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沙子 畫|馬桶
1
石墩子是個船拐子。也就是個駕船走江湖的人。
拐子,是舊時長沙話中特指的“人販子”。長沙老話中,還有一個類似的名詞——啜巴子,指行哄騙之事的人。
小滿,正是江河水滿的時節(jié)。
船東劉治修到湘江河邊發(fā)了一船糯谷種,又多走幾腳,看了那條新買的三桅船,自是眉開眼笑。
見到幾個伙計圍著他轉(zhuǎn),河邊一個打?。╞ao2)泅的半大伢子爬到躉船上,滿頭滴水,沖著船東呢嘴一笑,“老板,我想到你的新船上當(dāng)小工?!?/p>
劉治修看到這個黑皮伢子,心里喜歡,開口竟是:“我要你上船吃干飯哦?每月還要關(guān)餉?!?/p>
“我是一條黑財魚呢?!?/p>
“你不過就是幾下‘狗刨式’,哪個都會?!?/p>
“那……我扎個沕(mei5)子給你看。”
“咕?!币宦?,潛入水中不見蹤影,過了好久,才從十五六丈開外的江面上露出一個光頭來。
劉治修笑了。這個后生子,水里、岸上都是一條傲腿,這樣的好幫工,到哪里去找啰。自然是不想放手,就應(yīng)承了:“安心在我箇里做啰,年年給你加餉銀?!蓖瑫r他心里也是有個小算盤的,日后再細(xì)看——十年識人呢。
小暑。石墩子下河上船。他其實(shí)是老實(shí)人一個。
那年,他行船到湘陰躲風(fēng)亭運(yùn)鮮魚和菜藕,在雜貨碼頭的柳樹下,看到一個蠟燭包,一塊藍(lán)印花布抱裙的口子上,露出一張黃皮刮瘦的小臉,心里清白是棄嬰,想快步走開?!班叛健币宦?,式如是在呼喊,隨即“哇啊哇啊”地哭著,那蠟燭包也在輕微搖動。
石墩子提腳不動了。彎下腰來,抱起,走到堤岸上的茅屋子里,找細(xì)腳子婆婆要了一碗米湯……而后將嬰兒抱上兩桅船,一口北風(fēng)鼓起船帆,送回了長沙。
石墩子進(jìn)屋的頭一句話:“娘吔,我撿了個妹妹回噠?!?/p>
“那好,省得我十月懷胎,又省噠我費(fèi)力生崽?!蹦镄χ?,一口應(yīng)承,心里開始打小算盤。
當(dāng)年的他,十五歲少年郎。用今天的話講,實(shí)在是“暖男”一枚。因其身胚壯實(shí),肩寬腰圓,人送外號“石墩子”。
三個月后,娘請劉老板給女嬰取個大名。
劉治修脫口而出:“湘江河邊生的,洞庭湖邊撿的,就叫做‘胡小江’啰?!?/p>
在四水流域及洞庭湖平原一帶,古早時,有一個隱密又玄妙的“排教”,名聲不大,若隱若現(xiàn)。
找一個佐證:早幾年,筆者還在裝修隊的一個木工師傅口里聽他說:“我就是‘排教’的,排古佬、船拐子箇些水上漂的,我一講,大家都心里有個三六九啰?!?/p>
此人的手藝精當(dāng),亦能用機(jī)巧之術(shù)、平凡之藥降治數(shù)種疑難雜癥,故偶爾有人請其出山,或施術(shù),或下藥。這號“禳異子”,聽上去有點(diǎn)不入流,卻也奇效顯,頑疾愈,且獲豐厚回報。
這類民間傳說,從來是平頭百姓的談資。但,“奇淫之術(shù)”的標(biāo)簽,卻又在人的潛意識里浮起。
眨眼十幾年,細(xì)丫頭一腦殼的黃毛變成了一條水墨色的長辮子。
石大嫂子要把養(yǎng)女胡小江娶為媳婦,特事到了師敬灣那棵酸棗子樹下,找媒婆皮姑子討主意。
“哎呀呢,”皮姑子一口清,“你就請劉老板保媒啦?!?/p>
“我崽的船東,我怕開得口?!?/p>
“算我的?!逼す米诱f。
劉老板聽說以后,氣一跌,他早就想把石墩子招郎入室的,結(jié)果慢半步,上好的女婿就如同煮熟的鴨子下了河,可惜可惜!
到底是個吃江湖、走四方、有氣魄的老板,石大嫂一開口他就答應(yīng)了,“好的。頭一條,我送十二塊光洋,讓石墩子在藩城堤下的明月池蓋新屋;二一條,按月關(guān)餉,你要錢急用,我提前先發(fā)半年的餉銀給你。”
石大嫂子喜笑顏開。
一正兩偏的木板茅屋立地而起,在那一帶的茅棚里蠻打眼。
劉治修和石嫂子又照皮姑子的套路,讓胡小江成親的當(dāng)天一早,到了劉公館吃早飯,換衣褲,披紅紗,蓋頭巾……
嗩吶子一響,鑼鼓丁子一敲,喜轎簾子一卷,“嗚哩哇哩”,客客氣氣,歡天喜地,送到了藩城堤。
胡小江的肚皮爭氣,三年間生下一兒一女。
石大嫂子很高興,“一男一女一枝花……就是箇樣,再莫生噠。我難得帶,屋里也冇得錢養(yǎng)?!?/p>
那胡小江的肚皮式如喊得應(yīng),就此打住了。
胡小江是個勤快人,更是個能干人,一日三餐,安排得熨斯熨帖;四季衣衫,打理得次一次二。買一陶缽豆腐腦,先讓二小一老喝一碗白糖豆花;再開一菜碗豆花湯,撒一把蔥花,一青二白,煞是好看。又加一調(diào)羹龍牌醬油,滴半調(diào)羹麻油。隔壁鄰舍都只喊是聞了流口水呢。
劉治修想招石墩子做女婿的事傳了出來。有人拿石墩子開玩笑,講石墩子吃了虧。
石墩子一笑,“我下力氣的身胚,那劉家大小姐哪里受得???再講,我粗茶淡飯的吃慣了,餐魚頓肉也吃不慣。”
那天夜深,和胡小江吃了“鮮魚”。
一時尚無睡意,胡小江就把心里的梅子核吐了出來,“我聽別個講,‘船家不救落水人’,是真的不啦?”
“真的?!?/p>
“難怪喊你們‘船拐子’啰,冇得一點(diǎn)善心。”
“老幫子講,是閻王派水鬼來收那條命,哪個要是出手相救,水鬼就會找那個船家的岔子,捉起去當(dāng)替死鬼呢。”
“罷也罷也,還是有個說法的哦……哎呦,你莫碰到就萬福噠!”
連吃了幾服“后悔藥”,劉治修心里叫苦不迭,幸好大女嫁了一戶殷實(shí)人家,日子還順?biāo)欤▁i4);也曉得石墩子是個實(shí)在人,不做計較,反倒是想要重用他。
當(dāng)然劉治修還是有過得想的事:又買了一條舊二桅船和五條板劃子,還入股洞江船務(wù)公司,合伙買了一條小火輪,一口氣拖得三條木駁船運(yùn)貨。
舉凡銅官陶瓦器,丁字灣麻石,宜賓川鹽,澧縣井鹽,洪江桐油,斗米咀稻谷,岳陽風(fēng)干魚煙熏魚,有貨必接。
生意做大了,自然要人用。讓石墩子當(dāng)了帆船船隊的舵把子,還想過幾年分點(diǎn)股份給他,只是把話留在心里,沒講出口。
石墩子講不出幾句場面上的說辭,心里清白跟了劉治修的腳步子走,那水路會越走越順,岸路會越走越寬。
2
且說石墩子在十幾年里頭,下洞庭,上瀟湘,漂澧水,走沅江,做事沉穩(wěn),言語懇切,廣交朋友,勤學(xué)好問??刺焐?,駕大船,駛風(fēng)帆,支令纖夫,諸事皆得心應(yīng)手,即便是旁門左道、民間雜術(shù)也知曉個十之七八。
夏日,劉治修的三女貪口福,去冰室喝了幾杯果子露,哪曉得半夜便是水瀉,接連數(shù)日,到四怡堂的老郎中手里把脈后取了三個單子的中藥,連服九天,仍不起效。
急得做爺?shù)拇晔侄迥_,喊了石墩子到學(xué)院街二府坪的公館里來“畫水”。
石墩子一看那口痰盂,半缸稀水,夾雜著濃腥撲鼻的紅白凍子,隨口一句,“啊吔,赤痢啦?!毙闹芯陀辛藗€三六九。
眾人聽到“赤痢”,莫不驚恐。民間早有傳聞,若此疾纏身,半月不止,小命難保。
石墩子隨即把黑灰陶瓦鼎交給下人,“裝滿米,送過來。”還吩咐一句,“拿一個淺口菜碗,裝滿一碗清水來。”
又打開布包,摸出三支黃香與兩根紅燭,點(diǎn)燃,插在黑灰陶瓦鼎里,凡三叩首,五拜磕,且念念有詞。
一圈家人屏息肅立。在含混的“啊咪嘰哩”念叨聲中,石墩子展開一張黃表紙,那上頭印了一把雙鋒寶劍和一支三叉神戟,交接成斜十字狀。
全場人滿眼敬服,哪敢動彈。
第二張黃表紙上印了“太極八卦圖”,中央是“陰陽首尾”的太極圖圈,排列在四周的,是各色卦符。眾人心里多少看出點(diǎn)門道,頭一宗是請了劍戟,二宗又求來了神。依稀聽到一句“張?zhí)鞄熛路仓茏忧苎薄?/p>
第三張黃表紙上印的就是一眼看清白的畫圖:天上一條青龍吐水,左側(cè)二牛耕田,右側(cè)三童戲蝶,正是四季清平景象。
果然,三張黃表紙疊好,敬天拜地之后,復(fù)在明燭上點(diǎn)燃;旋即,舉起焰火對四方各繞一圈。
說來也怪,黃表紙任意旋轉(zhuǎn),卻是不散碎,竟是蜷縮成一堆輕薄紙灰,由人放進(jìn)那淺口菜碗里。
“等下子,讓三小姐把箇碗符水喝了。”
眾人散去。劉治修打了一個兩塊光洋的包封。
石墩子也不推辭,接了,“按說,我不該收的,劉老板對我、對我一家都是恩重如山。我收的是神佛下凡的腳力錢,平日里用作燒香上貢?!?/p>
石墩子叮囑下人:“清早,到南門口菜市買鄉(xiāng)下送來的鮮馬齒莧,煎兩菜碗湯水,”又從布袋里摸出一個丁貢紙紙包來,對劉治修講,“沖兌半調(diào)羹藥粉子,早晚各一次。”
劉治修接了,連連稱謝。
“箇藥苦啊,苦得厲害!”石墩子又講,“不能吃糖,可以漱口。每餐只能吃一碗米湯、半個蒸蛋?!?/p>
三天止瀉,五日大便如常。
劉治修碰到石墩子的娘,說起此事。作娘的得意,“我崽是信了‘排教’呢,學(xué)了些密法,得了幾樣偏門。”
劉治修連連搖腦殼,“他跟了我箇多年,我何解不曉得?”
“他是個實(shí)屁眼,不曉得開口講。我告訴你啰,下河街的一個船夫得了巴骨牛癱,都被他診好噠呢。”
“啊呀,巴骨牛癱,”劉治修驚駭?shù)酶呗曇痪洌犆志推鹆艘簧黼u皮坨,“會爛脫腳手的呢。厲害的只怕還會送命!”
說完,心里感嘆,真的要好生待他,日后有大用。
他不曉得的事,其實(shí)不多。比方講,石墩子練出了一手用油灰給木船補(bǔ)漏的手藝,劉治修早就曉得了。
劉老板主要用他的駕船技藝,畢竟運(yùn)貨賺錢才是正道。
3
條子云掛在藍(lán)天上,一條條的,幾多好看。
望一眼,石墩子心里就有數(shù),三天內(nèi)無風(fēng)無雨,隨便運(yùn)么子都是好時節(jié)。
劉治修給了他一張跑銅官的單。
一路悠悠走下水,又掛帆借一口東南風(fēng),中飯前就到了銅官碼頭。這里一年四季熱鬧。幾十口窯天天出貨,百十條大小船只往來如梭。
石墩子讓徒弟漆麻拐守著挑夫上貨,自家就到街面上的“厚義全”窯口的店鋪里喝茶去了。
郝老板泡了一壺古丈毛尖,讓人擺了一碟子大紅袍(鹽炒花生米)和南瓜子,兩個人湖里海里扯得痛快。
晚飯前,又請船上的幾個人到對河的靖港鎮(zhèn),吃了一席“八大碗”。
次晨,天麻麻亮就起錨了??礃幼樱胂挛缒茉谖骱虼a頭卸貨。過新河三角洲,石墩子就從漆麻拐手里接過了舵把子,開口又把主帆跟側(cè)帆都收了。沿河的港口碼頭好生熱鬧,河里鐵殼子,木船子,貨駁子,板劃子,不可盡數(shù)。
石墩子把三桅船駛到了河西側(cè)的三分之一,小心翼翼,是要避開快行的大船。畢竟載了一船的低溫綠釉壺缸和大小蒸缽等貨物。
到輪渡碼頭時,遇上一條渡船,“吭哧吭哧”開過,尾槳卷起一陣?yán)祟^,三桅船就有點(diǎn)側(cè)偏,船身隨波搖晃。陶瓦器多為空心貨,看著船艙板上堆得嚇人、鼓起好高,其實(shí)不重,吃水高,舵把子握在手上有種輕飄感。
好巧不巧,對面一條獨(dú)行的小火輪汽笛長鳴,全力開過。這家伙是拖貨的,馬力足,吃水淺,浪涌大。
偏偏又碰上順?biāo)?/p>
三桅船遭兩股浪頭的夾擊,傾斜著船身,頭尾搖擺著,起伏仰落。艙面上,那些用麻繩穿綴在一起的單耳瓷罐、薄殼瓦壺已經(jīng)被浪涌抖破了好幾只,青綠色瓷片跌落在艙板上。
眼看著就要撞上輪渡的躉船——悶力一震——滿船瓷器,眼看要支離破碎。
四個船工齊齊站在船東側(cè),想要壓正船身?!奥犖业奶柫?!”石墩子大聲吼道,“三個人拿穩(wěn)竹篙,準(zhǔn)備頂住躉船!漆麻拐和我來扳舵!”
“一!二!三——起!”
三支竹篙撐住了躉船的前板,舵葉猛地側(cè)偏,逼著船頭對江心一拐——三桅船與輪渡躉船擦身而過!
“我崽啊崽!只隔得一拃寬呢!”漆麻拐事后繪聲繪色地吹著,心里默神,箇只怕是我?guī)煾傅莫?dú)門絕技,哪天他心情好,要討教一番。
劉治修單獨(dú)打了一個三塊光洋的包封。石墩子笑咪噠,“劉老板,你是好人。”
劉治修心里有數(shù),一船瓷器,若要我做賠匠的話,哪里只止三塊光洋。湘江河上,到哪里還找得到箇號人!
他好似無心地問了一句:“你那招術(shù),是哪個師傅的絕活吧?”
“排教的保命功夫呢,叫做‘蛟龍擺尾’,專用于過激流險灘的。”
劉治修連連點(diǎn)頭,那排教里還是有傲腿呢!
4
早年間,日常家用的盆桶,多為木制,不像如今,到處都用塑料制品。木料器物盛水,用久了,則木頭漚得腐朽,出現(xiàn)滴漏,甚或是將盆底或桶底爛穿,爛跌。
桐油的隔水作用就凸顯了。
因而,每年入夏起伏后,各家各戶必將木盆木桶放在烈日下曬干后,刷一遍桐油。全城街巷,四八路里,圍墻頂端,地坪中央,洗衣臺上,院落當(dāng)陽之角,到處曬了盆盆桶桶,是為一民俗景觀。
船家,也忙著曬船補(bǔ)漏。藩城堤、下河街、坡子街、除坡街、西湖橋、大西門、小西門的河堤腳下,露天曬著板劃子和蓬艙船。那幾條二桅船跟三桅船是大買賣,就要臨時搭起離地三尺的木架,把船身托扣起來,才能行補(bǔ)漏之事。
好太陽呢,從東頭朝陽曬到西頭落日,一整天,那縫縫坑坑、爛木朽板就都原形畢露了。隨后,就要油船,補(bǔ)漏。這是船家的一件大事。
桐油石灰是補(bǔ)漏用的。其技法,講起來簡單得很:把熟石灰粉調(diào)上桐油,攪勻,捏成團(tuán)狀,再用鐵錘反復(fù)敲打,至適用狀態(tài)備用;再用食指將油灰囮入木縫或朽爛之處,待陰干后,泡水七日,方可使用。
給木船補(bǔ)漏的手藝就繁雜、精巧得多。每至立夏,劉治修必吩咐石墩子:“今年你看哪幾條船上岸。先看好想好啊,油船補(bǔ)漏的事,隨你調(diào)排啰?!?/p>
石墩子心里清白,主家的倚重是不能辜負(fù)的,自然是要加倍上心;再則,一個多月不要下河上船,免了頭頂烈日、腳踏波浪的苦,那就樂得在屋里跟堂客好過。
有人妒忌,“明年子,你堂客又會生個滿崽啰。”
石墩子哈哈一笑,“你奈我如何?我憑手上的本事吃飯。”
徒弟漆麻拐殺短鋸子,“那你胯里的本事也足啰?!?/p>
一圈船工都哈哈大笑。
石墩子先去老廟玉泉山敬了菩薩求了簽,又包了一袋子香火灰。
從“排教”那里交了一垛錢,磕九個響頭學(xué)來的手法,就要避開外人了。關(guān)門閉窗,但行秘事。
頭一招,用細(xì)目篩子多篩了幾輪石灰,那就只能用頭發(fā)絲那樣的細(xì)銅絲篩啦,能過去的都是汗毛粉;第二招,摻幾味碾細(xì)碾細(xì)的中藥粉,防蛀蟲的;第三招,更為玄秘,先把河蚌干殼放烈日下曬個焦干,敲去皮面的黑殼,找鐵板一塊,置于暗火上焙干,炸裂碎開,再用碾子碾成細(xì)粉,加入油灰中——老幫子口傳的密法,說是此灰入桐油石灰后就緊密,干硬,遇水后則膨發(fā),起殼,用來補(bǔ)木船的漏縫、小洞和朽板,便是上佳之品。細(xì)想,那過硬是有點(diǎn)道理,忠信園的童藥師就把這個把戲叫做“珍珠母”。
經(jīng)石墩子這一手操持,那幾條木料船,自然是比其他師傅補(bǔ)的船要多用個三兩年。
接連幾年上岸曬船、油船,胡小江的肚皮沒得一點(diǎn)響動。那倒不是兩口子沒耍戲,卻是石墩子到童藥師那里求了方子,兩服下肚,管事半年。
信都不曉得,大崽石順同初小畢業(yè)(舊時的小學(xué),讀四年為初小,讀六年為高小),小女石順妹也進(jìn)了三年級。
期間的大小事體就不細(xì)數(shù),鑼鼓喧天的是“四野進(jìn)城”,長沙和平解放;再就是“過江輪渡”開通,千年天塹兩輪通;其三,劉治修的“長盛船隊”合并進(jìn)了市船運(yùn)公司,“四野”的牛連長當(dāng)經(jīng)理,劉治修任船管股的股長。
三伏天,木船上岸油船和補(bǔ)漏,就歸劉治修管了。
那條三桅貨船,倒扣在河邊頭的沙坡上,連曬七日,寬縫細(xì)坼、漏洞朽孔就都出來了。
崽女放暑假,跟在爺?shù)钠ü珊箢^,到河邊頭湊熱鬧。崽是曬得一坨煤炭,女兒戴一頂爛草帽也是曬得臉皮黝黑。
石墩子拿一根鐵木棒,冒著七月的烈日,圍著三桅船轉(zhuǎn),先用木質(zhì)的一頭在船板上敲打,側(cè)耳細(xì)聽:響聲沉實(shí)有回聲的,即為好板子;響聲虛空而低啞的,便是朽木……調(diào)頭把棒子的鐵頭插下去,用力一挑,朽木掉爛一地,再用白粉筆劃一個大圈。
細(xì)細(xì)摸摸,一天下來,那三桅船一身都是白粉筆圈圈;尤其是左舷的一塊側(cè)板和船頭的一大塊頂板,那白圈圈劃得又大又重,還加了一個三角形符號,是要換整板的提示。
石墩子那手常年搖船槳,撐竹竿,把木舵的,可憐天哎,那里又拿得筆桿子啰。讓石順同幫忙填“修理單”,他只喊“有幾個字寫不出來呢”。
石順妹呸噠他,“你讀書是從屁眼里讀進(jìn)去的?!苯舆^筆,三五兩下,散學(xué)。
劉治修講:“你妹子讀書就比你崽得勁些啦。”
“高小畢業(yè),就讓我崽跟我下河跑船啰?!笔兆右豢跉饩透吮P子。
劉治修又問:“順妹子哎,你高小畢業(yè)噠,那你又何式搞呢?”
“進(jìn)長郡讀中學(xué),跟你女兒一樣?!?/p>
“那就要你爺多賺點(diǎn)錢啦。”
石墩子一笑,是為女兒的志向高興。
“那你給我爺多關(guān)點(diǎn)餉銀啦,”順妹子一副傻笑的模樣,“我屋里全家就會好高興的……讓我娘給你到玉泉山多燒一炷香啰?!?/p>
“你長大噠,會是個人物呢,”劉治修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拍了拍石墩子的肩膀,“發(fā)狠賺錢。”
石墩子連連點(diǎn)頭。
劉治修回辦公室,多看了一眼“備料單”,默神良久,吸了一支煙,喝了半杯茶,又吸了一支煙,才拿起筆,動手改了幾個字,就交給庫房發(fā)放各類材料了。
牛經(jīng)理看到幾張加急貨單,不假思索,答應(yīng)了船隊隊長的要求,把石墩子臨時抽調(diào)出來,領(lǐng)頭跑外江(出洞庭湖,進(jìn)入長江水系)船隊運(yùn)谷米和茶油到漢口。
幾趟下來,歷時一個半月。再到河邊頭的沙灘上,那條三桅船已修補(bǔ)一新。
兜一圈,石墩子就皺眉頭,左舷換板是要用柚木,黃澄澄的桐油下,卻是清晰的杉木木紋;船頭前板更要用柚木,才經(jīng)得起碰撞,卻是改用了松木……杉木和松木只能做面板料和艙板料啦!
進(jìn)屋就問石順妹。“我是按你講的寫的……我喜歡吃柚子,那個‘柚木’的柚字不得寫錯?!?/p>
又想,去問一下劉治修?
又想,三桅船就要下水了,急著去拖秋收的稻谷米長沙……只要小心駕船,那就明年起伏的時候我再多看一眼,多講幾句,多守幾天。
5
隔年仲春,正是陰晴難料的時節(jié)。
兩條三桅船接了運(yùn)角灰(生石灰)的大貨單,逆水去湘江中游的衡陽取貨,再順?biāo)露赐?,入長江,去湖北嘉魚。
牛經(jīng)理二話不講,就要石墩子當(dāng)船隊長。
走上水時,啟蓬就借得一股偏北風(fēng),掛個側(cè)帆即可,雖是逆水,卻是空載,省力省時,倒也順?biāo)欤▁i)。
裝上滿滿兩船角灰。起錨時,石墩子聞到一脈油菜花的濃香,心里就清白,是風(fēng)向轉(zhuǎn)了,暖濕南風(fēng)一吹,那右腿老疾就浮起一線隱痛……行船時切莫大意啦啊。
進(jìn)主航道了?;仡^看了一眼身后的二船,是十二年前上船的老徒弟在把舵。
走下水時,悠悠東南風(fēng)就只能掛個偏帆。好在是順?biāo)?,即便是全艙滿載,行船倒也還穩(wěn)妥。
石墩子心里還是打小鼓。近幾年,逆水運(yùn)過丁字灣的麻石,有好多次,都是送到城里鋪設(shè)街面的。石頭重,吃水淺,大船面艙的側(cè)板離水面只有一拃長,掛滿帆,借北風(fēng),還是蠻松泛的。可此番裝的卻是角灰。萬一碰上大風(fēng)雨,角灰沾水就會發(fā)燒,膨裂,炸開,木料船則會在短時間內(nèi)散架、下沉,滿船角灰瞬間會把江水燒開,駕船人逃命都來不及……
按船家的老規(guī)矩,汛期是不運(yùn)角灰的。上貨時,石墩子就交代了只準(zhǔn)裝八成。
湘江河里好大的桃花水,渾水滔滔,漩渦漣漣,南北季風(fēng),來回扯鋸,陰晴不定,眨眼變天。
你要十二分的小心啦!
船過小西門碼頭,石墩子還卷了一支喇叭筒,喝了一陶杯老末葉,朝藩城堤一帶看了一眼。女兒一定是在學(xué)堂里上學(xué),胡小江要么就是在擇菜做飯,要么就是在洗衣漿衫……
看得到銅官那些窯口的煙囪了,又想起了“厚義全”的毛尖,下回要再去一路,品一杯。
進(jìn)湘陰,過了鐵角嘴。洞庭湖上的北風(fēng)順著江面掃過來,兩條三桅船先后把大風(fēng)篷降了下來。
石墩子想快點(diǎn)到斗米咀,那里是湘江進(jìn)洞庭湖的口子,洲灘多,且水淺。歇一晚,明天清早起錨,過了東洞庭,一進(jìn)長江就走順?biāo)郊昔~就快了。
他吩咐了一句:“左右各兩個,撐船?!卑霃澲?,把船舵夾在胳肢窩里,空出雙手,把腦殼上的羅布手巾扎緊了。這條布巾子用久了,松垮了,再回長沙,就要換一條毛藍(lán)家機(jī)布頭巾。
逆風(fēng)過了魚尾洲,過了躲風(fēng)亭渡口,過了樟樹港鎮(zhèn)……
哪個也沒料想到:幾十年后,這個樟樹港小鎮(zhèn)團(tuán)圍四轉(zhuǎn)的菜畦中、河洲上種的青辣椒,竟會稱霸省城的大小餐桌,還會跟了那個無影無蹤、無邊無際、看不見摸不著的互聯(lián)網(wǎng)走向全國。
一陣小雨的前奏過后,中雨斜潑了下來。
四個撐篙的船工冒雨加固了桐油篷布的邊扣棕索,還綁賊一樣捆緊了那扇收下來的帆蓬。滿臉的雨水也顧不得擦,又操起了船篙——嘴巴沉默,心里清白。
又過了過蘿卜洲、富貴灣,看得到濠河口了——湘江在此左右分流,環(huán)抱一個圓圈后,再在斗米咀匯合。
東側(cè)河道稍寬,便于行船,也是船家常走的、到岳州城陵磯的水路,兩條船首尾相銜而入。
行船不過幾里,孰料北風(fēng)加劇,濁浪排空,洶涌而來,兩艘大船竟紙片折成的一般,任風(fēng)浪推搡搖晃,如兩敗葉片。
“拿斧頭,砍主桅!”石墩子一聲斷喝。
兩個船工一齊上。一人左手摟著身邊的纜繩架,右手摟著另一個船工的腰身;另一個雙手奮力揮起斧頭,玩命斜砍。三五斧頭下去,只看到粗大筆直的主桅如香棍子一般被狂風(fēng)歪斷,再補(bǔ)上三兩斧頭,斜刺里沒入水中。
老徒弟把控的后船,也依著前船的舉措而動。
三桅船的擺幅減小了一點(diǎn)。
石墩子回頭看一眼,舉手指著風(fēng)雨迷蒙中的河道:“退回……退!濠……河碼頭!”
后船稍小,裝載也稍輕,在中心河道兜了一個半弧后,借北風(fēng)之勢,繞了個半圓彎后掉了頭。石墩子松了半口氣。
自家駕的三桅船卻還是被頂風(fēng)吹著,被側(cè)浪推著,往后退。
石墩子背風(fēng)而立,雙手緊把著舵桿,如同丁字灣麻石銼出來的一尊等身石雕。盡管一身透濕,也未曾取下纏頭布巾。布巾吸了頭頂上、頭發(fā)上的雨水,就不會一下子彌朦了雙眼,才能勉強(qiáng)看清河道與堤岸。時不時,空出一只手來,把額頭上的布巾擠干,把雙眼的雨水擦干。
讓船身在風(fēng)浪中維持直身狀態(tài),就能減少風(fēng)浪的阻力。
“呼”的一陣狂風(fēng)掃過,鼓凸起一堵排空浪,“嘩啦啦”拍打過來——
浪頭拍過船頂?shù)耐┯团癫?,浪花漫下另一?cè)的船邊舷板。眨眼間,又一個排空浪卷涌過來……
就在這一瞬間,石墩子看見穿過第一個篷布鐵圓扣的棕繩斷了,篷布角如同一個淘氣的伢子在上下招手,那浪頭和雨水趁機(jī)往前貨艙里流,一股白色的煙氣冒出,那棕繩又從撩開的第二個鐵圓扣里退了出來。
石墩子亡命瘋子一般撲了上去,另一個船工把纜繩架上的備用麻繩扯了過來,兩人聯(lián)手配合,才又把掀起的桐油篷布又穿好,扣緊,捆牢了。
前艙的熱氣還在從篷布的縫隙里冒著,但是那“咵嚓”的炸裂聲停息了。
哪個也講不清前艙里的變化,也都曉得趕快到濠河口靠岸才是正道。
搖擺中的三桅船拗斜著船身時高時低、時快時慢地在河道里飄行。小船卻是稍順,大體上穩(wěn)住了船身,時而直行,時而偏行的往濠河口碼頭駛?cè)ァ?/p>
躉船上站了十來個水手,腰系救生繩,打算強(qiáng)行接駁、全力施救。
小船好歹靠穩(wěn)了。又一陣橫風(fēng)掃過,不由分說的推搡著大三桅船橫拍著撞在小三桅船的側(cè)面船舷上,“咔啦啦”,撕心裂肺的船舷炸碎響聲震麻了石墩子的耳鼓,手上的舵把子倏忽變得輕飄飄的——舵葉被震斷了,虛空的把桿已經(jīng)失去了抓握的意義。
大三桅船又被浪涌拖進(jìn)浪底,隨即扭過船頭,還未回過神來,再次被后浪拱涌著拋上半空,砸到躉船的前角上,“嘭嚓”一聲悶響,船頭撞出一個大洞,船身兩邊的側(cè)舷同時震開,船體如折斷的細(xì)枝干,坐淹入水。
“船帆筒子!”石墩子一聲大叫。
四人手忙腳亂地爬上船帆卷起的布筒子,那上面還有竹夾條,好大一卷,眼下正是逃命之物。
石墩子拼勁全力,撐起竹篙,把船帆筒子推了出去,再用竹篙點(diǎn)著船尾舵艙的倉板,往上一個拱跳,借助楠竹的彈力,飛到空中,又順勢把手上的竹篙往船帆筒子那邊一推。
前艙水手接住了竹篙。
石墩子跌落在躉船一側(cè)的麻石階基上,只覺得右邊大腿一陣劇痛。哪里還顧得上看腿傷,又立起身來,看著江面——
可憐天哎,那沉船處,就是一口滾水鍋!一片蒸騰的氣霧,急速冒出的大小熱氣泡不斷翻滾,噼啪有聲,一圍抱多粗的船帆筒子下面已經(jīng)煮成了布片,跌到水里的兩個船工慘叫不絕。前艙水手憑借竹篙跳到滾水圈邊沿,又把竹篙反推了回去。帆筒上的漆麻拐也是拼命縱身一跳。躉船上,堤岸上,哭喊一片。兩條板劃子救起了兩個水手,也就趕忙折返到了岸邊……
一個月后。
胡小江買了岳州港班輪回長沙的船票。石墩子面無表情,說:“退了。坐火車?!比齻€人在家屬的攙扶下回到了長沙。
牛經(jīng)理帶著書記員來了好幾趟,講是要整理事故材料,前前后后問了好多,詳詳細(xì)細(xì)寫了好多頁記錄,還按了手印,又特意找石順妹,問了填寫“備料單”的事。
幾天后,又告訴他們?nèi)耍瑒⒅涡抟呀?jīng)被送到公安局去了,先拘留,再審判。
劉治修的堂客和兩個沒出嫁的女兒摸黑來到了石墩子家,進(jìn)門就跪地磕頭喊救命:“你是我劉家的活菩薩呢,來世我們都到你屋里做牛馬!”
石墩子本就腿腳不靈便,這下更是坐立不安,不曉得如何是好。
“你只要幾句話,就救得我男人的一條命。你行行好,你順妹讀書的錢,我屋里包噠,陪嫁、生崽的錢也一樣的!”
石墩子喉結(jié)打哽,就是吐不出一聲半句來。
胡小江送她們出門,說:“老板娘子,你清白啰,他就是個一坨丁字灣的麻石呢!白長一張嘴巴!”
接連三天,石墩子整晚整晚睡不著,往事歷歷在目……
由于長期偷工減料的習(xí)慣,或許還帶有些對公私合營政策的不理解和怨氣,劉治修當(dāng)初把“柚木”改成“杉木”和“松木”,導(dǎo)致船被角灰燒炸開裂,又被撞碎破裂,出了兩條人命,在1950年代初,這被視為 “反革命破壞行為”,因而最終吃了一粒“花生米”。
石墩子幾次做噩夢,驚醒過來,一身冷汗,額頂冒出幾十莖白發(fā)。
石墩子從船運(yùn)公司退職了,半瘸著腿,獨(dú)自駕一條板劃子在靈官渡擺渡,少言寡語,鮮有笑臉,喜抽喇叭筒。板劃子的后艙板上,有個竹篾腰籃子,瓦壺大小,隨船客丟幾個銀角子,一分,兩分,五分,只要有那兩綹禾線子的都行。
逢古歷立春,立夏,立秋,立冬,他定去玉泉山燒香;逢清明,必出資請和尚做一場法事。且疑難雜癥,遑論遠(yuǎn)近,逢請必出,不收茶錢。
駕一條板劃子,游行于江上,見到溺水之人,不論風(fēng)雨或寒冬,定是一個沕子扎入水中,出手相救。
那一二十年間,湘江河上流傳一句話:信排教的,只有他一個人破了規(guī)矩,倒是正了船拐子的名。
沙子
作者介紹:
曾到洞庭湖平原作田,也曾在紙媒捉“蚊子”(文字)。想當(dāng)“拍客”,不料機(jī)不如人,技不如人;想當(dāng)個“鍵盤俠”,哪曉得字不如人……怕懶得,好玩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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