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陳亞亞
由英國新生代劇作家露西·柯克伍德(Lucy Kirkwood)編劇,上海話劇藝術中心制作出品,著名戲劇導演王曉鷹執導的話劇《蒼穹》(The Welkin) 目前在上海話劇藝術中心演出,演出將延續到3月的國際婦女節。原版在2020年首演于英國國家劇院,此后被歐美、韓國和日本等多地引進演出,頗受各國觀眾好評。
該劇講述一個發生在1759年英國薩福克郡鄉間的故事。當地一名年輕女子薩莉遭到一樁兒童謀殺案的指控,男性共犯已被吊死,她也被判死刑,即將執行。這時薩莉聲稱自己懷孕了,由于法律禁止對孕婦實施死刑,于是在法官的命令下,一個用于判斷女犯人是否懷孕的婦女陪審團被臨時建立起來,其中成員多是從繁忙家務和農活中抽身的家庭主婦,她們被關進一間昏暗陰冷的屋子,要求“不可飲食、不可使用火燭”,她們的討論結果將直接決定這名女犯的生死,而窗外等著看絞刑的數百人正因不耐煩而發出憤怒的催促聲……
本文圖片攝影 尹雪峰/智芝在格物
法庭內的婦女閑聊:當無權者被賦予話語權
該劇被認為是電影《十二怒漢》的女版,都是十二人組成陪審團,來決定他人的生死,情節確實相似,但電影中討論的是嫌犯是否殺人,話劇中女犯的殺人罪名已定,陪審團只需判斷其是否懷孕,兩者議題截然不同。此外,《十二怒漢》中的男陪審員彼此不認識,沒有什么私人話題可聊;《蒼穹》中大部分陪審員則居住在同一社區,素有往來,這就給她們提供了豐富的聊天素材。相對于男陪審員那種主要基于邏輯思維、事務性的對談,《蒼穹》更多展示了婦女間家長里短的閑聊,包括身體經驗、家庭瑣事和鄰里八卦,各種細節栩栩如生,讓觀眾在不知不覺中進入18世紀中期英國鄉村女性的生活世界。
這些婦女大多地位卑微,平時被困在一個狹窄的空間,發聲很少被聽到,更不被重視。現在忽然有了一個難得的機會,可以走出家庭,參與公共事務的裁決。她們雖然牽掛家中活計,卻不免眉飛色舞,七嘴八舌,越說越來勁,平時那些難以宣之于口的私人欲望和性行為,此時也毫不避忌地坦誠出來。盡管有一名男法警在場,但他不被允許說話,被迫成為了聆聽者,甚至是那個被譏諷嘲笑的對象。這個小型議事廳儼然是她們主導的房間,她們在此享有了更多的話語權。
婦女閑聊是劇中最有生命力的部分,也是最具感染力的部分,正如女作家林白對她類似題材作品的評價:“《婦女閑聊錄》是我所有作品中最樸素、最具現實感、最口語、與人世的痛癢最有關聯,并且也最有趣味的一部作品,它有著另一種文學倫理和另一種小說觀……它使我溫暖。”在話劇中,正是這些充斥著粗俗不雅言辭、飽含各種情緒的閑聊,在女性間激起共鳴,讓她們慰藉彼此,同時也贏得了觀眾的共情。
另一個差異則是女犯人的在場。《十二怒漢》中從頭到尾只有十二個審判員,嫌犯是缺席的,《蒼穹》中女犯人薩莉則參與了討論,但她顯然無意博取陪審員的歡心,更懶得替自己辯護,她在表達欲望包括犯罪動機時毫不遮掩,對有意維護自己的莉齊更是多次惡語相向。然而,就是這樣一個讓人很難同情起來的“惡女”,當她講到自己在繁重勞作后如何幻想有人從天而降,拉著自己奔赴更自由的生活時,在場女性也開始情不自禁地向往起來。至少在那一刻,她證明了自己并非天生惡魔,她對生活的期盼也不過是所有普通女性的樸素愿望。
簡潔的舞臺,精湛的表演
在筆者看來,中文版《蒼穹》的舞臺可用兩個詞來形容,即刪繁就簡、返璞歸真。近年來隨著科技進步,運用高科技手段來提升舞臺效果成為一種流行,但如果一味依賴于技術,缺乏內容的深度支撐和演員的精彩演繹,就不免淪為空洞的“技術秀”,只是徒有其表。而中文版《蒼穹》在多媒體技術運用上非常克制,僅在必要處做點睛之筆,如將十二位女性勞作的黑白剪影反復投射在大屏幕上,這些女性被框定在各自的小格子里,打掃房間、清洗衣物、挑水做飯、照顧孩童……這一圖像瞬間將觀眾從當下拉進英國鄉村婦女的生存空間。該表現手法并非劇組原創,但復制這一方式而不是如某些劇組那樣讓演員上臺表演,仍不失為明智的選擇,既減少了演出的難度,又使得劇情更加聚焦和緊湊。
舞臺就是陪審員的討論室,一個略顯空曠破敗的房間,其中家具寥寥無幾,一個冷冰冰、看不到一絲火光的壁爐,一張積滿灰塵的長桌,十幾把橫七豎八亂擺著的椅子。不時有冷峻的光從側面打過來,將女陪審員的形象投射到墻壁上,影影綽綽帶著一種壓抑感,讓人感到透不過氣來。門和窗戶存于虛空中,并無實體,只通過演員的肢體動作和聲響效果來呈現,比如每次打開窗戶,就能聽到幾百個人的呼喊。劇本中很少提到的桌子,在現場有了更多效用,當莉齊被醫生檢查、被法警施暴時,都起到一定的遮擋作用。在國外演出的劇照中,我們可以看到有些劇組將絞刑架搬上了舞臺,還有的將施暴動作赤裸裸地曝光,這些能給觀眾更多視覺上的刺激,而中文版《蒼穹》更比較含蓄,多采用間接表達,這比較符合國內觀眾的觀劇習慣,但也更考驗演員的表演功底。
按照劇本設置,陪審團成員多為鄉村農婦,而演員則是當代都市女性,兩者形象上出入較大,這給演員帶來了不小的挑戰。工作人員告訴我,演員在臺上并未使用領夾麥克風,近三小時的臺詞輸出純靠自身,每場下來幾乎嗓音嘶啞。而為了現場效果更逼真,臺上灰塵每天并不打掃,演員飽受沙塵侵擾之苦,那灰頭土臉的造型不只是出自后臺的化妝,更是在臺上的真實演繹。其次是劇中人物太多,三人為眾,超過三名主角就可稱為群像劇,而這個話劇里中有十三位!演出時間不到3個小時,可想而知分配給每個人的很有限。盡管劇組對角色做了精心設計,努力體現彼此的差異性,如貧困農婦身著臟亂破敗的工作服,假扮的貴族夫人則衣裙整潔、儀容華貴;年老的婆婆傴僂著腰,年輕孕婦看上去大腹便便……但在短時間內要讓每個人的形象在舞臺上都立起來,具有一定的辨識度,仍非常不易。很難說她們每一個都成功地讓觀眾記住了,但所有演員都在全力演繹自己的角色,都有綻放自身光彩的那一個瞬間。
劇本中反復出現的哈雷彗星可謂女性處境的隱喻。這些農婦“從來沒有抬頭看過天上。除了晾衣服的時候”;她們感嘆世人“知道千里之外的彗星運動,卻不明白女人的身體是怎么運轉的”。整個社會對女性困境視而不見,而彗星的出現則代表著她們對未來的期盼,周期循環,當下一次彗星出現時,女性的生存空間能否有所改善?在中文版舞臺上,彗星沒有視覺上的呈現,對“蒼穹”的意象也做了簡化,某種程度上成為“星空”的代名詞。英語中“蒼穹”(The Welkin)是天空的穹頂,神或眾神的居所,與壁爐煙囪里的烏鴉、小樹林深處的女巫一樣有著豐富的歷史內涵,但這些對國人卻是相對隔膜的。相比之下,“仰望星空”雖也來自西方的出典,但已被國人普遍認同和接納。
也許正是基于這樣的考慮,劇組選擇刪減了部分英國歷史文化素材,更多凸顯中西方文化已成功融合的部分,這不免讓某些人心存遺憾,但對更多的普通觀眾而言,這種處理可能是必要的。舞臺上反復出現的星空圖像,讓我們對劇中人物有了更多的理解和共情。盡管生活在一片泥濘中,有許多困窘和不如意,但我們(女性)仍可以仰望星空,互相扶持,對未來存有美好的期盼,那就是自己不該被困在這狹小逼仄的空間,人生本應如蒼穹一樣遼闊浩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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