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北塬上的日頭毒得能曬裂石頭,馬家溝的黃土墻根蜷著七八個光膀子的漢子。老馬頭蹲在碾盤上抽旱煙,煙鍋子磕得青石板當當響:“祠堂的井見底三天了,再求不來雨,咱這百十口子都得成人干。”這話像把鈍刀子,剮得人脊梁骨發涼?。
溝底馬三保家的青騾子突然發了癲,前蹄刨地三尺深,露出半截青石板。石板縫里滲著陰濕氣,湊近了能聞見鐵銹味兒。三保抄起镢頭要砸,叫老族長馬世奎拿拐棍攔下:“作死!這是先人埋的鎮物,動了要招旱魃!”眾人瞧著石板下隱約露出的“光緒廿三年”字樣,喉頭滾了滾,終究散了?。
我蹲在自家窯洞前磨鐮刀,刀刃在月光下泛著青。婆娘抱著兩歲的栓柱縮在炕角,瓦罐里最后半碗糊糊結了硬殼。自打前年世奎爺把持了祠堂的賑災糧,溝里餓死的人比餓死的田鼠還多?。
后半夜起了怪風,刮得破窗紙鬼哭狼嚎。溝西頭突然炸起聲慘叫,驚得全溝的狗發了瘋似的吠。等我們舉著火把趕到,只見三保家青騾子的肚腸子淌了滿地,牲口棚的土墻上用血畫著個歪歪扭扭的"旱"字。世奎爺拄著拐杖顫巍巍過來,羊皮襖在風里獵獵響:“造孽啊!旱魃聞著血腥氣來了!”
第二天晌午,祠堂門口聚了烏泱泱的人。世奎爺捧著族譜念咒,八個壯漢抬著口柏木棺材,里頭躺著三保家剛咽氣的幺女。十二歲的丫頭片子,手腕子細得像麻桿,臉上蓋著張黃表紙。“拿童女祭旱魃,老天爺就開眼。”世奎爺的三角眼掃過人群,我在人堆里瞧見栓柱他娘死死捂住孩子的嘴?。
私塾先生周文啟是半月前逃難來的外鄉人。這人瘦得跟竹竿似的,偏生愛穿件洗得發白的長衫,袖口磨得起了毛邊。他蹲在打谷場拿樹枝教娃娃們認字:“'井'字四四方方,'人'字頂天立地...”話沒說完就叫世奎爺的護院踹翻了石板?。
當夜我摸黑去溝底刨野菜,撞見文啟蹲在三保家青石板前,舉著洋火照那些蝌蚪文。“馬大哥,這是引水渠的碑文!”他手指頭點著"深七丈二尺,通渭水"幾個字,眼里冒著火,“你們讓老東西騙了!底下埋的是救命的水脈!”話音未落,溝頂突然亮起火把,世奎爺帶著人舉著釘耙鐵鍬圍上來?。
文啟被吊在祠堂的老槐樹上抽了整宿。皮鞭子蘸鹽水,抽得白衫子成了血葫蘆。世奎爺拄著拐杖繞樹轉圈:“外鄉妖人壞我馬家溝風水,該當何罪?”底下人跟著喊"燒死他",喊聲震得槐樹葉子撲簌簌掉?。
我縮在人群后頭,指甲掐進掌心。文啟昨夜塞給我的半張圖紙在褲腰里發燙,上頭畫著彎彎曲曲的水道,正通我家祖墳后頭的亂葬崗。三更天,我摸到亂葬崗的野棗林,果然在棵歪脖子樹下找到塊刻著龍紋的斷碑。碑底滲著水珠子,舔一口甜得扎舌頭?。
祭旱魃那日,全溝人都被趕到祠堂前。世奎爺穿著杏黃道袍,桃木劍指天畫符。棺材里突然傳出抓撓聲,幺女滿臉是血地坐起來,喉嚨里嗬嗬作響。人群炸了鍋,我趁亂摸到祭壇后頭,掀開供桌布——底下整整齊齊碼著二十袋白面,麻袋上印著"賑災專用糧"?!
“老狗!”我抄起供桌上的銅香爐砸過去。世奎爺腦門濺出血花,拐杖往地上一頓,祠堂地磚突然塌陷。我跟蹌著摔進地窖,火折子照見四壁堆滿糧袋,中央竟有口青磚砌的方井!井水清得能照見人影,水面上漂著半塊硬面饃?。
地窖上頭傳來喊殺聲。文啟不知怎么掙脫了繩索,帶著饑民撞開祠堂門。世奎爺的護院掄著鍘刀砍人,血濺在黃表紙上像開了一地桃花。我趴在井沿舀水喝,突然聽見栓柱的哭聲。抬頭看見世奎爺掐著孩子脖子退到井邊:“都別動!再往前一步我就...”
文啟從梁上撲下來,三個人扭作一團跌進井里。我發瘋似的拽井繩,拉上來只剩文啟冰涼的尸體,懷里緊緊抱著栓柱。孩子手里攥著個油紙包,里頭裹著半本族譜——最后一頁朱筆寫著:"光緒廿三年大旱,族長馬永祿私截賑銀,于祠堂下鑿暗井..."?。
暴雨是半夜來的。祠堂地窖的暗井噴出三丈高的水柱,沖垮了百年老屋。世奎爺的尸首泡在泥漿里,羊皮襖吸飽了水,沉得像塊碾盤。饑民們跪在雨里舀水喝,沒人瞧見文啟的墳頭悄悄長出棵野棗樹?。
我抱著栓柱站在崖畔上,看洪水裹著族譜的黃紙順流而下。溝底的青石板又露了出來,只是上頭"光緒廿三年"變成了"共和九十四年"。栓柱忽然指著彩虹喊:"爹!周先生畫的引水渠!"我揉揉眼,那道虹竟真順著山勢拐進了馬家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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