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病例，讓急診科老馬醫生栽了跟頭，現在回想起來，依舊膽戰心驚。

38歲女性，120車送回急診科的時候，她已經昏迷了。伴同前來的是患者的同事，一個差不多年紀的女性，我們姑且稱之為B。

什么時候開始昏迷了，老馬醫生問患者同事B。

這幾天她都不是很舒服了，今天一大早，我們開完早會，她就摔下來了。嚇了我們一跳，扶她起來的時候人已經不省人事了。臉色蒼白得可怕。我們有同事懷疑她低血糖，給喂了些巧克力，但好像她已經吃不下去了。后來有人叫了120車，就送來醫院了。B邊喘氣邊說，看得出她的確很緊張。

急診科醫生經常在生死邊緣上行走，什么病例什么大風大浪都見過，當然不會害怕。但普通人，見到自己的同事倒在自己面前，還是難免驚慌失措的。

病人的確有低血糖，我們在車上（120車）扎過手指了，血糖1.8mmol/L。出車的年輕醫生跟老馬匯報。我們已經給靜脈補了40ml高糖（50%葡萄糖注射液）。

患者測血糖這么低（正常值3.9-7mmol/L），顯然是低血糖了，出車的醫生給現場補了葡萄糖是很正確的做法，如果不及時補充葡萄糖，患者長時間低血糖會導致大腦缺少糖分而受到損傷，這可能會是致命的。一個昏迷的病人，你想喂她吃巧克力當然不大可能，她都不配合吞咽了，這時候只能打針靜脈補充。

補完糖水后有沒有復查過血糖。老馬醫生一邊推病人進入搶救室，一邊問出車的醫生。

剛剛量過了，血糖還是偏低，只有3.7mmol/L。年輕的醫生回復老馬。老馬在急診科平時都是不茍言笑的，這時候碰到危重患者，年輕醫生也害怕自己做得不夠說的不對，都是戰戰兢兢。

你做得很好，這里交給我吧，辛苦了。老馬拍了拍年輕醫生的肩膀，給了他一句安慰。

患者抬上搶救床后，老馬的眉頭就開始緊皺起來了。

患者昏迷的原因是什么呢？低血糖是明確存在的，但是不是真的只有低血糖呢？如果真是低血糖導致的昏迷，那么補完葡萄糖后應該會及時醒過來的，但患者目前仍然是昏迷狀態，剛問了她同事，從出事昏迷到現在，已經過去半個多小時了。這不是什么好事情。

患者出事前，有沒有說哪里不舒服？有沒有說心跳快、無力、出汗這些低血糖表現？老馬問患者同事B，試圖問出一些可靠的關鍵信息。但B的回復顯然讓老馬失望了，B說，不知道啊，我們都還沒反應過來，她就倒下了。不過我知道她這兩天都有些咳嗽，昨天好像還有些發燒，但聽說不是燒得很厲害，誰也沒想到她就會倒下了。

說完后，她的嘴唇還有些輕微顫抖。

患者家屬呢？你們幫忙通知了嗎？老馬問B。B說已經通知患者老公了，正在趕過來的路上，估計不用半個小時就能到。

老馬看了看時間，轉頭又看了一眼患者，此時護士已經把心電監護接上了，血壓也測出來了，血壓90/50mmHg，心率89次/分，呼吸25次/分，血氧飽和度95%。患者血壓偏低，這不是好兆頭，這說明患者已經休克了，雖然目前不知道休克的病因。

老馬跟B說，現在等不了她家屬來了，現在我們必須送她去做個頭顱CT，看看有沒有腦出血。一個人無緣無故突然倒地昏迷，腦出血是絕對要考慮的，我簡單看了下病人，雙側瞳孔還是對稱的，四肢肌力、肌張力檢查不是太配合，沒辦法排除有沒有腦出血或者腦梗死，必須要做CT。如果頭顱CT看到有腦出血，說不定還得手術。這個病不能耽誤，如果患者是腦出血，多等半個小時就可能要她小命了。老馬斬釘截鐵地說。

可是，我怎么簽字呢，我不是她家屬啊。B愁眉苦臉地說，再說，這個事我也負責不了啊，要不我打電話問問她老公好不好，我認識她老公的。

老馬頓了一下，說也好，你先打電話，我們這邊準備，等他回復可以做了我們馬上就過去。說完后老馬又回頭仔細看了病人。

病人依舊緊閉雙眼，疼痛刺激會有皺眉動作，但是怎么喊她都沒有回應，是昏迷了。老馬首先考慮到的是患者低血糖昏迷，但之前補了葡萄糖，現在又在繼續補充葡萄糖，患者依舊沒有醒過來，這不得不讓老馬多留個心眼了。比如考慮腦出血可能。

即便考慮是低血糖昏迷，但為什么會發生低血糖呢？患者既往有什么疾病么？有沒有糖尿病，是不是吃過降糖藥或者用過胰島素。這些信息B都沒辦法回答，她什么都不知道。

之前B還提醒老馬，會不會是患者沒有吃早餐就工作了，所以導致低血糖。老馬否認了這種可能性，正常人低血糖會有很嚴重的反應的，心慌手抖等，是個活人都會去找東西吃補充能量，不會傻傻等到昏迷發生的。

除了低血糖，肯定還有別的原因在。老馬的直覺告訴他自己。

患者38.5°C，發燒了。護士量了體溫，告訴老馬。

老馬嗯了一聲，隨著收集的信息越多，患者昏迷的原因就越復雜了。有發熱，一般意味著有感染，常見的感染部位是肺部、泌尿道、消化道等等。老馬用聽診器聽了患者雙肺，發現左下肺似乎有些濕啰音，這提示左下肺可能有炎癥。這跟B提供的信息吻合，B說患者這幾天有咳嗽，還有發燒，現在看來，患者可能有肺炎。

難道是肺炎引起的昏迷么？出車的年輕醫生問老馬。他看患者病情不穩定，一直還沒有走，在盯著心電監護看，也在仔細檢查著患者。

不好說，不大像。老馬沉著聲音回了一句。如果真的是肺炎引起的昏迷，那么患者的肺炎必定很嚴重，雖然未必會有很明顯的咳嗽、咳痰，但患者必定會有明顯的缺氧，才會出現缺氧昏迷。但現在我們看到患者在吸氧濃度很低的情況下，血氧飽和度還能升至96%，這不大說得通。

年輕醫生點頭，贊同老馬醫生的分析。

如果不是肺炎，那為什么患者的血壓會偏低呢，90/50mmHg的血壓不算太低，但是也是休克血壓了，患者肯定是有問題的。老馬暗自思忖。老馬還有很多問題沒想明白，但他并沒有直接告訴年輕的醫生。

如果患者的肺炎很嚴重，那就一切都解釋得通了。老馬這回把矛頭指向了肺炎。同時在等待患者家屬回復是否做頭顱CT排除腦出血。

如果家屬同意做頭顱CT，必定讓他把胸部CT一起做了，好進一步了解肺部情況。但在等待CT之前，患者可以先做一個床邊胸片。床邊胸片是讓放射科的醫生過來床邊坐的，不需要冒險推患者出去，所以很安全，這個無需經過家屬同意，可以馬上做。

老馬讓年輕的醫生聯系了影像科，讓他們現在過來幫忙做個床旁胸片。

同時讓護士抽了幾管血，做常規檢查。

患者血壓偏低，不管如何，先補點液體再說。血壓太低，有幾種可能，一種是人體內血容量缺乏，一種是血管舒張很明顯，這都會導致血壓低，所以常規補液擴容是抗休克的好辦法，除非患者有嚴重心衰。長期血壓過低，會進一步減少大腦血流量，造成大腦缺血缺氧，這是大家都不愿意看到的結果。所以，無論如何都要想辦法把血壓搞上來再說。

如果補液效果不好，就直接用血管活性藥物，比如去甲腎上腺素，直接收縮血管，起到升壓作用。老馬早就做好了準備。

不用等老馬吩咐，年輕的醫生已經給患者做了心電圖。這是第二次心電圖，第一次是在車上的。前后兩次心電圖對比，沒什么大變化，沒有發現急性心梗圖形。老馬放心了。本來這個年紀的女性，突然昏迷發病，就不大可能是心梗，但急診常規都要做心電圖，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所以做了心電圖會更加心安。

醫生，患者老公同意做CT。他很快就回到醫院了，說讓你們先做CT。B打完電話后，找到老馬說。這時候床旁胸片已經過來了。老馬決定先做完床邊胸片，再去做CT。

床旁胸片出來了，的確是左肺有問題，左肺有明確的滲出改變，看起來是個肺炎。但不是很嚴重，不至于引起昏迷啊。老馬嘀咕了一句，暗罵了一句粗口。

做完床旁胸片后，老馬立即讓幾個護士幫忙準備，同時電話告知了CT室，準備轉運過去做頭顱CT，同時也掃胸部，以防胸片看得不清晰。

老馬想了一下，讓年輕醫生給醫務科報個備，就說病人家屬還沒到，先給患者去做CT了。老馬這么做有他的道理，一般情況下家屬都會理解的，但萬一遇到難纏的家屬，他還沒有簽字轉運你就推過去，萬一路上出了問題，老馬就別想再混了。所以跟醫務科提前打個招呼，得到批準，會安全很多。

老馬和B和兩個護士護送患者去了CT室，做頭顱和胸部平掃。

要么是嚴重的肺炎引起的昏迷，要么可能腦袋有問題，比如腦出血、腦梗死，應該不僅僅是低血糖的。老馬內心是這樣想的。

幾分鐘就做完了CT，雖然報告還沒出來，但是老馬自己看了片子，有些失望。患者的大腦干干凈凈，沒有出血，沒有明顯腦梗死，也沒有腫瘤病變等等。就連肺部，也真的只有一點肺炎，真的不算太嚴重。

更嚴重的肺炎老馬都見過不知多少，都沒有直接發生昏迷的。而且患者缺氧也不是太明顯，所以患者昏迷的原因應該不是肺炎。

如果不是肺炎，那會是什么呢？難道真的單純是低血糖么？還是有別的原因？

時間太短，老馬來不及想太多，病人已經推回搶救室。這時候老馬想到要找人會診，找了神經內科，找了呼吸科，也找了ICU。

關鍵時刻，單槍匹馬是不行的。再能干的人，也不敢托大。你想不到的，別人興許能想到。再說，術業有專攻。昏迷畢竟屬于神經系統疾病范疇，說不定神經科會有更好的考慮。

老馬再問了B，病人昏迷的時候有沒有雙眼上翻，有沒有抽搐，有沒有口吐白沫等等。老馬本來一早就應該問清楚的，但當時患者明確有低血糖，又考慮有肺炎或者腦出血，所以沒有往癲癇這方面考慮。

癲癇患者發作時，由于大腦異常放電，會導致大腦功能障礙，沒錯，就好像家里面的線路短路一樣，一下子整個屋子都黑了。人可能馬上倒地昏迷，多數會伴隨有口吐白沫、抽搐、雙眼上翻等典型表現。如果現場目擊者能提供這些病史，那么診斷癲癇就很可靠了。

但B的回復又讓老馬失望了。B說患者倒地的時候沒有上述表現。而且以前也沒聽說過患者有羊癲瘋（癲癇），她自己本人也沒提過，應該不是吧。

老馬思維一下子陷入了僵局。

目前患者突出的表現有三個：昏迷、低血壓、低血糖。嗯，還有第四個，不算嚴重的肺炎。

本來常理推之，如果患者肺炎嚴重的話，完全可以導致低血糖、休克、昏迷的，這樣的肺炎我們叫做重癥肺炎，細菌在肺內興風作浪，甚至入血，引起感染播散，出現休克，這叫感染性休克。感染性休克是肺炎的最危重階段，隨時一命嗚呼。

但CT明確告訴老馬了，肺炎真的不嚴重。

這時候患者老公終于來了。他沖入了搶救室，緊緊握住病人的雙手，眼淚就下來了。問老馬，他妻子到底什么原因會這樣。老馬剛好很多話想問他，所以暫時沒回他話。反問他，患者這幾天在家有沒有異常么？是不是咳嗽發燒很厲害。

病人老公擦了眼淚，說他老婆這兩天有些發燒是真的，以為是感冒了，有點咳嗽，不太嚴重，也買了些沖劑，吃了后也退燒了。

老馬聽到家屬的描述，似乎又有些頭緒了。

難道會有肝腎功能明顯衰竭導致的低血壓、昏迷？患者自己買了藥吃，會不會由于劑量過多而導致藥物中毒？比如出現肝衰竭、腎衰竭而昏迷？這樣的例子并不罕見啊。很多感冒藥成分都是類似的，都含有對乙酰氨基酚這個成分，這是個退燒藥，本身很安全，但是如果過量使用，真的可能引起肝衰竭的。

老馬還沒來得及興奮，又被現實打臉了。護士把化驗單結果拿了回來，老馬一看，肝腎功能基本都是正常的。老馬的臉又沉了下去。

肝腎功能衰竭這個診斷不成立，因為結果顯示都是正常的。

患者既往有什么疾病么？老馬試圖問清楚患者老公，希望能得到更具體的細節。

沒有，沒有，她一直以來都很健康。病人老公紅著眼睛說。

這時候神經內科醫生來了，經過了解情況后，說不能排除腦梗死可能。患者昏迷時間較短，說明發病時間也不長，這時候做顱腦CT看不到有沒有腦梗死，要做顱腦MRI才好。但是MRI做的時間比較長，要將近20分鐘，太危險了，患者這個血壓，待在MRI室隨時出大問題，所以不可能現在去做MRI。

可以明天再復查頭顱CT。神經內科醫生說。過了24小時后，如果真的有腦梗死，那么相應的壞死腦組織就會在CT上顯示出來了。

這就是頭顱CT和MRI的區別。如果是腦出血，因為血液是高密度的，腦出血的時候血管破裂了，血液直接流出來涂抹在腦組織上，或者占據了一個空間，這時候做CT就能看到這部分出血灶，知道是腦出血。但如果是腦梗死，那是因為大腦某根血管被血栓堵住了，血液過不去，大腦細胞會缺血缺氧甚至壞死，但短期內還沒有顯著改變，所以CT看不出來，必須要在24-48小時后，CT才能看到大腦組織壞死灶。

呼吸科醫生也來了，說肺炎的確不嚴重。不大可能是肺炎引起的感染性休克。但患者的確有發熱，而且感染指標出來了， 偏高，血白細胞1.2萬，還是要警惕感染可能，有沒有其他部位的感染呢，比如腹部，比如泌尿道。

呼吸內科醫生的思路是老馬認同的，但是患者腹部表現不突出啊，沒有腹部疼痛，也沒有腹脹、腹瀉，整個肚子摸起來也是很軟的，如果肚子里面器官真有問題，比如膽囊炎、膽管炎、胰腺炎、腸穿孔、腸梗阻等等，那么這些炎癥會刺激腹膜，引起腹膜緊張，這時候醫生觸摸患者肚子會覺得整個肚子都是硬邦邦的，就好像一塊木板一樣，我們稱之為板狀腹。

但患者沒有。

為了進一步排除，老馬還叫了B超醫生過來，專門看了腹部情況，膽囊、膽管、肝臟、腎臟、胰腺都是完好的，沒有明顯異常。

那就沒轍了。幾個會診醫生說，雖然感染灶不明確，但考慮可能還是感染可能性大，抗生素肯定要用的，而且要用就用最好的，力求短期內控制感染，否則感染擴散就麻煩了，事實上患者可能已經感染擴散了，因為已經休克了。

患者很重，隨時有生命危險。老馬不得不給家屬告病重。

患者老公拿到病危通知書，整個人都蒙了，實在不敢相信這么好的一個人就這么快不行了。

患者病情很重，而且目前診斷不是很清楚，要去ICU監護治療。老馬跟家屬說。同時讓人打電話給ICU，讓快點下來評估患者。

ICU華哥接到老馬電話，嘟囔了兩句就下來了。這是為數不多的是白天而不是夜間老馬找到華哥。

華哥到了急診，見到老馬跟家屬談話。就先進入搶救室看病人了。

患者此時血壓已經用上了升壓藥了，用了去甲腎上腺素，這個藥能收縮外周動脈，血管一收縮，血壓自然就上去了。還好用的量不大。華哥看著幾個微量泵，還有床頭的心電監護。還有昏迷了的病人。

老馬中斷了跟家屬的談話，閃身進了搶救室。

這是個麻煩的病人啊，老馬苦著臉說。昏迷，休克，原因暫時不明。然后把剛剛所有的化驗資料都遞給華哥。

急診科和ICU就是一雙難兄難弟，在整個醫院里面，這兩個科室是比較親密的，還有麻醉科。知道為什么么，因為這三個科室有很多交叉的知識點，比如危重癥患者的管理，比如氣管插管，比如深靜脈穿刺等等，這些先天基礎決定了這三個科室的關系會比較好，尤其是搶救心跳驟停的患者，他們聊得來。

華哥年資小一些，但他們經常接觸，一來二往，關系鐵著呢。也沒有那么多輩分講究。

老馬把之前分析的所有可能性都簡短跟華哥說了一下，華哥聽完后，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看起來患者是個感染，但是感染灶的確不明確，的確不像是肺部，但其他部分也沒有明確的感染跡象。

是個難題。

但患者目前血壓不好，隨時可能進一步加重，還是先去ICU看看吧。老馬說。

血糖現在多少了，華哥問。

剛剛扎了手指，血糖已經升至7.4mmol/L了，已經正常了。老馬說。但人還是沒有清醒過來。我估計不是低血糖導致的昏迷，說不定是別的原因導致低血糖，同時導致昏迷。所以患者雖然血糖糾正了，但是病因還在，所以仍然昏迷。

華哥沉思了，緩緩點頭，同意老馬的分析。

去跟家屬聊兩句吧，家屬還是比較積極的。先收上去，你們上面慢慢折騰，看能不能解決問題。老馬催華哥。

華哥嗯了一聲，出去跟病人老公聊了，告訴他，目前患者病情危重，血壓低，有休克，但原因不明，可能是感染，也可能是別的問題，得先密切監護治療，一邊檢查一邊治療，說直白點，就是摸著石頭過河。

不能保證能治好，但肯定會全力以赴。這些話都是套路了，華哥一字不漏告訴家屬。然后告訴家屬ICU的收費、探視等問題。

患者老公并不抵觸ICU，相反，他認為ICU是救命的地方，所以沒有絲毫猶豫，也暫時不考慮費用的問題，先上去再說。費用問題不用擔心，我們會想辦法的。他表態。

患者收上了ICU，老馬也松了一口氣。有什么結果跟我說一聲，臨走前他叮囑華哥。

上了ICU后，華哥請示了科主任，讓領導進一步評估了患者情況。

ICU醫生內部也展開了討論，有人認為是肺部感染引起的，有些人肺部感染看起來不嚴重，但很可能引發休克，這都是有可能的。有人認為不是肺部原因，而是另有他因，比如特殊病原體感染，或者有沒有傳染病等等，需要進一步檢查，比如進一步腹部CT，還有血培養等等，甚至有人說要馬上做病原微生物高通量基因檢測。

不管如何，大家的意見是一致的：摸著石頭過河。雖然病因暫時不是特別清楚，但是治療不能放緩。

抗休克治療是ICU的強項。

但這次，ICU的強兵勇將們失望了。

當天晚上，患者呼吸急促，血氧飽和度急劇下降，真的到了生死關頭。

華哥值班。

這下真的是糟糕透了，患者本來診斷就不是特別清楚，這回又發生了呼吸衰竭。難道真的是肺部感染引起的么？肺部感染真的進展了嗎？

不管什么原因，先氣管插管接上呼吸機，保住氧氣保住命再說。華哥找了家屬談話，說要馬上氣管插管。

患者會痛苦嗎？病人老公很緊張焦慮。

不會的，病人是昏迷狀態，不會感覺到疼痛的了。華哥安慰他。即便有痛苦，如果我們不上呼吸機，她可能今晚都熬不過。所以，還是要插管。

那就插吧。他終于下了決定，長呼了一口氣。

插了氣管插管，接上了呼吸機，患者的呼吸稍微好一些，但后面血壓又變得更低了。

這是屋漏偏逢連夜雨。患者血壓低的原因很多，說不定是感染加重了，也說不定是上了呼吸機的原因，也說不定是有幕后黑手在主導這一切.....都是未知數。

這種感覺太無力了。華哥那天晚上都沒睡好。

第二天，患者被推去做了很多檢查，包括腹部CT，還復查了頭顱CT/胸部CT。轉運出去做CT當然是很危險的，因為患者還是昏迷，并且帶著呼吸機，血壓還需要升壓藥維持，說不好在路上一顛簸，心跳就沒了，這不是沒發生過。但不去做也不行啊，不搞清楚情況，盲目治療，患者也是等死。

與其等死，倒不如冒險多獲得一些信息，說不定能發現眉目。

可惜了，這次冒險沒有什么大的回報。頭顱CT還是正常的，腹部CT也基本沒有發現異常。就連胸部CT，也只是說肺炎稍有進展，也還不是太嚴重。

這徹底讓華哥感覺到無奈。

這天中午，家屬探視。患者老公盯著探視屏幕，忍不住眼睛又紅了。這么一個八尺男兒，在華哥這個陌生人的面前，幾度落淚，看得出他們夫妻感情很深。

他說，病人那幾天不是很舒服，讓她好好休息不要上班了，但她不聽，不想請假，還是去了公司，如果不是這樣，她可能也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華哥不知道該怎么安慰他，只能說，希望能盡早找到病因，盡早讓她清醒過來。

末了，病人老公又說，幾年前我們找過算命先生，先生說當時那個劫難如果能熬過，那她能活100歲，想不到這次又遇難了，我相信她會跨過去的......他說完后，抿著嘴唇，似乎在祈禱。

華哥當然不相信這些東西。病人還躺在ICU，這并不是什么開心事。有人信佛，有人信道，有人信算命，似乎都是一樣的，沒有誰比誰更高明，但對當事人來說可能有一些心理上的支持。這是華哥的想法。

我們只看數據，看檢查，華哥說。算命的東西也當不得真，但不管如何，我們都會全力以赴的。我們也希望她能夠轉危為安。

那次她也差點就沒熬住......他說，出了很多血，也輸了很多血，我們幾兄弟都去互助獻血了，否則都不夠血用。

華哥有點納悶，什么病出這么多血。車禍還是什么。

他欠了欠身子，有點不大自然，似乎有點別扭，但終究還是說了，3年前我們生二寶的時候，難產，出了很多血，總共輸了5000ml血，差點就過不來了。那次我就找了高人，高人說了這句話，我們都很信，她也很信。

他說完后，神情暗淡。

分娩大出血是很兇險，以前很多婦女都是這樣就沒了，現在醫學進步了，多數人都能熬過來，順利過來就好了。華哥說。他表示對患者的同情。

次日早交班，華哥把患者老公說的事情跟科主任描述了一遍，說患者以前發生過分娩大出血，身體素質可能比較差......

華哥話還沒說完，科主任就打斷他了，讓華哥再說一遍。

華哥愣住了，以為自己講錯了，但既然主任要求，他又重復了患者家屬的話，甚至把算命先生的話都分享出來了。大家哄堂大笑。

但科主任沒笑。

相反，他的眉頭緊皺著。

華哥捕捉到了這個細節，不知道科主任在想什么，但多數是悲憫患者的病情。

你們用過激素了嗎？科主任突然發話，問華哥。

華哥怔了一下，說還沒用。我們考慮患者感染性休克，但血壓還行，用的升壓藥劑量不是很大，所以就沒有用激素（糖皮質激素）。

是這樣的，感染性休克的治療，激素不是必要的。但如果患者血壓扛不住了，血壓很大劑量升壓藥維持，那就可以嘗試加用激素，說不定會有一些效果，但肯定不會有戲劇性的神奇效果，患者并不會因為加了激素而起死回生。

給她用上氫化可的松吧，科主任說。

大家正思考為什么。

科主任直接說了，患者幾年前分娩大出血，當時非常有可能引起了垂體卒中。垂體卒中你們可能見得少了，我們那時候見得可不少。垂體卒中的患者，以后遇到感染，非常可能發生垂體危象。你們覺得這個患者像不像垂體危象？科主任這時候瞇著眼睛笑了笑，額頭上、眼角邊的皺紋暴露無遺。

那可都是滄桑。

科主任這一短短一段話，猶如醍醐灌頂，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

什么叫垂體？什么垂體卒中？什么又叫垂體危象？

很簡單，在大腦里面有一個小結構，叫做垂體，垂體會分泌很多激素，這些激素會作用在身體上的靶器官，比如腎上腺、甲狀腺，垂體分泌的激素會刺激這些器官分泌相應的激素，比如甲狀腺素、腎上腺素等。舉個例子，垂體好比師長，腎上腺、甲狀腺好比旅長，垂體的地位是比腎上腺、甲狀腺更高一級的。師長（垂體）給旅長（腎上腺、甲狀腺）發個口信（垂體分泌的激素），讓旅長派兵（腎上腺素、甲狀腺素）作戰，就這么簡單。就是一級一級指揮下去。

當外傷、大手術或者分娩大出血等危急情況時，尤其是分娩大出血時，垂體會發生缺血缺氧而導致功能減退，那么患者體內的激素就會相應減少，比如上文提到的甲狀腺激素、腎上腺素等，這些激素對于維持人體正常活動機能是非常關鍵的，缺乏這些激素，人體會有一系列異常，比如疲勞、衰弱、消瘦、畏寒、便秘、毛發稀疏脫落、皮膚干燥、認知遲鈍、女性可能閉經、性欲喪失等等。這就叫做垂體卒中。而由分娩大出血引起的垂體卒中又叫席漢綜合征，估計是一個叫席漢（Sheehan）的人首先命名的疾病。

（圖中那個小水滴，就是垂體，不要小看它）

這些激素都是維持人體機能和應付應激的重要物質，當有感染發生時，細菌或者病毒入侵，人體要應激，就必須要加大激素的分泌量，而如果垂體功能減退了，那么這些激素就會顯得更加缺乏。一旦這些激素分泌不足，人體機能就會迅速紊亂，最明顯的就是血壓下降，出現休克。還有低血糖、低鈉血癥等等。這就叫垂體危象。

垂體危象一旦發生，如果不能及早識別，患者性命堪憂。科主任低沉著聲音說了這一句，十多年前的教訓，仍歷歷在目，永世難忘啊。

華哥聽完主任這一席話，才恍然大悟。

難怪昨天給患者做股靜脈穿刺時，發現患者陰毛這么少，都無需用剃刀備皮。當時還在納悶，患者年紀不大，怎么毛發就這么稀疏了呢。仔細一想來，患者還真有皮膚干燥表現，當時還以為是休克導致的皮膚干燥。

如果真的是垂體危象，患者缺乏這么多激素，就真的必須馬上相應地補充各種激素了，其中最先要用到的就是糖皮質激素激素。華哥心想。

你去問問家屬，看看患者是不是上次大出血后就容易畏寒、疲乏、人沒精神，另外，可以試探問一下，患者是不是性生活方面有障礙了。科主任給了華哥任務。同時讓完善激素方面檢查，同時著手安排患者做頭顱MRI檢查，看看垂體是不是有問題。其實頭顱CT也能看到一部分問題，但MRI會看得更清晰。

華哥聽了科主任的話后，異常激動。心想著患者這回可能有救了。患者壓根就不是感染性休克，患者的確有感染，的確有肺炎，但的確不是分沒有引起的休克，而可能是肺炎誘發了垂體危象啊，血壓低就是垂體危象的表現，昏迷也是表現之一！

華哥即刻把家屬喊來，問了主任提出的幾個問題，患者老公給的答案，終于讓華哥喜笑顏開。當問到是不是性生活方面障礙時，家屬起初有點難為情，后來還是據實說了，的確如此，自從生了二寶后，他們就很少性生活了，這個年紀的女人不應該啊，但因為一直不好意思，所以沒有去深究。殊不知，這正是垂體卒中的一種表現。

當天下午就安排了頭顱MRI檢查，結果也證實了這一點。本來頭顱CT也有一些發現，但因為當時的重點不在垂體上，所以看片的醫生有些看漏，再加上CT看的不是特別清楚，所以當時沒有報告說垂體有問題。

血激素結果也回來了，相應的激素的確水平非常低。

自此，診斷已經明確。華哥已經把糖皮質激素激素用上了，心想著，看來算命先生也沒說錯。這次難關估計又可以扛過了。想到這，華哥不由的笑了出來。

但事情沒有這么順利。

第二天回來上班時，值班醫生說，患者昨晚差點沒了。

華哥一聽，眼珠子都要凸出來了，問怎么回事。值班醫生說患者昨晚連續發生三次室顫，差點就死掉了。

華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雖然他知道患者已經扛過來了，但這個消息讓人太驚悚了。怎么會這樣呢。

室顫，就是心臟亂跳，跳的一點規律也沒有，而且動力也不夠。正常的心臟跳動是非常強勁有力的，才能把血液泵出去。但室顫時，心臟跳動就好像蟲子蠕動一樣，不可能形成有效的泵血。不用幾秒鐘，人就會昏迷，然后死掉 。

至于為什么會發生室顫，后來大家分析了，可能是患者長期存在甲減，激素的缺乏也會導致心臟的病變。

還好，都過來了，經過值班醫生的電除顫、胸外按壓等搶救措施，還有了抗心律失常藥物，患者驚險地度過了最艱難的那個晚上。

患者繼續用糖皮質激素，后來還用了甲狀腺激素，眼看著患者的血壓一天一天好，升壓藥劑量逐步撤掉。患者血糖也終于平穩了。

在住入ICU第5天，患者終于清醒了。

順利撤掉呼吸機，拔除氣管插管，停用升壓藥。

這才驗證了算命先生那句話，扛得過上次那關，能活100歲。看來，他也不是騙人的。

真希望他不是胡說的。當華哥把結果告訴老馬后，老馬瞇著眼睛笑著說。另外，還有一句哈，姜還是老的辣啊。哈哈。

祝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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