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繞過了一條紅線。

文 | 華商韜略 金玉

突如其來，父子反目。

這場從暗流涌動升級至公開決裂的豪門紛爭，不僅震撼新加坡商界，更令擁有60多年歷史的郭氏商業帝國深陷“傳承魔咒”。

【“第三代接班人”】

2024年9月，曾經連莊多年的新加坡首富、84歲的郭令明出版了自己的中文版傳記《在商言商》，并在旗下的國敦河畔大酒店舉行了新書發布會。

包括新加坡副總理王瑞杰在內的200名政商領袖出席了活動，場面盛大。

王瑞杰將郭令明譽為新加坡的“商業泰斗”，稱其在幾十年間，把豐隆集團、城市發展和千禧國敦分別打造成本區域首屈一指的財務、房地產和酒店業集團。讓新加坡品牌在國際上占有一席之地。

向來低調的郭令明也登臺致謝，談到自己60年的從商之道時，他只給出了六個字：少說話、多做事。

與郭令明言簡意賅的風格形成對比的是，他的長子、家族核心旗艦企業城市發展“接班人”郭益智的侃侃而談。他以開玩笑的方式贊嘆父親的高標準以及超強的時間觀念。他透露，父親認為提前15分鐘抵達才算準時，若自己比他晚到，即便是在規定的時間之前，在父親眼里仍算遲到。

郭益智笑稱，自己總是感到壓力很大，常常需要穿上“防彈衣”來躲避父親的“炮火”，引發全場哄堂大笑。

彼時，在公眾眼里，郭令明雖然嚴厲，但對兒子的栽培與支持卻不容置疑。

2018年，42歲的郭益智正式接任城市發展總裁。擁有波士頓大學學位和華爾街履歷的他，一度被寄予厚望。

然而，其主導的重大投資卻成為職業生涯的滑鐵盧。

2019年，剛升任總裁的郭益智力排眾議，牽頭投資了重慶協信遠創實業有限公司。然而短短一年后，該公司因無力緩解債務危機，讓郭益智深陷收購泥潭，前后投資的19億新元（約合100億元人民幣）幾近全部虧光。

接下來的新冠疫情讓郭益智的商業履歷更加糟糕。僅是在英國房地產市場的又一次投資失誤，就讓城市發展在2023年上半年盈利下降94%。

雖然這些失敗都與大環境的變遷有相當的關系，但郭益智的眼光和能力也是令人擔憂，自他出任總裁以來，城市發展的股價表現也一直差于同行。

2023年7月，在新加坡管理大學畢業典禮上演講時，郭益智坦言，投資失利是“事業生涯中最黑暗、最艱難的時期”。很長一段時間內，網民刻薄地稱他為“敗家子”。為此，他甚至“擬好了辭職信，好幾次差點就遞交出去”。

即便壓力重重，外界看到的是，郭令明始終與長子站在同一陣線。當年郭益智投資失敗，讓公司承受了50年來的最大虧損后，郭令明堂弟郭令柏高調退出公司董事會，令市場嘩然，家族不和傳聞隨之涌現。但郭令明堅定地選擇站在兒子這一邊，雙雙主動減薪80%，助公司渡過難關。

在郭令明的傳記中，他也直言不諱，提名長子郭益智為集團“第三代接班人”。

【商業帝國】

郭氏家族的商業傳奇，始于郭令明的父親——豐隆集團創始人郭芳楓。

在郭令明看來，父親更加嚴厲，“他不會夸獎我，我只要沒有被他罵，就覺得是一種嘉獎了。”

1911年，郭芳楓出生于福建省同安縣一個普通的莊戶人家。自幼家境貧寒，他14歲便帶著一床草席，只身漂洋過海，前往新加坡謀生。

到新加坡后，郭芳楓先是在一家五金商店當學徒。為出人頭地，他白天上班，晚上讀夜校。

憑借聰慧好學，郭芳楓很快贏得老板賞識，一路從學徒晉升到文員、經理，直至商店總經理。

1941年，郭芳楓哥哥郭芳來，弟弟郭芳改、郭芳良，先后從老家來到新加坡。郭芳楓決定帶著兄弟三人，自立門戶。一家名為“豐隆”的小店開張了。彼時無人能料，這家小店日后將成為亞洲最大的華商財團之一。

郭芳楓做生意，令人稱嘆的是他的遠見卓識。

第二次世界大戰剛一結束，郭芳楓馬上意識到，物資一定會出現短缺。他當機立斷，投入資金，以極低的價格大量收購軍需剩余物資。很快，這些物資就變成搶手貨，為早期的豐隆創下巨額收益。

郭芳楓更預見到，戰后各國重建將創造新的機遇，屆時地皮、建筑材料必然十分緊缺。1947年起，郭芳楓開始廉價買進大片土地，短短二十年，這些土地價值暴漲百倍。

“做生意要有遠大眼光，要配合時代需要。順應形勢的要求，把握時代的趨勢和脈搏，從而因勢利導，采取適當的經營對策。”郭芳楓如此總結其商業哲學。

此后，郭芳楓成立了豐隆實業有限公司，房地產業成為主攻方向。

隨著豐隆實業的發展，郭芳楓開始完善自己的商業布局，創辦豐隆金融有限公司，并將業務發展到馬來西亞、英國以及香港等國家和地區，擴展至商貿、制造、酒店、房地產、造船、保險代理等領域。

郭令明從父親手中接過“權杖”時，豐隆集團早已是橫跨金融、地產、制造業的多元化巨頭。而郭令明真正令世界矚目的，是他近乎瘋狂進軍酒店業的魄力：

1993年：豐隆在新西蘭一口氣買入20家酒店，同年購入倫敦告羅士打酒店、香港日航和吉隆坡麗晶酒店。

1995年：郭令明與沙特億萬富翁阿爾瓦利德·本·塔拉勒·阿爾紹王子聯手，從特朗普手中搶下紐約廣場酒店，成交價3.25億美元（約合24億元人民幣）。

1996年：郭令明成立的，專營五星級高端品質酒店的千禧國敦酒店有限公司，在倫敦證券交易所上市。

1999年：亞洲金融危機陰霾消散后，郭令明豪擲近8.5億美元（約合60億元人民幣），一舉收購了五星級首爾希爾頓酒店和28家美國富豪酒店。

此后，豐隆旗下的國際豪華酒店數量逾百家，郭令明亦被冠以“低價狙擊手”之名。談及成功的秘訣，他總結三點經驗：

首先，有因勢利導的想象力，預見到哪些行業存在機會，且具備現實的可操作性。

其次，迅速行動，搶占先機，嚴控成本紅線。

最后，果斷退出，出售是商業的血脈。

而郭令明的商業道路也并非一帆風順：2001年，他重金打造的紐約千禧希爾頓酒店，在9·11事件中遭到嚴重破壞；2004年重金打造的濱海舫項目，遭遇樓市低潮；2007年，風華南岸項目因碰上金融海嘯和投資商撤資近乎觸礁。

郭令明對此的應對堪稱教科書：“面對危機時，你無須畏懼。如果你害怕，你將會裹足不前，什么事都做不好。但如果你勇于向前邁進，做事果斷，只要你有經驗，很多事情都能迎刃而解。”正是這種“不戀戰”的生存哲學，助其穿越周期波動。

而隨著郭令明的一次次出手，其在資產上也達到了父親郭芳楓從未有過的高度，幾度問鼎新加坡首富寶座。

【“我還沒準備要退休’】

盡管郭令明多次強調“富可過三代”，但嚴峻的現實挑戰不容忽視。

2021年，由于郭益智的不當投資，城市發展遭遇50年以來的首次全年凈虧損。加上家族失和的傳聞以及新冠疫情的三重壓力，許多市場人士認為“郭令明翻不了身”“郭氏家族不行了”……

然而就在這一年，當全球酒店業仍在疫情中艱難求存時，郭令明憑借高明的談判手腕和精準的商業判斷，以約12.6億新元的價格脫售千禧首爾希爾頓酒店及其毗鄰地段，從中賺取5.26億新元收益，使之成為他事業生涯中最賺錢的一筆交易。

2022年8月，他更帶領城市發展轉虧為盈，上半年凈利報11.26億新元（約合60億元人民幣），創下集團近60年來最高紀錄。

郭令明家族重回“新加坡首富”寶座。截至2023年，豐隆集團業務遍及全球，市值41億美元（約合310億元人民幣），郭氏家族則以160億美元（約合1165億元人民幣）財富穩居新加坡首富之位。

2023年的9月，在城市發展60周年晚宴上，郭益智為父親郭令明獻上由西班牙藝術家創作的立體畫《永恒的傳承》。畫面中，郭氏家族三代掌門人身影漸次交融，象征家族過去60年間的從商精神與傳承。

這幅畫旁邊掛著一幅字，上面寫著：“三代人心血，一甲子榮耀。”

那一年，郭令明少有地給予郭益智嘉獎與肯定。“他表現相當不錯，擁有多年業務經驗，公司在他的領導下取得了長足進展。像他擴大公司資產組合，除了開拓更多地域，還拓展新的資產類別如長租公寓、學生宿舍、客工宿舍和商業園等。”

郭令明強調，只要通過適當的繼任計劃和栽培過程，一代人能順利將財富和家族精神傳承給下一代，就能實現“富可過三代”。

“問題不在于你是否自己打天下，而在于你是否具備企業家的素質。不是每個企業家都是白手起家的，所有企業家也不必都從赤手空拳做起。更重要的是，你是否有能力領導你所繼承的產業。”郭令明說。

也是在這一年，82歲的郭令明罕見地接受了媒體的專訪。他透露，自己每天清晨起床后，會先外出走步或者練氣功，然后前往共和大廈61層的辦公室，投身于一天忙碌的工作。從這里，他指揮著豐隆集團遍布全球的多元化業務。

郭令明還透露，他不時會通過Netflix追劇，也會去聽Live House演出。喜歡跑車的他，還會駕駛阿斯頓馬丁在倫敦街頭穿梭，也會嘗試駕駛特斯拉電動車。他說：“我什么東西都看看試試，純粹是想了解現在的人喜歡或關注什么。畢竟，世界變化很快，如果不加快自己的步伐，馬上就會掉隊。”

同時，他向記者強調：“我還沒準備要退休。”

【“杖力之爭’】

將時針撥到2024年9月那次氣氛融洽、場面盛大的發布會當天，香港房地產巨頭新世界發展發生了“大地震”，鄭氏家族第三代掌門人鄭志剛被撤換行政總裁職務。

而時隔不到五個月，讓人始料不及的“大地震”，同樣發生在郭氏家族。

2月26日，突如其來，相隔僅13個小時的兩封公開信，宣告著郭令明父子的決裂。

第一封公開信于上午11點發布，郭令明公開指責長子、集團總裁郭益智企圖“奪權”，并表示自己已在2月25日向法院提交文件，以應對郭益智、李異禎、鄧愛愛以及其他與他們一起行動的董事試圖控制城市發展董事會的舉動。

▲李異禎和鄧愛愛

第二封公開信于當天深夜發布，郭令明表示，城市發展企業管理失誤已停止。今年2月7日以書面董事決議形式被違規匆忙任命的兩名新董事，已承諾在法院進一步通知前，將不行使任何董事權力。

李異禎和鄧愛愛能夠進入城市發展，也與郭益智有直接關系。

2021年1月，時年60歲的李異禎被委任為城市發展董事會的獨立非執行董事。值得注意的是，他被委派為城市發展的獨立非執行董事前，集團另一位獨立非執行董事陳燕萍剛剛辭去職務，原因是與董事會及管理層在收購協信遠創做法上存在分歧，陳燕萍也已是短短數月內宣告辭職的第三名董事。

2022年1月，時年58歲的鄧愛愛被委任為城市發展的獨立非執行董事時，擔任城市發展董事已超過9年、時年75歲的新加坡經濟發展局前主席楊烈國也欲辭職卸任，后被挽留，以維持董事會中經驗豐富的獨立董事和新獨立董事的平衡。

與兩封公開信同時被公開的，還有郭令明對郭益智出任總裁后業績表現的突然反轉，此前堅定站在兒子一邊的他，如今公開指責城市發展業績虧損是“郭益智領導下的重大失誤”。

郭令明認為，兒子的戰略決策導致了公司的窘境。此前被他表彰為進入多個領域的擴大公司業務資產，也變成了過度擴張和冒險的投資策略，正在拖垮城市發展。而郭益智則認為，公司的轉型和全球化需要時間，短期的波動在所難免。

但熟悉郭氏家族的新加坡財經業者指出，從郭令明公開信中提到“年輕人在職業生涯中犯錯可理解”，以及當時郭令明力挽狂瀾的舉動可以看出，郭益智的商業決定并非此次“大地震”的導火索。

真正的問題是，已經49歲，也還只是太子的郭益智有些等不及了。1月28日“除夕內部信事件”，才是引爆父子反目的直接原因。

1月28日除夕當天，城市發展公司內部均收到一封郵件，內容是公司董事李異禎和鄧愛愛推舉兩名新獨立董事。但這推薦，不但公司提名委員會主席張永疇毫不知情，也完全跳過了依然還是公司主席的郭令明，令郭令明感覺到了權力正被挑戰和威脅，而能操作這一切的，只有長子郭益智。

“除夕內部信事件”次日，大年正月初一，還保持春節習俗的郭令明來不及過年，即展開反擊，一邊質詢委派新獨立董事的迫切性，一邊挑明兒子郭益智與其他董事是在為發動“政變”進行有預謀的策劃與行動。

1月31日，郭令明叫停了新董事的面試。然而，李異禎仍然公開“叛逆”，要求召開董事會，推進擬議的任命。

2月7日， 董事會召開會議但未進行表決，董事當晚收到一份未經提名委員會審核程序的董事書面決議，任命兩名新獨立董事。

2月8日，郭令明要求解除郭益智的集團總裁職位。

在公開信中，郭令明表示，要“解雇”郭益智的根本原因是：他繞過了一條紅線。

郭令明坦言，“身為父親，解雇兒子并非易事”，但公司治理紅線絕不容許觸碰。郭益智則發表聲明回應，“這樣極端的決定令人難以置信。”

郭益智還拋出了一記重磅炸彈，稱這次父子紛爭，皆由郭令明辦公室秘書長吳冠英引發，還稱吳冠英與父親有“長期關系”。

吳冠英現年65歲，原籍中國臺灣，擁有音樂教育博士學位。1992年，吳冠英在臺灣一次長輩的飯局上結識郭令明，她曾形容這次相遇“改變了人生”。同年，她移居新加坡，并隨郭令明學習工作至今，默默協助他處理各種事務，長達30余年。

▲吳冠英

對此，79歲的楊烈國深夜發表聲明聲援郭令明，指郭益智在轉移注意力。他表示：“我們這個時代的人都敢于夢想。這就是郭芳楓、郭令裕和郭令明三人如此出色地打造一家價值數十億新元的新加坡公司并在全球范圍內競爭的原因。城市發展集團總裁（郭益智）須向他們學習。”

但從目前公開信息來看，這場父子紛爭，站在郭令明一方的公司董事，以新加坡經濟發展局前主席楊烈國和張永疇為首。反觀郭益智一方，與之站在同一陣線的董事甚至占據多數。

熟悉郭氏家族的新加坡財經業者指出，這也許才是郭令明與一手栽培的長子“反目”的真正原因——為了權力和公司的未來，兩代人徹底撕破臉皮。

目前，郭令明和郭益智的法律團隊人選已經敲定，父子二人擇日將對簿公堂。然而，無論法庭判決如何，郭氏帝國都已失去其最寶貴的資產：

家族凝聚力。

《永恒的傳承》畫作仍懸掛在城市發展共和大廈大廳內，“三代人心血，一甲子榮耀”的商業神話，卻在父子決裂的紛爭中，黯然落幕。

【參考資料】

[1]《城市發展郭令明家族“大地震” 有預兆？》聯合早報

[2]《城市發展近年糾紛大事記》聯合早報

[3]《新加坡城市發展爆發爭權戰》 東方日報

[4]《郭令明：解雇我兒子并非容易決定》星洲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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