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春天,在這個時代,我們正在看到越來越多以女性為主角的故事。女性主義早已不再是一種觀念,它走出電影銀幕,走出書本理論,正走在我們每個人的身邊。
這里的八個女性故事,有的你一定聽過,有的你或許陌生。它們都改編自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加西亞·馬爾克斯的作品。
從《百年孤獨》到《霍亂時期的愛情》,從《我們八月見》到《向坐著的人指控愛情》,這位文學大師塑造了一個又一個深入人心的女性角色。她們逃離家庭的束縛,擺脫婚姻的囚牢,她們跟從命運的指引勇敢出走,迎接屬于自己的頓悟時刻。她們是母親,是妻子,是女兒,更是鮮活的自我。
聽,她們要開始講了——
蕾梅黛絲·布恩迪亞
《百年孤獨》
在三月的一個下午
有一些問題我從記事起就沒想明白過。
比如,馬爾克斯上校不在時,阿瑪蘭妲焦灼地想他。可他回來了,她又不愿回應他的心意。我為他們說情,阿瑪蘭妲將我趕走。行吧,隨他們去吧。
比如,人們說我是最美的女子,讓我當狂歡節女王,曾祖母卻命令我以黑色頭巾遮住面容。既然美是件好事,為何又需掩藏。行吧,隨他們去吧。
比如,女人一定要穿胸衣和襯裙,天熱時不可以露出大腿散熱,頭發一定要梳成發髻或是編成辮子,吃飯一定要按時,不可以用手抓飯,不可以用糞便畫小動物。教堂里那個穿著綠色絲絨上裝和繡花馬甲的男人,他甚至給馬都穿上了閃亮的衣服!這樣復雜的裝扮怎么會有我的麻布長袍和光頭舒適。我不理解人們為何擅自期待我和這樣的傻男人擦出愛情,每天看著他一件又一件地穿衣服就夠受了。他不過是看了我一眼,就一夜一夜帶著樂隊來吵我睡覺,算了,還好我十一點才起來,隨他去吧。
比如,愛和恨是世上最傻的東西。警衛說因為愛我他難受得要死,他好傻,好像我是絞腸痧似的。屋頂上的男人看我洗澡,還讓我嫁給他,他好傻,竟然浪費一個小時看女人洗澡。阿瑪蘭妲常常在路過一幢破房子的時候對我說起居住其中的女人,她總是怨恨地講起對方一樁負心事,我并不明白這些事為何能讓她死也不原諒。隨他們去吧。
比如,曾祖母總對我說“男人比你想的要求更多”,以此讓我學習做飯、掃地,改正懶散地習性。既然如此,何必找男人一起生活。
比如,癡迷于我的男人會說我害死了他們,阿瑪蘭妲說我腦子有問題,費爾南達說我這樣的傻子活得太久。
三月的這個下午,我在晾床單的時候發現這些可憐的人沒救了。我乘著微風向他們告別,和鼓蕩放光的床單一起消失。我從來沒這么好過。
烏爾蘇拉·伊瓜蘭
《百年孤獨》
在尋找與文明連接的道路時
什么?你想聽聽我年輕時候自己離開馬孔多、找到外面的世界的故事?孩子,真虧你還能想起來這個。這么多年了,還從來沒人為這件事感謝我一下呢。
那一趟本來是出去找何塞·阿爾卡蒂奧的,他不念爹娘的好,居然跟著吉卜賽人跑了。也就一個晚上的時間,不知道他怎么走了這么遠。真要說起來,我們家倒了霉就是從認識吉卜賽人開始的,不過不提也罷。
我走了大概有五個月吧,我知道孩子一時半會兒不會回來了,他有自己的路要走。但我也不是一無所獲,我真的找到了通往外面的路。
那時候馬孔多剛剛有點家的模樣,住民也漸漸多了起來,但是我們對周遭的世界一無所知,老何塞有一次沮喪地大喊:“馬孔多周圍都是水!”我偏不信這個邪,我們當年連那么難的遷徙之路都走過來了,現在出去探探新的路也沒什么不好。
想也知道,老何塞肯定羞愧得不行。我還清清楚楚地記得,回家那天我特意擺出輕松自然的樣子,就是為了再刺激一下他——瞧瞧,我們女人自己干,照樣干得比你們男人強百倍,你們應該開始習慣我們勝利歸來的輕松姿態。
聽說后來他也帶人去找過孩子,才找了三天就放棄了!不是他身上掉下來的肉,他像不心疼似的……他這個人,滿腦子幻想,踏踏實實持家的事一件也不干。我這一輩子就見不得別人這樣,所以拼了命地想把兒孫們都引上正道。愿上帝寬恕,布恩迪亞一家子出了太多瘋子了。
就這樣吧,這些事都過去太久了,眼下我還有別的事要操心呢,你也看見了,在這個家里簡直過不了一天安生日子。
再見,再見……對了,你要是知道有誰在我們這兒寄存過一尊圣約瑟雕像,請告訴他一定記得來取呀……
桑塔索菲亞·德拉·彼達
《百年孤獨》
在勞碌一生之后
父母給我起了個好名字,意為“慈悲的圣女索菲亞”。我如他們所愿地做了一輩子好兒媳、好妻子、好母親。現在我要收拾東西,該走了。
我有一件正裝,不記得是哪里來的,可能是丈夫送的。從前他很威風,但有些流言。我不在乎他的錢和地位是怎么來的,我想女人不需要在乎這些。
長筒棉襪是孫女送的。是孫女嗎?我帶大的孩子太多了,已經分不清輩分。那個活潑的女孩由我一手帶大,在國外讀書。但愿別像另一個女孩,為了愛情后半輩子只能在修道院等死。
腳上的舊鞋是婆婆的。她說這家里凈出瘋子,我想起飛天的女兒和葬錯墳的兩個兒子。可我除了接受這一切,操持這個家,別無出路。
還有兩三件衣服。沒準是佩特拉·科特斯送的。我沒見過她,聽說是小兒子的情人。小兒子的妻子一進門就把我當女仆,只有這個情人總來打聽我缺不缺衣服。
再看一眼我的床。我一直睡在谷倉地上的席子上,夜間與老鼠和蛇為伴。我從沒跟婆婆說過,因為她肯定會把床讓給我。那段時間亂得很,可不能再給大家添亂了。
我帶上門,把手伸進門洞插上門閂。我想起前天剛殺死的螞蟻昨天又在家中橫行,一天打掃三次的屋子仍布滿灰塵與蛛網,照料過的人一個接一個死去,我無能為力,只知道自己該走了。
我的后背再也直不起來,我的腳步蹣跚,我有一比索二十五生太伏,我不知道歸宿在何方,慈悲的圣女索菲亞從來沒考慮過自己。
麗貝卡·布恩迪亞
《百年孤獨》
在搬出布恩迪亞老宅前
我記不得第一次吃土是什么時候的事了。烏爾蘇拉給我灌的藥倒是還記得,還有那頓打,可是挨得不輕。想想看,居然用皮帶抽一個小孩子!
那時候他們都覺得我是怪胎,把失眠癥的肆虐也怪到了我頭上,可我又有什么辦法!反正關于我的謎團還有好多好多,我連自己的身世都弄不清楚,再多一兩樁怪事又算得了什么呢。
要我說,阿瑪蘭妲才是真正的怪人。她從來沒有真正愛過那個意大利人——或許我自己也沒有。當時我應該給她也喂點土的,這是治療痛苦與焦躁最好的藥。
我不屬于那個家。我早該意識到的。他們憐憫我、養育我、教化我,有時候幾乎也愛我,但我總是一個外來的人。是何塞·阿爾卡蒂奧讓我看清了這一點。我跟他同病相憐:他也不屬于家里,他見過的世界要大得多,馬孔多的人根本想象不到。
明天我們就要搬進新房子了。有人說他是我哥哥,我才不在乎呢,他是我的何塞·阿爾卡蒂奧。新房子那里清靜得很,我去看過了。雖然我們現在連一件像樣的家具都拿不出來,但有他在我什么都不需要。
我不知道以后會不會常懷念其他人。
不過我會記得,爸爸和庇拉爾都說過,我一定能得到幸福。我愿意相信這句話。
埃倫蒂拉
《世上最美的溺水者》《百年孤獨》
在終于獲得解脫后
出走前,我每天說的最多的話就是“好的”。
好的,奶奶,好的。好的。人要是在自己家里也像上班似的那么說話,這輩子也就望到頭了。
十四歲起我就居家辦公了,但并沒有丁點財務自由。打翻燭臺,一場大火。祖母說我把她的一切都毀了,從此我賺的每份錢都歸她,還得辛辛苦苦白干上八九十年。以前從來沒有人告訴過我,孩子來到這世上有時候并不帶著祝福,而是來給上一輩還債的。
我好像會把一切都搞砸。做什么都是錯。可除了“好的”,那時我不知道還能說些什么。一切都好,其實什么都不好。好就好在疲憊對眼淚有奇異的克制效果,每日70份重復性勞動,有時間哀嘆,到頭來都會敗給維持呼吸的本能。
有那么一段日子,我感覺自己就快累死了,臨死卻好像看見一點光。那個叫尤利西斯的男孩說要帶我離開。不能叫我死在沙漠里,那樣升入不了天堂,只會沉入大海。我沒見過海,他說大海只不過全是水的沙漠。他身上有柑橘的香氣,臉上漾開調皮又溫柔的笑容,我喜歡他編起瞎話來跟真的似的。但我很快就清醒了:尤利西斯也好,奧雷里亞諾也罷,那些自負又懦弱的人總會在不幸者身上尋找救贖,黑暗里摸索擁抱,那種柔情偽裝得近似于愛情,卻并不足以逆轉命運。
于是我也編了一段美麗的謊言,誘導他解決祖母白鯨般的鼾聲與夢囈,只有這樣我才能離開。他太天真,還不知道我要走的旅途只容獨身一人,也無心去看透我已在床笫與汗水中從男人身上習得虛與委蛇的卑鄙,如今熔鑄為我高尚的匕首。
事成的那天,沙漠的風沙蒸騰出一片海市蜃樓的幻景,我明白自己再也不必聽從任何聲音的呼喚。于是轉身向大海走去。
費爾明娜·達薩
《霍亂時期的愛情》
在勇敢拒絕之后
我覺得所謂出走,不是逃離某座城、某個人,是拒絕用別人的尺度丈量自己的心。那一次也是一樣的,在代筆人門廊,拒絕弗洛倫蒂諾的時候,我就是這樣想的。
怎么會如此殘酷地讓那樣一個幻影在自己的心間占據了那么長時間?這是我那時候對自己最大的疑問。在父親的命令下,我和他分別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但我總能收到他的秘密電報。如今我依然相信那些情話傳達的并非虛情假意——是的,他在表達他的愛,我也完全愿意接受并付出同等的愛,但我們愛的都是最縹緲的想象虛構出的對方的幻象。
他叫我“花冠女神”。我不知道這個名字對他來說承載著什么,但對我似乎是一種無關緊要的約束。您想想,回到卡塔赫納的時候我多么自在!很久沒逛過那么熱鬧的市場了,我邊買邊玩,在人群里穿來穿去,欣賞攤位上每一件東西的靈魂。我知道代筆人門廊魚龍混雜,但那里的東西多有意思!爸爸對我說過,我現在可以自己做主了。那天我第一次明白自己做主是怎樣的體驗。生活的鑰匙握在我自己手里。
可他呢?分別了這么久,他說出口的第一句話竟然是“這可不是花冠女神該來的地方”。
我覺得他多陌生、多可憐!在那個瞬間我明白,他愛的是花冠女神,而不是我。我從來不想當什么花冠女神。
現在是時候結束了。我們之間不過是一場幻覺。希望有一天他也能懂得這一點。
安娜·瑪格達萊納
《我們八月見》
在終于懂得母親的瞬間
我不知道其他女人對婚姻的忍耐期限是多久,只知道如果每年八月我不登上那座海島,我就得再忍受一年地毯下垃圾的臭味。是的,夫妻生活幸福的關鍵在于控制厭惡,但這和把垃圾藏在地毯下沒什么兩樣。
海島上也沒有什么稀奇的,不過是酒精、舞會、男人的汗水罷了。嗯,不同的男人。我的丈夫不知道這事,我也沒有離婚。你怎么這么驚訝?我只不過是做了你也幻想過的事情。畢竟,當你正身處懸崖邊緣,而命運恰好就在手邊,你只能選擇緊緊握住它。有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危險的激情讓人感覺活著。
只需一次,你就會重新睜開眼審視你的婚姻生活。
第三次從島上回來后,我曾問丈夫多少次對我不忠。他遮遮掩掩的答復讓我惡心。很多年里,我只有過他一個男人。當初嫁給他的時候我正值青春,尚是處子之身。如今衰老加速逼近,夕陽逝去的速度總是快過太陽升起。我一直是個體面的妻子、盡責的母親,我珍惜生活賜予我的一切。但只有在島上,我才能短暫卻徹底地做一個孤獨自由的“人”,明白我一直失去的是什么。
其實最初登島,我是來給母親掃墓的。即將辭世時,母親堅持要葬在這座島上,沒人知道為什么。直到我最后一次登島,驚訝地發現母親的墳前早已高高隆起了花堆。守墓人說,每年八月,都有同一個男人來到這里,給母親的墳前鋪滿絢爛的鮮花,風雨無阻。我再次感到自己握住了命運的手——那個男人當然不是她的丈夫。
小島破敗濕熱,登島汽艇要航行將近四個小時,途中沒有片刻風平浪靜。但是,若從墓地所在的山頂眺望遠方,你會看到藍鷺在平緩的湖面上幽靈般飛翔,陽光下的沙灘碎金一樣閃光。這是唯一讓人感覺不到孤獨的所在,那一刻我突然理解了母親的心愿。
我們都是在婚姻里反復出走的女人。我想,當母親決定把自己葬在島上時,她就明白了一切。
格拉西耶拉
《向坐著的人指控愛情》
在銀婚紀念日前夜
我用了二十五年時間看懂那不是愛情。
我們在舞會上一見鐘情,我們在年輕且貧窮時相愛,我們反抗了各自的家人,像是一對守衛愛的騎士,直至他屈服。
他向他的父親認錯,回歸他曾迫切逃離的名門望族,這不像是我認識的那個他會做的選擇,但我跟隨了。他母親從不掩飾看向我時眼底的鄙夷,富麗堂皇的房子似乎總刺痛我的腳心。我以為除了讓自己更配得上他別無他法,于是我拿下了四個博士學位,讓自己看上去更配得上他曾向我展示的那片嶄新的天與地……
我以為那是愛——直到我發現我所有的努力并不能讓他多看我一眼多聽我一句的時候,我意識到曾以為的愛不過是某種虛榮。當我們什么都擁有的時候,愛卻沒了。他越來越沉默寡言,視我如無物。偶有一天我察覺到他的不忠卻也只能選擇忍耐,在以冷漠為刃的精神凌遲中四處躲藏。直至銀婚慶典這天——二十五年前,他承諾過要將這天的慶典辦成世界上最盛大的慶典,但如今的他只是坐在沙發椅上假裝看報紙。
好了,可以了。
二十五年來所有的“算了”這次不會再算了,
我要說話。我要破口大罵。我要把話說完。
他依然沒有傾聽,自然也聽不到我言語間出走的決心,
他好像被火燒著了,但我也說不清楚一切是如何發生的。
因為那時我終于已經離開。
我認為,
婦女們支撐著這個世界,
以免它土崩瓦解。
——加西亞·馬爾克斯
今天是馬爾克斯的九十八歲生日,
祝他生日快樂!
三月共讀預告:
《世上最美的溺水者》
加西亞·馬爾克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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