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l伊恩·布雷默（Ian Bremmer）

美國政治學者，歐亞集團創始人兼總裁

Ian Bremmer

在地緣政治中，有些時刻能影響未來數十年的走向。歐洲眼下正面臨著這樣一個轉折點。歐洲如何應對，不僅將決定烏克蘭的命運，也將決定歐洲大陸的未來。

幾十年來，歐洲一直愜意地處于美國的安全保護傘之下，樂于讓美國承擔起歐洲防務的重擔，同時自己享受由此帶來的和平所產生的經濟和地緣政治紅利。但過去一周發生的事件暴露了這種安排的脆弱性，也讓人們清楚地看到，在唐納德?特朗普總統的領導下，美國在多大程度上正在放棄其作為歐洲安全保障者的角色。

上周五，特朗普在與澤連斯基的電視直播會面中宣稱，自己在俄羅斯和烏克蘭之間保持“中立”，并且“站在和平一邊”。他對烏克蘭總統尋求安全保障的請求不屑一顧，隨后便毫不客氣地將其逐出白宮。幾天后，特朗普政府凍結了對烏克蘭的所有軍事援助，暫停了針對俄羅斯的攻擊性網絡行動。美國還暫停了與基輔的情報共享，這讓烏克蘭軍隊失去了情報支持，其作戰能力也立即受到了削弱。

這些舉動傳遞出一個明確的信息：美國不再站在烏克蘭一邊，由此類推，美國可能也不再站在歐洲一邊。如果美國愿意拋棄一個其安全與歐洲安全密不可分的國家——而且還是一個我們曾承諾要保護的親美民主國家——那么它又有什么理由不會對歐盟或北約成員國做出同樣的事呢？特朗普真的要與基輔分道揚鑣這一認知在歐洲各國首都引起了軒然大波，似乎也促使這些國家終于開始為烏克蘭以及自身的防務承擔起領導責任。

上周末，澤連斯基在歐洲領導人倫敦緊急峰會上受到的熱情歡迎，與幾天前他在白宮橢圓形辦公室所遭受的冷遇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與歐洲領導人擁抱之后，會上出現了許多團結的表態、支持的話語，各國還承諾增加防務開支以及對基輔的援助。

但歐洲向來習慣于夸夸其談，而在關鍵時刻卻往往無法兌現承諾。這次歐洲真的準備好挺身而出了嗎？還是說，就像之前的許多次一樣，這一時刻最終也會以不徹底的措施和空洞的承諾而告終呢？

我們有理由謹慎樂觀地認為，這次情況會有所不同。與以往的危機時刻不同，歐洲領導人至少認識到了這些挑戰的生存威脅性質和緊迫性。正如歐盟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所承認的那樣：“這是歐洲的時刻，我們必須不辜負這一時刻?！本驮趲讉€小時前，法國總統馬克龍表示，“歐洲的未來不能由華盛頓或莫斯科來決定”，就連他的死對頭、長期仰慕普京的瑪麗娜?勒龐，也譴責特朗普凍結援助的行為“殘忍”。這種團結的表現以及明確的目標，是我們在近期歷史中從未見過的。

歐洲的首要任務應該是在沒有美國支持的情況下，找到一種方法讓烏克蘭繼續戰斗下去，同時提升歐洲自身的防務能力。這是一項艱巨的任務，但從理論上來說，并非不可能。畢竟，歐洲大陸的經濟規模是俄羅斯的十倍，而且歐洲對烏克蘭的援助已經超過了美國（盡管美國提供了大部分的軍事支持）。

就在過去的幾天里，歐洲領導人承諾用于防務開支和對烏克蘭軍事援助的資金，已經超過了過去三年的總和。其中，最有希望的進展是德國做出了改變游戲規則的決定，將基礎設施建設和防務開支排除在其嚴格的借貸規則之外，這實際上使得歐洲最大的經濟體可以不受限制地舉債，以升級其軍事力量并為對烏克蘭的援助提供資金。

馮德萊恩宣布進入“重新武裝時代”，并于昨日公布了一項名為“重新武裝歐洲”的計劃，設立了一個150億歐元的軍事采購貸款機制，并放寬了歐盟對有意增加防務開支的成員國的財政規則。這是多年來我們看到的布魯塞爾方面最為嚴肅的承諾，該提議可能會在未來幾年內釋放出高達8000億歐元的防務開支。

歐盟領導人將于周四在布魯塞爾舉行會議，討論這一計劃，并試圖為基輔制定一套援助方案。歐洲內部也越來越支持沒收被凍結在歐盟（主要在比利時）的3000億歐元俄羅斯資產——這是歐洲各國對俄羅斯僅有的單邊制衡手段——這可能會為烏克蘭的防務和重建增加另一潛在的資金來源。

所有這些舉措在幾周前都是不可想象的，它們將在很大程度上有助于歐洲重新武裝自己，并增強烏克蘭的實力。

但僅有資金是不夠的。

幾十年來，歐洲對軍事領域投資不足，并且過度依賴美國提供從情報到后勤再到先進武器等一切資源，這已經掏空了歐洲的軍事基礎設施。德國的萊茵金屬公司和其他歐洲防務公司正在提高產量，但要制造出足夠數量的烏克蘭所需的武器系統以維持戰斗，還需要時間——而烏克蘭恰恰沒有這么多時間。而且，美國停止援助所留下的一些關鍵缺口，歐洲既無法填補，也無法通過購買來解決。

需要明確的是，美國暫停援助并不會導致烏克蘭的防御立即崩潰。烏克蘭已經在國內生產了大量武器，其中很多是與萊茵金屬公司以及法德合資的KNDS等歐洲防務公司合作生產的，而且烏克蘭儲備了足夠的裝備，可以堅守到夏天。歐洲增加的支持可以將這一期限再延長幾個月。但歐洲無法幫助烏克蘭解決其日益嚴重的人力短缺問題?；o很可能難以在8月之后繼續維持戰斗。

這就是為什么歐洲人還必須應對這樣一個問題：一旦戰斗停止，如何切實有效地保障烏克蘭的長期安全。特朗普已經明確表示，他希望不惜任何代價盡快結束戰爭。但如果沒有澤連斯基所堅持、而特朗普卻不屑一顧的強有力的安全保障就達成?；饏f議，那么俄羅斯很可能會卷土重來，對歐洲的家門口構成永久性威脅，而特朗普對此卻毫不在意。

英國首相斯塔默和法國總統馬克龍提議，以一支由1.5萬至3萬名來自“意愿聯盟”國家的士兵組成的歐洲維和部隊，來切實阻止俄羅斯未來的侵略行為。這個想法是可行的，也表明歐洲人已經掌握了一種他們以前所沒有的行動能力。據報道，美國總統對這一計劃持開放態度，但該計劃似乎存在一個難以解決的矛盾：斯塔默和馬克龍已經承諾派出英國和法國的軍隊，但他們仍然堅持需要美國軍隊為這些維和人員提供后盾——但鑒于特朗普不想冒引發第三次世界大戰的風險，這顯然是不可能實現的。不過，這兩種立場都并非不可改變，所以歐洲的這一計劃仍有實現的可能。

2月24日，戰爭三周年之際歐洲及加拿大等十多國領導人訪問基輔

當然，還有一個問題，即俄羅斯是否會接受歐洲軍隊進入烏克蘭，作為?；饏f議的一部分。特朗普聲稱普京已經告訴他同意，但克里姆林宮對此予以否認。事實上，我對此表示懷疑，當烏克蘭被切斷了來自美國的軍事支持，而隨著時間的推移，俄羅斯在戰場和談判中的地位只會不斷提升，并且與美國的和解（可能包括單方面解除制裁）也有望實現，普京根本不會有興趣談判達成?；饏f議。俄羅斯會利用這些優勢來獲取更多烏克蘭領土，并加劇西方的分裂，破壞特朗普宣稱的實現和平的目標，同時試圖從美國那里獲取雙邊利益讓步。在這種情況下，歐洲所能做的就是保持對烏克蘭的團結支持，盡可能地增強基輔的地位，并努力說服特朗普轉而對抗莫斯科。

未來的幾周和幾個月將是對歐洲勇氣的終極考驗。如果歐洲能夠捍衛自己的原則、價值觀以及歐洲同胞，它將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強大、更團結。但如果失敗了，那么歐洲自身的安全以及它作為國際地緣政治重要力量的日子，可能就屈指可數了。(2025.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