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Terry Keefe

譯者：易二三

校對：Issac

來源：The Hollywood Interview

《2046》再次見證了梁朝偉和王家衛的組合，前者是亞洲電影最大牌的電影明星之一，而后者則是亞洲電影最神秘、最具創新精神的導演之一。

這是兩人合作的第六部電影，始于1989年的《阿飛正傳》，并憑借《重慶森林》和《花樣年華》在美國打響了知名度?！?046》幾乎是《花樣年華》的續集，用「幾乎」這個詞是因為梁朝偉在這部電影里扮演的角色，可以說是《花樣年華》中的角色的另一個化身或是不同的一種暗影。

他承襲了那種形象，但的確又是一個非常不同的人。周慕云這個角色，當我們在《花樣年華》中見到他時，他是一個有抱負的作家，他似乎真的可以克服自己拈花惹草的嗜好，專情于一個女人。他也很有魅力、很時髦，有點像舊好萊塢時期的明星。

這兩部電影之間不知間隔了多少年，《2046》的周慕云已經放棄了他所有的藝術追求，現在開始大量炮制廉價的平裝書。他也放棄了真愛，雖然他似乎永遠停留在「花樣的年華」，流轉在不同的女人之間，本片展現他一系列的露水情緣——和章子怡、鞏俐、王菲、劉嘉玲、董潔以及張曼玉。

你可能認為周慕云會在這樣的因緣際會中找到快樂，但他似乎天生就不能。周慕云大部分時間都在懷念過去，盡管他自己不會承認這一點。他聲稱想要繼續前進和改變，但又不斷地放棄任何這樣的機會。

《2046》和《花樣年華》里的周慕云看起來很相像，但兩者的言談舉止卻大不相同，尤其是聲音，就算不是完全打破的話，也可以說幾乎是重塑了。王家衛用非線性的剪輯和故事結構為這部電影營造了一種夢幻般的狀態，雖然影片表面上設定在60年代的香港，但「2046」也可能是周慕云的內心世界——一個被回憶縈繞的心靈。

片名指代的是在兩部電影中都出現了的那個房間號，同時也是2046這個年份，周慕云的一部科幻小說所設定的背景年代。那本特別的書講述了一列可以帶你抵達2046年的神秘火車，在這一年，什么都不會改變，你可以重新找回失去的記憶。

梁朝偉通過藝術電影和主流大片逐步打造了自己的明星地位，他的作品時而復雜，如《2046》，時而轟動，如《無間道》和《辣手神探》。

至于王家衛，他是同代中受到最多討論的導演之一，不僅因為他的拍片方法，也因為那些常常令人著迷的作品。他的拍攝周期通常非常漫長，有時會在幾年的時間里零星地進行。

他經常在沒有固定劇本的情況下拍攝，只在拍攝過程中給演員提供一些故事片段。

一些和他一起工作過的人說，他從一開始就把整個故事都記在了腦子里，而另一些人則認為他是在拍攝和剪輯的過程中才發現故事的。事實往往介于兩者之間。

問：《2046》據說花了五年時間才拍完？

梁朝偉（以下簡稱梁）：我們并不是一次拍完的。我們一直在斷斷續續地拍攝。我們遇到了很多困難，因為電影里有很多大牌明星，她們沒想到會拍那么久，而且她們在這期間還要參與其他電影的拍攝。演員的檔期安排上有沖突。

然后SARS病毒爆發了，不僅演藝界，所有行業也都停工了。那時沒有人愿意工作。這種流行病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然后是拍攝地點。我們要輾轉多個地方進行拍攝。在香港我們只能在室內拍攝，而在曼谷我們只能在室外拍攝。

因為我們找不到香港1968年時的那種街道，它已經改變了很多。還有勞動力成本。我們必須在內地搭建那些未來時期的布景。花了這么長時間的另一個原因是，導演都是完美主義者（笑）。

問：你的部分拍了多久？

梁：整體算下來大概有一年了，不過就像我剛剛說的，我們一直在斷斷續續地拍攝。我在這期間還拍了其他三部電影。

問：那么每當你回到片場時，是否會很難進入周慕云這個角色？

梁：真的很難。在一個角色里呆五年非常累。每次我回到片場都很難。我需要一到兩周的熱身才能再次進入狀態。

問：而且他可不是一個很開心的家伙。你或許并不希望一直處于那種狀態。

梁：偶爾吧。但至少影片里有那么多漂亮的女演員。這多少有點幫助。

問：你和王家衛一起拍了不少電影。從一開始，你們的合作流程是什么樣的？

梁：我認為家衛的工作方式是他想要人們刺激他、激發他。他給了片場每個人極大的自由，不僅是演員，所有的工作人員都是如此。

我們的關系很奇怪。我們從不在片場交談。他會在一開始給我一點提示或是線索（這部電影是關于什么的）。剛開始拍攝時我知道的東西非常少。我們在拍攝期間會逐漸整理好所有的東西。

我一開始知道的只有我的角色。這就是我們合作的方式。我們一直都是這樣做的。這就是我們早期拍攝《阿飛正傳》的合作方式。沒有人會像王家衛那樣工作。我覺得這很能激發靈感。有時你會有更多的空間來創造你的角色。

因為他不會給你一個明確的指令，所以你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沒有什么是對的或錯的，因為你不知道什么是對的或錯的。每一次拍攝都像是一次冒險。沒有人知道在拍攝過程中會發生什么。沒有人知道這個故事是關于什么的。

不僅是我，片場的每個人都是如此。我們拍了很多鏡頭，甚至可以把它們剪成五部不同的電影。

問：但你認為王家衛一開始有沒有想過這部電影應該是什么樣子的？

梁：我不確定。我認為他一開始可能有個想法，但隨著拍攝的進展不斷發生著改變。

問：在對白方面，他有固定的劇本嗎？

梁：有時有。我們習慣了他在拍攝當天才給我們劇本。

問：《2046》中有一些在王家衛的其他電影中出現過的角色。你說這部電影幾乎是你之前所有電影的總和。你覺得你還會再訪這些角色嗎?

梁：我希望不會（笑）。我不想再進入周慕云的世界了。我想我們應該做些不同的事情。

我在片場和家衛聊過，說這是我們所能做的最好的了，從《阿飛正傳》到《2046》，我們一直在拍這種電影。我們不能做得更好，我們應該嘗試一些不同的東西。

問：在塑造這部電影的角色時，你是否花了很多時間思考《花樣年華》里的周慕云？

梁：我盡量不去想原來的周慕云。因為在第一天，家衛就告訴我他想讓我再次扮演同樣的角色，但是這次他想讓我演得不一樣。他想讓我把他演成一個憂郁、憤世嫉俗的花花公子。他希望我以不同的方式表演，但還是幾乎一樣的外形。

所以我試著擺脫周慕云，擺脫他的過去。這很像電影里的角色所做的。我沒有問家衛為什么他第一天就讓我這么做，但是我認為他是有原因的。當我看這部電影的時候，我意識到周慕云在試圖擺脫他的過去，但是周圍的事情總是讓他想起過去。

在最初的幾個月里，當我試圖創造一個新的周慕云時，我會下意識地跳回原來的周慕云。我不知道為什么。我遇到了困難。

家衛不斷提醒我，「不，托尼，這不對。這是舊的周慕云的聲音?！刮以噲D創造一個新的周慕云，但總有事情讓我想起《花樣年華》。場景，房間號碼，一切。

你想成為一個全新的人，但事物總是讓你想起過去。這就是我在拍攝時的感受。

有一天，我和藝術指導討論：「你知道我們在拍什么嗎？《2046》還是《花樣年華》？好像所有東西都在讓我想起《花樣年華》?！巩敃r，我并不知道這個故事是關于失去的記憶（笑）。但是這對角色很有幫助。

問：你覺得王家衛知道這種沖突會對你的拍攝有所幫助嗎？

梁：是的，但是他從來沒有在拍攝的時候對我們說過。

問：王家衛的鏡頭在結構上看起來非常細致。即使是那些最小的、看起來最不重要的鏡頭，在運鏡和取景方面也有很好的設計。

梁：他每個鏡頭都會花很多時間。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花了很多時間在那里等。每個鏡頭的拍攝平均要花三到四個小時。

所以我們在一天的拍攝中沒有做太多的事情。他花了很多時間在打光和運鏡上。我們一遍又一遍拍。拍了很多條。

即使是非常激烈的場面，比如我和鞏俐的吻戲……他大概拍了40次。鞏俐要哭四十次！這非常消耗人的精力。我們每拍一次都要用掉1000英尺的膠片。每個鏡頭都要拍十分鐘。

問：他會在每條拍攝之間給你指導意見，還是你會一遍又一遍不停地自我調整？

梁：我們通常都是一直拍下去。他覺得一切都很好，但有些事可能會不對勁……打光、運鏡，所以我們必須一遍遍地重拍。

問：這聽起來有點像斯坦利·庫布里克的工作風格。反復的重拍和一絲不茍的完美主義。

梁：啊哈。我有時候覺得家衛是想讓人精疲力盡（笑）。讓你丟掉所有的技巧。因為在最初的幾次拍攝中，你仍然有很多精力，并試圖做一些技巧性的表演。我認為他非常討厭那樣。

他希望你做你自己。放棄技巧。放棄演技。

我想這就是為什么他總是一遍又一遍地拍攝。因為那樣你會精疲力盡，然后就會自然流露。

問：你覺得這部電影之后周慕云會怎么樣？他會快樂嗎？

梁：不。他永遠不會快樂。因為他喜歡活在他的夢里。他喜歡活在過去，他再也不想冒險了。他再也不想對任何情感關系做出承諾，因為他不想受到傷害。我認為他在某種程度上是個懦夫。他不能很好地接受失敗。所以他理想中的愛情存在于過去。

問：「2046」這個片名對你來說意味著什么？

梁：在電影中，它指的是房間號，或者是回到過去的火車。對我來說，「2046」意味著非常私人的東西。一個你不能和別人分享的秘密。我是這樣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