶島社文庫的同名電影小說《きみの色》（佐野晶，2024）和影片相關資訊，嘗試解讀《你的顏色》——這部關于少女與自我對話的成長之歌。

注：以下內容含有部分劇透。

01
竇子的聯覺力：「看見」你的內心

如題名所示，「顏色」是本片設定上的最大亮點：主角竇子擁有一項神奇的秘密能力，她能看到他人內心的顏色，哪怕是擦肩而過的路人，在竇子眼中也是一團跳動的色彩——但她唯獨看不到自己的顏色。

以科學的概念介紹，竇子是聯覺者，她能「看見」顏色的聯覺力在通俗意義上也可以被稱為「通感」。對大眾而言，最為經典且易懂的例子當屬語文老師耳提面命的那句《荷塘月色》——「微風過處，送來縷縷清香，仿佛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似的」，本應是嗅覺，腦中卻跳出了聽覺的感受。

而在影片中，竇子的聯覺力便是她感知世界的主要方式，卻難以向身邊人逐一說明——這個超能力帶給她幸福與快樂，也同時帶去了羞怯和負擔——因此，在這所需要日常禱告的虹光女高里，竇子是個有秘密的女孩。她羞于表達，但會忍不住靠近那些令她感到悸動的顏色，渴望感受她們的美好。

借由美術風格，影片進一步放大了「顏色」對竇子的影響。高明度、低飽和度的水彩畫面，繽紛的多重意象和柔焦鏡頭的充分應用，共同映照了竇子的豐富敏感的內心世界。

在眾多顏色里，學姐作永是暈開的鈷藍色，女高的修女老師日吉子是端正澄澈的橙黃色，兒時樓下跳芭蕾的姐姐則是竇子對「顏色」萌動的起點——這是竇子迄今最喜歡的三種顏色，正如櫻吹雪落時竇子緋紅的臉頰，也如教堂里彩色玻璃一般璀璨耀眼。

與此同時，頗具山田特色的鏡頭也細膩呈現了主角不停波動的內心。晃動乃至偶有眩暈的視角和少女反復移動的肢體特寫，竇子crush作永反被排球不小心擊中后略顯夸張的畫面想象，第二次島上告別時竇子左右踮腳輕跳的小動作，無一不體現了少女的嬌俏與可愛。

但影片情節也因此顯得張力不足——助推節奏的并非曲折的故事與激烈的沖突，而是少女澎湃更迭的情感、不斷豐富的聯覺力，和她由內向外的一步步探索。

在與作永、路易相互陪伴組成「白貓堂」樂隊，勇敢寫下她們自己的歌曲并登臺表演之后，在影片結尾，竇子終于看見了自己的「顏色」，她也真正走向了更為完整的自我。換句話說，這仍然是一部遞進式的日常向作品。

在影片中，竇子的能力「進化」有過幾次鋪墊，各自對應著故事空間的轉移和她內心的成長。

首先是聽聞作永退學，竇子迫切想要找到作永的蹤跡，于是她踏出校門尋覓，終于在「白貓堂」書店得償所愿，并因此結識了路易，激動上頭提議組建樂隊。

其后是三人樂隊在島上會面排練，竇子心靈的地圖邊際再次向外拓展，借由各自譜曲的契機，她第一次搭建起音樂（聽覺）與顏色（視覺）之間的聯覺，live曲《水金地火木土天アーメン（阿門）》也初見端倪。

回到虹高之后，外世界的探索與成長令竇子終于鼓起勇氣向日吉子老師坦白「秘密」：她在和朋友們組建樂隊，分別是女校的退學生作永和「外男」路易。

而當例外狀態襲來，每周一次的樂隊聯排遭遇雪夜，竇子被困島上，修女日吉子的鼓勵與庇護昭示了她的再次成長：孤島世界內是三人敞開心扉秉燭夜聊，孤島之外仍有修女的愛護遙遙相望，竇子又一次看到了如彩色玻璃一般的璀璨「顏色」。

因此，影片的焦點不在于解答「為什么千人千色」，而是「看見顏色」這個能力給竇子帶來了什么、她又是如何「回應」的。

竇子的秘密曾令她不安，更不必說作永「自作主張」從女校退學、路易即將上大學讀醫卻瞞著家里玩音樂，三個自覺有著天大秘密的少年們身上卻都是溫和美好的顏色，這也許是山田意欲通過「顏色」所傳遞的另一層意味：

回頭看，青春一時的困頓只是成長的煩惱，天塌不下來，內心的真、善、美永遠是最本質的底色。

作為一部音樂題材的劇場動畫，本片的高潮顯然是校園祭上三人樂隊的live演出，但又遠不止于此。在一部情緒彌散的日常向作品里找尋邏輯與線索是艱難的，對于尚不熟悉影片的讀者而言，上文的敘述含混著諸多盲點：

不在海報上的日吉子老師是誰？若隱若現的教會背景如何影響了影片的表達？竇子之外的其他角色又各自演繹著怎樣的故事？

——還是得回到不得不提的刪減上來。

02
唯一的主角VS隱身的引路人

盡管敏銳的觀眾能從影片中的修女裝扮和教堂大致猜出故事背景，但不同于上影節版本的刪減版開頭還是難免影響了許多觀眾的判斷。

——在完整版本中，竇子開篇便在圣母像前禱告，她所念誦的內容正是影片中反復出現的「寧靜禱文（Serenity Prayer）」：

「上帝啊，請賜予我平靜的心，去接受那些無法改變的事； 請賜予我勇氣，去改變那些能夠改變的事； 請賜予我智慧，去分辨這兩者的區別。」* 參考譯自小說《きみの色》，日文暫略。

這一處設計其實是對竇子「愧怍」之因的交代和行為動機的補全，與影片中段所保留的日吉子與竇子談論「聖歌（贊歌）」前后呼應，都是極為重要的「隱藏」情節。正是因為單純篤信又一心向善，竇子才會對「自己擁有聯覺力」這個秘密感到愧怍，進而產生后續諸多微妙的青春期心理。

《顏色》的部分實景取材于日本長崎，16世紀基督教初傳日本便駐于此處，故而有著悠久的基督教會傳統和女學背景，純心女子學園（純心女子高等學校）、活水學院（活水高等學校）等均為目前仍在運營的女校。隨著時代變遷和去宗教化策略推行，當地的女校大多已不再限制招收的學生身份，本片的發生地虹光女子高等學校便是如此。

在這樣兼具宗教傳統又相對包容的氛圍里，再來看竇子的形象，她的「小太陽」屬性便更為突出。她喜歡芭蕾，盡管有些笨拙，擔心跳不好，但還是會在情不自禁時跳舞，散發出明媚的光彩；她不是青春漫畫中纖細清冷的少女，相反，有一片雀斑和圓乎乎的臉蛋，花癡時魂在天外；和作永、路易所承受的家庭期待和回應壓力相比，她的家庭關系和睦完整，在女校的集體生活也融洽自如，有關心她的「森林三姐妹」，自己也會真誠熱烈地釋放善意……

因此，當竇子第一次意識到她對作永的「追隨」時，念誦「寧靜禱文」的她內心是惶惑的：我如此喜歡我所看到的鈷藍色，甚至明知她已離去（退學）還是要追隨她的蹤跡，我生發了與她產生聯結的渴望，我的世界不再平靜了，這好像是不應當的。

但慶幸的是，擔任女校宿舍管理員兼語文老師的修女日吉子出現了。她是竇子喜歡女校的諸多原因之一，盡管她嚴肅，卻不像長輩，會像朋友一樣坐在竇子的身旁傾聽、開解、鼓勵，予她正視內心、坦誠「秘密」的勇氣，啟發她思考神圣與世俗之間人的位置，引導她用心觸摸真、善、美，進而走向包容與悅納，學會「愛」。

如果說影片的主視角關注于竇子她們的成長，那么日吉子扮演的則是「智者」與「引路人」。

竇子違規收留退學后的作永留宿女校一事敗露，日吉子向校方提議，讓作永也參與到義務勞動（清掃衛生）之中，因為她明白作永需要這個緩解愧疚的「改正」機會；而當她在書店看到正在寫檢討書的作永，更為「大膽」的提議誕生了：她邀請三人樂隊參加圣瓦倫丁祭（聖バレンタイン祭）的演出，用音樂表達她們的歉意。

圣瓦倫丁祭自然也成為了新的起點。在這個紀念殉道者、稱頌愛的節日里，三人登臺演唱的《檢討書—真、善、美（Apology Letter-The Good, the True, the Beautiful）》《漫步（Walk ） 》和《水金地火木土天アーメン （阿門） 》成為青春最完整的謝幕。

從教堂里為竇子解惑「什么是『聖歌』」開始，日吉子便毫不吝嗇地向少女們施以愛：作永似乎是個「不良少女」，因愧怍和辜負期待而無法向祖母和盤托出主動退學這一事實，日吉子卻寬慰她——你只是按照自己的節奏畢業了；「沒那么有男子氣概」的少年路易肩負繼承行醫祖業的期望，盡管可以順利升學，卻還是怯于向母親坦誠自己熱愛音樂，日吉子并不避諱他的「外男」身份，依舊邀請他一同參與慶典演出。

若同行人的陪伴是青春的注腳，引路人的愛護則是成長的軌跡。于是竇子在宿舍中哼出的動機旋轉為完整的曲調，看似無厘頭的歌詞里埋藏著她們最輕盈、卻也最堅定的力量。八大行星起興，收音卻是一句「阿門」 （在院線版本中被消音弱化） ——誰說科學與宗教的碰撞不是生活里最美麗的「顏色」？如果明日將如約而至，一起高呼的「GOD almighty」又是誰年少時張揚恣意的夢想？追隨愛，莫追隨光，我如此深愛著你，因你如寶如尊，因你是你。*

*此處多次化用本片三首live曲歌詞以及小說內的說法，日吉子以《以賽亞書》第四十三章第四節勉勵竇子相信自己，竇子也深受鼓舞，將其寫進了歌詞。

而在臺下，日吉子與現場觀眾相逆離開又獨自起舞，不禁讓人再度想起那個因刪減而消逝的彩蛋：被刻在竇子宿舍床頭的「GOD almighty」字樣并非是哪個信徒忠實的禱念，而是當年同樣就讀于此的日吉子偷偷組建的樂隊之名。

我曾因這份過往而愧怍，如今卻也能翩然起舞；正因我有過如此這般猶疑忐忑的青春，所以更愿意施予寬容和愛——這何嘗不是日吉子對自己的救贖呢？

所以，什么是「聖歌」？

擁有正視自我的勇氣，堅持對真、善、美的追隨，哪怕過程是悲傷與痛苦，學會愛自己和他人，便已足夠稱之為生命的圣歌了。

你的顏色闖入我心中，依靠感覺的特雷門琴卻能奏出最合適的曲調，于是水花呢喃，聽我為佇立的你唱一曲愛的歌謠。*

*此處亦有live曲的歌詞化用。

03
京阿尼之后的山田尚子：少女奔向未來

由此，再來看本片的情感基調，輕百合也好，朦朧的三角戀也罷，盡管都可以代入解讀嗑一口，但其實都不是。

在日本動畫界，山田是一個創作風格鮮明、又同時有一定市場號召力的女性導演。她在京阿尼時期的作品大多有對少女的細膩心思進行敏感到令人發指的全情展現，聚焦腿部小動作的分鏡細節更令「山田腿」的盛名在外。從《聲之形》《玉子愛情故事》，再到《利茲與青鳥》，山田的劇場作品也都將氣力傾注于對個體情感的描摹，從這一方面看，本片不乏這些特征：竇子對作永，作永對路易，路易當姐妹（不是）。

在山田的作品譜系里，《顏色》仍然一以貫之，是關注內心世界的、描摹日常的、表達細膩的，但同時，作為她首部原創的動畫長片，《顏色》更為「宏大」的主題是從「我」這一個體出發的「愛世人」。

反復出現的「寧靜禱文」堪稱明示，「神愛世人，愛人如愛己」——但是沒有神，沒有占有、嫉妒、苦澀或者不甘，只有戛然而止的青春和追趕輪渡時大聲喊出的「加油」。在竇子、作永和路易的共處與同行中，愛愈顯澄澈神圣，反倒剝離了其中的宗教色彩。

劇情自然是平淡的，前文早已說明。只是這種平淡恰恰是山田創作的新階段。關于「少女與青春」的書寫沒有盡頭，因為告別是必修的一課，但《玉愛》是不言自明的怦然約定，《利茲》是結局已定的輕聲嘆息，而《顏色》則是一個溫柔的休止符，是站在現實之外的緬懷。

甲板上用盡全力的告別之后，彩色的回憶被妥善保存，少女們最終會奔向普通的未來，不止是眼前人，而是更無邊際的新世界。

這也是《顏色》比之近年其他相似主題作品的特殊之處。沒有樂隊系動畫強調外放的張揚和對現實的表達，本作的視角重新回到了山田最喜歡的「空氣感（空気感）」，或曰一種輕盈、漂浮著的跳動。

樂隊是陰差陽錯組建的，不過是一種summer camp式的短暫的羈絆與聯結，對三人而言，她們都只是音樂的初學者和愛好者，促使他們共同站上舞臺的動機不是音樂本身，而是打破這段「欲言又止」的青春定式的決心。

牛尾所作的三首live曲也恰到好處：偶有亮色的合成器曲目，帶有一些業余感的練習痕跡，玩音樂、跳芭蕾、和自己人吐露「秘密」，用日常生活中的熱愛之事表達內心——乍看波瀾壯闊，實則無事發生——這不就是我們最愛冠以「青春」之名的年少時光嗎？

而當視線回到作畫之外的現實世界，如同《驀然回首》不曾寫明的那一筆，京阿尼的大火留下了太多來不及完成的告別。在《平家物語》時期便已有端倪的現實觀照，至山田制作《顏色》時愈發明顯。如果活著本身就是一種愧怍，那么竭盡所能去表達真、善、美，近一些、再近一些呈現透明而純粹的心靈，或許正是竇子眼中最為本質的「顏色」。

被困島上的那個雪夜，竇子鼓起勇氣，在作永的注視和路易伴奏下起舞，和羞澀自卑的自己揮手告別；而在影片的結尾，「白貓堂」演出大獲成功，竇子又跳起了《吉賽爾》，這一次，她看見了自己的顏色，是綺麗又溫暖的紅。

三原色是不可分解的，原來她們是「光」。

參考資料：

1. [日] 佐野晶：《きみの色》，寶島社文庫，2024.

2.名作之壁：《專訪山田尚子——“未來想嘗試魔法少女題材的動畫”【壁家訪談】》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unAfeLEQo

3. 長崎市公式チャンネル：《映畫『きみの色』｜長崎市 コラボ PV》https://www.youtube.com/watch?v=H5K3YOu7KoI

4. 澎湃新聞：《專訪｜《你的顏色》導演山田尚子：用年少時光的熱愛致敬青春》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302025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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