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 惲壽平 武陵春色圖
從字面意思上來說,“沒骨”二字,是可以望文生義的,即以柔筆作畫,少骨骼少勾勒,只是用清墨或彩墨暈染,繪出來的畫一派柔和,好似沒有骨頭,那就是沒骨畫了。
是柔軟的極致。一個人愛畫什么樣的畫,手腕如何下筆,全看他的趣味與偏好,以及天賦。
趣味是天生的,偏愛某樣東西也是與生俱來的,照著潛意識走,硬朗或軟和,緊密或疏朗,沉暗或明亮,自會天成。
清 惲壽平 牡丹 冊 紙本設色畫 縱28.5公分 橫43公分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只是其中,趣味與后天的條件緊緊相連,出生富貴的人,比起普通人家的后輩,做事說話寫字一等事物,自會平添一份貴氣。
惲壽平 王翬 花卉山水合冊1
惲壽平 王翬 花卉山水合冊2
惲壽平 王翬 花卉山水合冊3
惲壽平 王翬 花卉山水合冊4
惲壽平(1633-1690年)一開頭的人生,就奠定了他后來繪畫作品里那份既低調又閃亮的黃金般的貴氣。
漂亮者生存。這句話對惲壽平格外有用。
他出生官宦之家,
又是書香門第,
曾祖父、祖父、爹爹、叔父
不是為官就是為學,
這樣好的家教,
惲壽平才是小兒一個時,
就已通詩律,于同齡人中鶴立雞群。
他生在明末清初,改朝換代之時,時局與個人命運是最為混亂的。明朝一滅亡,父親兄長等誓不歸順清朝廷,帶著還是小孩子的惲壽平一起上戰場參加抗清斗爭。
清 惲壽平 折枝碧桃圖
戰爭中哥哥身亡,又與父親走散,13歲的惲壽平就成了俘虜,去了清兵營。
很萬幸,惲壽平打小就長得非常漂亮,縱是俘虜也掩藏不了他的清秀與眉宇間的貴族氣。又談吐得體,舉止文雅,與尋常人家的孩子很不相同。
停舟催我看花圖,吟過蘇臺興未孤。踏遍落梅春欲盡,又隨明月到西湖。毗陵惲壽平。百仞見枝葉,八千為春秋。玉節。
打敗他們的清軍總督陳錦正好是個沒有孩子的人,眼見一個小男孩如此出挑,便與夫人收養了惲壽平,當自己的親生孩子一樣疼愛與教養。
清 惲壽平, 荷花蘆草圖;立軸,紙本,設色,縱131.3厘米,橫59.7厘米。南京博物院藏。
這真是命運對惲壽平的格外的眷顧,他若不是天生漂亮,也非官宦之家的后代,他無非也將在兵營里與普通士兵一起顛沛,更談不上有機會與父親重新團聚,更不要說后來成為名滿天下的畫家了。
那個想像的命運,怎么想,對他都是不利的、毀滅性的。
于養父母家生活不過幾年,有次惲壽平隨養母去西湖靈隱寺燒香,竟然巧逢失散的父親。
清 惲壽平 梧桐窠石圖
認出惲壽平的父親先未聲張,與靈隱寺的僧人諦暉一番商量之后,僧人便對前來燒香拜佛的陳錦夫人說,從面相上,惲壽平是與佛家有緣的人,但可惜只怕命不長久,出家或能保住可能會早夭的命運。
陳錦夫人是篤信佛法的人,為了孩子的好,她認可了僧人的話,流淚將惲壽平留在寺院中離去,這樣父親才出來與惲壽平相認相見。
團聚后的父子一時也無他處可去,便于寺中生活數年,這數年間,父親親自教授惲壽平讀書作詩繪畫,給惲壽平的才氣打下了大好的基礎。
居住數年,待惲壽平長成了青年,父子二人才離開靈隱寺,回到江蘇的老家武進。
此時的家宅經過戰亂,人去樓空,什么東西也沒有了,父子二人便卷起雙手,重建新家園,平整土地,在房前屋后的土地上種菜種糧食,吃什么種什么,一邊耕種一邊買來筆墨紙硯,照樣潛心研究書畫。
這樣的父子,真是讀書人家的后代呀,種田也是一臉的書卷氣,泛著一身的書香。
正是在這個為生活奔忙的時期,年青的惲壽平認識了后來史稱“四王”中的王翚,與王翚結下了深厚的交情。
惲壽平 王翚合作 湖莊清夏 立軸
王翚才情卓絕,尤擅畫山水,是皇太子胤礽以“山水清暉”褒獎過的人。而當時的惲壽平由于家學淵博,繪畫擅長花鳥,書法與詩文均在王翚之上,已被時人稱為“南田三絕”(南田是惲壽平的名號),二人的志趣,可謂堪堪相投;二人的才華,可說是在伯仲之間。
王翚詩文不及惲壽平,畫了畫就讓惲壽平為他題跋;
惲壽平 王翚合作 桃源圖
惲壽平呢,山水與王翚相比氣勢稍弱──實際上,惲壽平后期的山水畫,某些方面還是超過了王翚──不過他不與王翚相爭,對他說:
你的山水已獨步天下了,我是恥于做天下第二的,我還是畫花卉吧。
所以他就一直畫花花草草,把天下之人的花兒都比下去了,成了畫花的第一。
高手相爭,總是相互激勵,彼此得意。
惲壽平出生官宦之家,卻是個終生沒有做官的人,不是他不可以,是他恪守父兄不順清朝的意志,不應科舉,不考學士,不趨權貴,一生自在書寫畫畫,以畫為生。
同時端端正正伺奉對他付出拳拳父愛的逐漸老去的父親。
藝術史中提到惲氏這樣的為人風格,這種簡單的田園生活,難免要有所遺憾與嗟嘆,似乎一個人與權貴無緣,就成了人生最大的失去。
俗世里仰望富貴不得的人,總以為富貴最好。他自己認為最好的,也就認定人家是不該失去的。殊不知人間的種種取舍,對極少數出類拔萃的人,一絲思量也不必過心。
疏遠當朝權貴是惲壽平的正道,即使他后來名滿江南江北,有那些好名聲的官員前來與他交往,他也多淡然婉拒。
要是這樣的人來請他作畫,他也照樣不答應,以至于惹惱了請求者,要把他押下監獄以作小懲。好在惲壽平有那么多仰慕他才華、與他交情深厚的人,自有人前去替他解圍,救他回家。
這樣的人生,才是真得意。
畫史,將惲壽平與其時的其他五位──“四王”中的王時敏、王鑒、王翚、王原祁與吳歷──并稱為“清初六大家”,可見他影響力的卓著。
這六個人中,“四王”與吳歷的傳統山水成就最大,五人又多沾親帶故,幾乎影響畫壇近兩個世紀,其中惟獨惲壽平是單個兒的,且以小小花卉取勝,這真是令人感到無比神奇。
小小的花兒,沒有氣吞萬象的氣勢,有什么可訴說的呢。
惲壽平花花草草的講究之處,究竟是好在哪兒呢?
順著藝術史往前走,會探尋到所謂“沒骨”的技法,最初的雛形為南朝的張僧繇所創。不過因為當時它還只是藝術技法中一個不顯眼的小芽兒,歷朝歷代的人,還沒見到它的燦爛處。
到了北宋,有個叫徐崇嗣的人,將這棵小芽兒,辛勤培育成了一棵小苗苗,比前人又稍多走了幾步。
這個徐崇嗣,可說是惲壽平未蒙面的導師,是他培育的沒骨畫這棵小苗子,被惲壽平拿來添沃土、澆清水,讓它從此花骨朵綻放,飄出異香。
惲壽平的沒骨花卉于六大家中獨占一絕,它本身的藝術形式,又該從哪里去探得其中一點點的奧妙呢?
其實,在他自己所著的繪畫理論《南田畫跋》里,就已點出了這個技法的精髓:
有處恰是無,無處恰有。
不用線條勾勒的沒骨,僅依著墨中水分的多少,在若隱若現、若有若無之間去暈染出花瓣花枝與花蕊。
畫出世間一切花卉那種水汪汪、清而有神的美樣子。
惲壽平畫畫時特別安靜、特別盡心,每天早晨起來研調好各種墨汁,便安然鋪紙作畫。
時逢有客人前來,他會將紙墨一并收起,洗筆的水也要倒掉,不露一點畫過畫的痕跡,只與客人吟詩說話。
除非客人告辭,否則他不提筆作畫。
這種成空的狀態,品讀他的花兒時,是會感受得到的:畫面雅致淡然,半點沒有鏗鏘聲與火氣。
又有那樣的氣質,于不動聲色中,筆筆染著他骨子里的富貴氣,卻又并不喧嘩。
真正的富貴,就是一點兒不喧嘩呀。
開始,沒骨畫就成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一種畫派了,“南田派”正是這種畫派的說法。
也就是說,他對藝術的歷史,鋪設了屬于他自己的那條小路,且讓后人一路順暢走來。
許多人于他的畫里,得了不少的好。不僅僅是技法的好,而且是在塵世間如何養氣、如何取舍的好。
當然,這最后一點是不好學的,高逸的品性,沒有他前面的繁榮家世作鋪墊,豈能隨便就養出來?!
淡泊與貴氣,看似簡單,其實最難。
春風桃柳,看他的畫是多么的潤眼悅目,多么的養氣。
可以說,惲壽平用自己的一生,畫盡了他所能見到的每一種花朵。于他之前,沒有一個人將花兒畫到這么入骨,于他之后,尚無一個人真正畫出他那樣的精彩,達到他那樣的神氣。
不遺憾他后無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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