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本文采編自2024年第十八卷第一期China Economic Journal的論文“Fallacy of the ‘China Collapse’ theory”，論文作者為北京大學新結構經濟學研究院教授林毅夫。China Economic Journal是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與中國留美經濟學會（The Chinese Economists Society）合辦的英文學術刊物，由英國Taylor & Francis出版集團下屬的著名Routledge Journals出版并面向全球發行。

改革開放后中國取得的成績有目共睹，但是“中國崩潰論”一直此起彼伏。2013年以來，中國經濟增長速度持續下滑，而且2023年走出新冠疫情之后，經濟的復蘇低于預期，“中國崩潰論”的聲音再度盛行。本文將用歷史、事實和數據等駁斥這一波“唱衰論”。

“中國崩潰論”試圖夸大鼓吹中國經濟的悲觀論調，提出“經濟增速下滑是國進民退造成的”“人口紅利消失導致中國經濟放緩”“中國陷入資產負債表衰退”“中國會像日本一樣無法趕超美國”等，這些看似有道理的觀點其實站不住腳。

觀點一：國進民退是經濟增速下滑的結果，而非原因

近期有一個盛行的觀點，即中國自2013年以來經濟增長的持續下滑是 “國進民退”所致。數據顯示，國有企業的比重上升、民營企業的比重下降的現象跟2013年以來中國經濟增長率持續下滑是同時存在的，但兩者之間何者為因，何者為果？我認為，“國進民退”是經濟增速下滑的結果，并非原因。

在2008年金融危機發生以后，發達國家一直沒有真正復蘇。中國出口的97%來自于民營企業，外需的疲軟導致民營企業普遍出現產能過剩，經營困難，民營企業也就缺乏投資意愿。為穩經濟、穩就業，2008年政府采取了四萬億積極財政政策刺激計劃，投資了大量基礎設施項目。這些基礎設施項目規模大，具有很強的外部性，投資回報率不高，民營企業不愿意做或是無力做，只能由國有企業來投資，所以國有企業在經濟中的比重上升。因此“國進民退”是在外需不足、經濟發展乏力時，政府積極財政政策之果，而不是導致經濟發展放緩的原因。而且，這些項目創造了投資、創造了就業，增加了居民收入和消費需求，投資品和消費品基本由民營企業提供，因此，如果沒有這些基礎設施項目，民營企業會遭遇更大的困難。

觀點二：未富先老不等于國家經濟增速必然下降

一些觀點認為，中國人口紅利沒有了，因此經濟增長就要下滑，并以日本在上世紀90年代出現人口老齡化以后，出現長期蕭條，經濟規模從美國的70%下降到現在僅為美國的20%不到為前車之鑒。

人口老齡化是否會導致經濟增長放緩？對這個問題最近我做過分析，到現在為止，全世界進入重度老齡化階段（65歲以上人口占總人口比重14%）的國家有53個，其中26個國家在人均GDP未達到美國一半時就已進入這一階段，這就是所謂的“未富先老”現象，中國也屬于這一行列。

數據表明，“未富先老”國家進入人口老齡化后的10年，經濟增長速度與進入人口老齡化前10年相比，不管從人均或是整個經濟增長來看，都是不降反增。其原因是在人口老齡化到來前，政府一般會增加教育投入，提高勞動力的質量，因此在進入人口老齡化以后，有效勞動力不一定會下降，并且像中國這樣的“未富先老”國家通常還在追趕階段，產業升級的空間較大。因此勞動力教育水平的提高可以使勞動者掌握新技術的能力更強，產業升級和生產力水平的提高就會更快。

觀點三：日本經濟趕超美國的失敗未必在中國重演

并且，從上圖可以看出，對于人均GDP達到美國的50%或更高再進入人口老齡化的其他27個“富了再老”的國家，在前10年和后10年比，人均GDP的增長基本沒有變化，經濟增長的速度僅是些微下滑。其實，日本1990年代以來的經濟低迷源于日本技術創新、產業升級停滯。這一情況不會發生在中國。

日本在進入人口老齡化時，其人均GDP高于美國，生產力水平和產業已經處于世界的最前沿，只能靠自己研發新技術、新產業，恰恰日本面對美國的打壓，放棄了當時日本領先世界的半導體芯片產業，并且日本接受了美國新自由主義的思潮，不再使用產業政策支持新技術、新產業的發展，經濟增長也因此停滯。與日本不同的是，我國還有85%的產業屬于傳統產業，產業升級空間還比較大，我們可以利用后來者優勢繼續引進消化吸收，并且，在第四次工業革命的新興產業可以依靠人才多、國內大市場、產業配套齊全，實施積極的產業政策來支持其發展，對于被美國卡脖子的少數關鍵技術，可以采用新型舉國體制來攻關，這樣就能不斷推動技術創新和產業升級，使得生產力水平和收入水平繼續以比美國更高的速度提高，經濟規模和美國的差距繼續縮小。

觀點四：“資產負債表衰退”理論不能解釋中國

日本泡沫經濟破滅以后，企業和家庭確實存在所謂“修補資產負債表”的情況，企業、家庭要還債，不過，投資、消費的意愿不僅決定于負債水平，還還決定于是否有好的投資機會和收入是否增長。資產負債表衰退理論的一個暗含前提是企業缺乏好的投資機會。自簽訂《廣場協議》之后，日本不再鼎力支持半導體、芯片產業的發展，不再采用產業政策支持新產業、新技術涌現。市場上沒有了獲利高的新技術、新產業，企業投資意愿必然降低，由于缺乏生產力水平更高的產業的涌現，工資水平不提高，家庭增加消費的意愿也就低，因此，日本投資、消費和經濟增長緩慢。中國的情況則不一樣，跟發達國家相比，我國傳統產業有很大的升級空間，新興產業會不斷涌現，投資機會多，生產力、工資和經濟增長都會保持在較高水平。

總之，近年來因為經濟增長率持續下滑，自改革開放以來就一再出現的“中國崩潰論”又再次涌現。為什么很多人會相信這種論調，我認為主要原因是中國在轉型過程中采取的是漸進雙軌制改革，沒有采用發達國家主張的休克療法。從主流理論來看，我國存在許多體制、機制問題，因此只要看到中國經濟增長放緩，他們就會用發達國家的理論來分析，認為中國經濟發展不可持續。但“崩潰論”支持者大多未能真正弄清楚中國經濟下滑的原因，也沒有看到中國經濟發展的機遇和條件。

我們要保持自己獨立思考的能力，看清挑戰的根源和機遇之所在，抓住發展的機遇，創造條件，克服挑戰。當然，隨著經濟的發展，新的挑戰又會出現，也必然會有新的機遇出現。我認為，在2035年之前中國還有8%的增長潛力，每年可以實現5-6%的增長，中國對世界經濟增長的貢獻每年都能達到30%左右，這意味著中國還是世界上機會最多的國家。

論文信息：
Lin, J. Y. (2024). Fallacy of the ‘China Collapse’ theory. China Economic Journal, 18(1), 3–20. https://doi.org/10.1080/17538963.2024.2437864

【論文作者簡介】

林毅夫：北京大學新結構經濟學研究院院長、國家發展研究院名譽院長、南南合作與發展學院名譽院長。1994 年聯合創立北京大學中國經濟研究中心（簡稱CCER，2008年改名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并擔任主任一職。2008 年被任命為世界銀行首席經濟學家兼負責發展經濟學的高級副行長，成為擔此要職的發展中國家第一人。2012 年在世界銀行的任期屆滿，返回北大，繼續教學研究工作。林毅夫現任全國政協常委、經濟委員會副主任，曾任國務院參事、全國工商業聯合會專職副主席，任第七至第十屆全國政協委員，第十屆全國政協經濟委員會副主任，十一屆全國人大代表，十二屆、十三屆全國政協常委、經濟委員會副主任，“十一五”和“十二五”國家發展規劃專家委員會委員，“十三五”“十四五”和“十五五”國家發展規劃專家委員會副主席。在國內外多個有關發展政策、農業、減貧的委員會、領導小組兼職。膺選為世界科學院（原第三世界科學院）院士及英國科學院外籍院士，并獲英法美加香港10所大學榮譽博士學位。主要著作有《論中國經濟》 《戰勝命運》 《超越發展援助》 《繁榮的求索》 《解讀中國經濟》 《新結構經濟學》 《從西潮到東風》 《本體與常無》 《充分信息與國有企業改革》 《中國的奇跡》等二十余冊，并在國內外學術期刊發表300多篇論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