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瘋搶到廉價的距離,只有七年
文|徐嘉
編|戴老板
文章來源|遠川研究所(ID:caijingyanjiu)
2003年11月,宮頸癌晚期的梅艷芳在紅磡體育館唱了八夜,竭力在《夕陽之歌》末尾喊出ByeBye,一個月后猝然離世,享年40歲。
國人尚在非典的余波里驚惶,又陷入對梅艷芳的哀慟。宮頸癌第一次在中國得到如此密集的公共討論。此前,它們多數被缺失的性教育和過剩的病恥感遮蔽,只會偶爾在電線桿的牛皮癬廣告上被窺得蹤跡。
梅艷芳召開記者會承認患有宮頸癌,2003年
至今,它的發病率還在不斷上升,全球每2分鐘就有一名婦女因宮頸癌死亡[1],這種癌癥95%以上是長期感染高危型HPV病毒所致。
相比狂犬病3個月就能看出瘋沒瘋,高危型HPV病毒像顆地雷,感染后可能自行消失,也可能在20年后突然爆發。可以說,在感染HPV的概率上,有過性行為的人首次實現了男女平等。
梅艷芳去世3年后,2006年,美國醫藥巨頭默沙東研制出世界首款HPV四價疫苗,可預防4種常見的HPV感染,又在2014年推出九價疫苗。從此,宮頸癌成為世上首個可控可防,甚至可能被徹底消除的癌癥。在那一年的《宮頸癌防治指南》中,世衛組織昭告世界[1]:
“所有宮頸癌患者的死亡是不必要的。”
但它產能有限,跨國批簽發手續復雜,2017年到2018年,默沙東的四價和九價HPV疫苗才借智飛生物的代理在中國姍姍上市,一度成為“疫苗茅”,排號動輒需要兩年,打了上針可能沒有下針,喂肥了一大批黃牛黨和詐騙犯。
這本該是個醫學技術創新帶動全民幸福的故事。可沒承想,默沙東聯合澳洲和中國的科學家們歷時25年研制出的疫苗,費了11年進入中國,卻在這個全球宮頸癌高發大國賣了7年就啞火。
在今年的2月4號,默沙東宣布暫停向中國市場供應HPV疫苗——并非美國人又想卡我們的脖子,而是單純因為賣不動了。而在代理商智飛的倉庫里,囤積的HPV疫苗一度高達4千萬支。
是病毒絕跡了,還是消費降級了?當年風靡小紅書的超級產品HPV疫苗,為什么這么快就賣不動了?
瘋狂的九價
HPV是人乳頭狀瘤病毒的英文縮寫,已知的亞型有200多種,按照致癌性分為低危和高危型。6、11等低危型HPV感染會導致生殖器疣;16、18、31、33、58等高危型感染則與多種癌癥強相關。
全球至今沒有清除HPV感染的特效藥,除非熬到長出疣或局部病變,才能“兵來將擋”,就算治療也有概率復發。因此,接種HPV疫苗是國際公認預防癌癥最經濟的首選。
已經問世的HPV疫苗按可預防病毒數分為二價、四價和九價,“價”越高保護力越強。二價可以預防近70%的宮頸癌,四價在這個基礎上還可預防90%的尖銳濕疣,九價再多預防5種高危HPV,覆蓋90%以上宮頸癌患者的HPV感染種類。
因此,2018年5月,當默沙東HPV九價疫苗在中國海南完成首劑接種,并在全國上市后,立刻受到有消費能力和健康意識的女性群體的熱烈追捧,專程出國打疫苗的KOL們更助推了打疫苗的從眾心理。
2019年,海南甚至有商家推出“打疫苗+度假”的健康游;2021年,深圳出現42萬人參加HPV九價疫苗搖號,41.3萬人陪跑的“盛況”。
但由于默沙東早期的疫苗產能有限,需要優先供應其本土的美國市場,且與智飛生物的合作保持謹慎,因此給中國女性的疫苗量一直十分有限。
另一邊,中國無數適齡女性在長期累積的婦科焦慮下,突然找到了“免死金牌”,特別是還限量、限接種年齡,更引起了供不應求的巨大缺口。
央視對九價瘋搶的報道
翻遍中國醫療史,你很難再在“疫苗懷疑論”長期有效的輿論場上,看到有像HPV九價一樣自帶潮品效應的疫苗。“愛她就為她搶HPV疫苗”的消費主義句式,因為和醫療的跨界聯名,首次超越愛馬仕成為戀人眼里最頂級的贈禮。
不過,病毒的攻擊不分窮富,但疫苗的消費卻看階層。默沙東的九價疫苗自從在中國上市后,價格一直比較穩定,單針是1300元左右,全程三針注射完,費用將近4000元。
盡管有的人愿意花費上萬塊錢,去找黃牛搶號,把疫苗打出了搶演唱會門票的感覺;但更多人會在幾千塊錢的費用面前望而卻步,那些囊中羞澀的人,恰恰更需要疫苗,來防止潛在的大病費用,以及隨之而來對生活的重創。
不過市場上并非沒有“低價平替”。2017年,英國的葛蘭素史克在中國推出二價HPV疫苗,取名“希瑞適”,單針價格580元。2020年,農夫山泉創始人鐘睒睒旗下的萬泰生物的二價HPV疫苗也正式上市,取名“馨可寧”,單針價格為329元。
萬泰生物于2020年正式上市的馨可寧
對默沙東來講,二價疫苗并沒有影響九價的供不應求——你做你的低端,我做我的高端,既避免了被貼上“壟斷”的標簽,又能賺取行業里的大部分利潤,這種市場格局是它所樂意接受的。
而在2022年,默沙東在中國又迎來一個利好消息,就是九價HPV疫苗獲得批準,接種群體從16-26歲的女性群體拓展到9-45歲,潛在的市場空間大了許多。
而也是在這一年,默沙東在美國弗吉尼亞州,擴建了HPV疫苗生產工廠,顯示了對銷售的強烈信心。
但后面發生的事情,卻有那么“億點點”出乎意料。
從奢侈品,到工業品
2022年3月,國產HPV疫苗迎來了第二個玩家——來自云南的沃森生物。其推出的二價HPV疫苗取名“沃澤惠”,單針價格319元,比萬泰生物便宜了10塊錢。
沃森生物在資本市場上的形象并不光彩。除了曾卷入過疫苗事件外,沃森在HPV疫苗上的運作也頗多槽點——在二價HPV疫苗臨近上市之前,沃森生物一度想低價出售旗下負責HPV疫苗研發的子公司上海澤潤,引發資本市場軒然大波。
但對于地方政府的采購部門和疾控中心來講,沃森的入局是一件值得放鞭炮慶祝的事情。
在之前,各地政府也想通過集采來普及HPV疫苗,但價格長期啃不動。沃森入局之后,能做HPV二價疫苗的國產廠商正式從一家變成了兩家,集采的博弈格局出現了重大變化,HPV疫苗正式開始了以價換量的價格戰環節。
在2022年和2023年上半年,價格戰還不算激烈,二價HPV單劑價格大概在250元左右;到了2023年7月,單劑價格首次突破到了200元以下,然后又迅速跌到了116元、86元、63元。
到2024年8月,山東省集采,單劑的價格已經降到了27塊5毛錢。即使在物價便宜的濟南,這個價錢也就只夠吃兩頓把子肉。
激烈的價格戰,反映到財報上就是利潤率的快速下跌。萬泰生物在2021年和2022年的凈利潤率,高達30%~40%,到了2023年就迅速腰斬,2024年更是跌到了3.5%(根據業績預告平均計算),扣非后已經虧損。而沃森的財報也是類似。
由于九價HPV疫苗仍然是默沙東獨家供應,所以價格長期堅挺,但鑒于二價HPV疫苗越來越便宜,并在醫保集采的推動下快速普及,它也吃掉了原本屬于前者的很大一部分市場空間。
從2018到2023年,默沙東九價HPV疫苗在中國的簽批發量年增長率基本保持在50%以上。到了2023年,其在中國簽批發量超過3655萬支,同比增長136.16%。憑著HPV疫苗和K藥,默沙東在這年超過阿斯利康,一躍成為在華跨國藥企的銷冠。
2023年,春風得意的默沙東還和中國代理商智飛生物續簽了合作協議,后者在承諾在2026年前在默沙東采購980億元的HPV疫苗。
簽約消息一出,智飛股價就跌,彼時業績已經見頂的它,后來整個2023年只賣了2749萬劑HPV疫苗,庫存量一度高達 4209 萬支。到2024年,它的股價跌到了四年來最谷底。
進入中國市場7年,默沙東的首批目標客群:有健康意識和經濟能力的成年女性,已經在自費HPV疫苗市場中增長見頂。
但考慮到,至今中國HPV疫苗總體接種率還僅有21%,約2.5億女性仍未接種,9歲至14歲女性接種率為所有年齡段中最低,僅有4%。因此,默沙東做出了一些調整來適應中國市場。
2024年1月9日,默沙東在9歲—45歲女性需要接種三劑九價HPV疫苗程序的基礎上,新增了9歲—14歲二劑次接種程序,這是默沙東的變相降價,不過接近3千元的支出,在大眾看來,可能依舊不如免費國產二價有性價比。
2024全年,全國HPV疫苗批簽發總量同比下降了64%,默沙東的四價HPV疫苗批簽發次下降最多,同比下降95%。于是,到了2025年1月,它的四價疫苗又獲批向9至26歲男性開放接種,在湖南開打了第一針。
但男性市場其實更不好啃。
根據Statista數據顯示,2022年中國男性對于HPV疫苗的關注度只有53%,低于女性的84%。即使是推行了十年免費接種政策、全球接種率全球最高的澳大利亞,男性接種率也不足40%。
同行的激烈內卷和市場的暫時觸頂,使得默沙東告別了九價HPV疫苗的蜜糖歲月;而萬泰和沃森,也并沒有享受太久的先入紅利;至于那些還在臨床階段的廠商,如何止損已經成了它們的核心課題。
但在另一面,公費接種的推廣和平價疫苗的快速滲透,又極大地改變了女性群體的焦慮。“制造業內卷助推了現代科技的普及”,意外地在HPV疫苗領域得到了某種體現。
創新和公平的博弈
作為全球首個研制出HPV四價和九價疫苗的醫藥創新巨頭,默沙東為人類抗擊宮頸癌立下了一道里程碑。它理應享用包括中國在內的HPV疫苗市場中最肥美的那塊蛋糕——在這些早期市場里,它的競爭對手為0,市場滲透率為0。
這是市場經濟回饋給創新者的禮物,也為默沙東帶來了業績的騰飛。而同樣,萬泰和沃森們競爭,助推了平價疫苗的快速滲透,它們帶來的社會意義超出了“內卷”這個詞所能表達的范疇。
在疫苗戰爭之外,宮頸癌是全球37個國家女性的癌癥死因之首[7] ,發展中國家的病死率是發達國家的2.4倍。我國農村宮頸癌病死率高于城市,疫苗接種率和篩查率又低于城市。
這種割裂解釋了全球公共衛生的一大悖論:疫苗研發需要資本驅動的高定價策略,而疾病防控又依賴于普惠性覆蓋。
默沙東的四價、九價疫苗折戟未至之處,就是這種矛盾的具體投射。在那些無法提供疫苗接種、篩查和治療的區域,正發生著與HPV感染相關的嚴重不平等現象。
兩個“首個”也許可以為這種矛盾提供一種新的視野。
2011年,曾被列為世上最貧窮國家之一的盧旺達,將預防宮頸癌率先納入了國家健康優先事項,默沙東伸出橄欖枝,連續三年免費為其提供HPV疫苗。截至2024年末,盧旺達的疫苗接種覆蓋率已經達到90%[1] ,它有望成為世界首個消除宮頸癌的國家。
2021年,《人物》寫過一篇《免費HPV疫苗,一座城市給女孩們的禮物》,講述內蒙古鄂爾多斯市準格爾旗的醫生和政府如何通力合作,先于北上廣深,在疫苗資源緊缺的2021年,免費為全市的初高中女生打齊三針HPV二價疫苗的故事。
彼時的國外疫苗廠家將1800元的全程接種費用自砍到580元,一名頗具遠見的女性官員甚至打破慣例,將13-15歲的接種限制,拓寬到18歲:“之前沒打,是因為不知道,算是我們虧欠她們的。”她想為成年的女孩消除后顧之憂[5] 。未來,這座草原上的小城,有望成為中國首個消除宮頸癌的城市。
烏蘭陶勒蓋旗免費接種HPV疫苗現場,來源:鄂爾多斯融媒
可以參考的一個數據是,波蘭HPV疫苗的接種率,在政府或機構全額資助的情況下大于75%,在無資金支持的情況下僅為7.5%[3]。
從準格爾旗的民間實踐開始,如今至少有7個省級地區、27個地級或縣級地區啟動了政府主導的HPV疫苗惠民項目[6] 。最受矚目的是在2024年8月,國產廠家沃森生物以27.5元的價格賣給山東政府100萬支HPV二價疫苗。萬泰生物也獲得海外共18個國家的市場準入,納入泰國的擴大免疫規劃。
這些國際合作和本土創新證明,消除宮頸癌也許已經不是技術問題,而是資源分配的政治抉擇——當我們討論起它,也在討論一種屬于分配的公平正義。
2023年,不僅僅是中國HPV疫苗市場的轉折之年,也是諾獎得主、HPV疫苗之父哈拉爾德·楚爾·豪森(Harald Zur Hausen)離世的一年,他生前曾多次來到中國,積極推動這里的癌癥和預防研究。
HPV疫苗之父哈拉爾德·楚爾·豪森
當他得知內蒙古草原的接種車穿越暴風雪奔赴校園,或是中國的平價疫苗跨海運往諸多發展中國家時,那些無數女孩男孩們的接種記錄,或許比諾獎證書更能詮釋他畢生所要追求的價值。
2025年3月4日是第八個國際HPV知曉日
參考資料
[1] 有史以來第一次,消除一種癌癥的目標觸手可及,WHO
[2] 默沙東回應暫停向中國市場供應HPV疫苗,財新
[3] 從一苗難求到滯銷,近十年國內HPV疫苗市場經歷了什么,第一財經
[4] 解藥|HPV疫苗走向三四線城市,供需矛盾何解,財新
[5] 一座城市給女孩們的禮物,人物
[6] 全球近300萬女性患宮頸癌 我們離免費HPV疫苗還有多遠?,財新
[7] 《2024全球癌癥統計報告》,美國癌癥協會
[8] 作為一個公共衛生問題加速消除宮頸癌全球戰略,WHO[9] 解藥|HPV疫苗采購價已低至63元,價格戰盡頭是“免費接種”?財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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