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蔣中正先生撤退到臺,急須找個住所。當時看上的是草山之制糖株式會社招待所。草山,即是后來改名的陽明山,招待所則是1920年代建的,據說日本太子曾來住過。
山下的士林官邸完工后他們才搬離,但夏天還常回山避暑。
老先生過世,侍衛撤離,這個老官邸自然就漸漸荒棄,成了廢墟。2002年馬英九擔任臺北市長時,定位為歷史建筑,名“草山行館”。委托我修繕,并規劃為一文化藝術活動中心,對外運營,于2003年正式對外開放。
為何委托我呢?
因為各級政府手上都有無數古跡、歷史建筑、閒置空間,要由政府管理。可是政府公務員哪會辦文化?于是這些就都成了養蚊子的地方,供政府中的冗員在此打瞌睡,或干脆荒廢到它終于倒塌。反之,民間文藝團體,又經費拮據,租購不起房舍、開展不了事業。倘若把這些空間釋放出來,交給民間藝文團體去運用,則既可激活民間文藝創造力,更可讓死的古跡建物獲得新生,豈不兩全其美?
我當時擔任市府顧問,乃與文化局朋友商議:公辦民營、古跡活化。
大家都贊成,但誰也不知該怎么做,只得由我先試辦個樣子出來。第一個案例,就是陽明山上的“林語堂故居”。
當時我正在辦學,忙亂一團,卻也只好抽手做出個規模,建立了一套運營模式。開幕后,大家都叫好,所以接著又委托我做老官邸。
老官邸那時還是廢墟,有四五千平米。我派了幾撥人去修繕,都逃回來,說是鬧鬼。其實49年修建為官邸時就曾鬧過,不料這回更加蹊蹺。例如夜中有軍車駛入,車聲與立正敬禮之聲雜遝,而開門不見,惟有荒林冷月而已。
說不得,只好我自己過去住。夜間果然甚是奇異,幸而逮到了一條大蛇,烹而食之。后遂無他,草山行館也順利開幕了。
再后來,所有臺北市的古跡、歷史建筑都采用了這一套運營模式。包括馬英九自己的市長官邸,也都拿出來“公辦民營”了。
草山行館,因此成為臺北市文化產業之典范和陽明山最美風景點。風光到了2007年4月,才遭痛恨老蔣之人縱火,燒得只剩正面石墻。墻面上我寫的門匾“草山行館”四個大字,成了這八十多年歷史變遷的唯一見證。
我那時早已厭倦了臺灣政治惡斗的環境,而在大陸云游了。聞訊大生感慨,向臺北市說:“現在‘去蔣化’,房子又燒掉了,把匾還給我吧,留個紀念。”市府曰:不行,將重建,匾還得用。
2011年最后一天,草山行館果然又對外開放了,仍以這個匾額來代表它傳承和新生的意義。
(龔鵬程所寫匾額:草山行館)
新的草山行館,尊重我原有的規劃,幾乎完全復原,我很感謝。但因它本是典型日式木造建筑,故里面各廳堂原有的牌匾,終究是燒光了,無法復制。
我原先的辦法,是把草山行館定位為:紀念館與文藝活動場所的結合,去除一般紀念館的森嚴隆重感,吸引市民來此過一種有歷史感和人情味的文化生活。所以草山行館的匾額,我并沒有用很古雅的字體、奇特的風格去寫,只如日常生活般,有親切感。
其他廳堂,亦各有題名匾。客廳名為“美廬”,供陽明山各類美術展覽使用,而與蔣先生廬山的美廬相呼應(1998年九江淹大水,我還在那個美廬中困居了一周,饑寒交迫,不免有點感情)。餐廳名為飲和堂,《莊子·則陽篇》:“故或不言,而飲人以和。”意指使人自得中和之道。第一展廳名萃英堂。過去在此集英彥以衛國家,現在用來展覽藝術品。第二展廳名大雅堂,春風大雅能容物,尊來此處者均為雅士。第三展廳原為蔣先生臥室,故名介壽堂。
這當然都是“除魅化”的處理,把一處政治地標改造為文化場所,而又不失紀念意義,各界反應不惡。還有學者專門寫文章贊揚,稱贊“取名字的人實在不失高明”;以對照臺北公園改名為“二二八公園”之不太高明。
飲和堂、萃英堂、大雅堂、介壽堂這些小牌匾,也是我寫的,但如今俱成灰燼矣。
事實上,歷史建筑紀念著歷史,而歷史就是不斷地往事成灰。區區牌匾,正是見證,何可慨傷?我歷年所題牌匾甚多,被燒、被毀、被移除、被刮掉的也多了,都要感慨,哪感慨得過來?
故舉此一例,說個故事,并不是要來發感慨,而是要介紹匾額的書藝。
泛說牌匾,上文所述各匾都是,但只有草山行館四大字是“匾額”。因為那是最主要的名銜,頂在額頭上。
這種字,過去是有特殊寫法的。秦朝稱為署書,后來也稱榜書,或稱榜署,指書寫在匾額、宮殿門額上的大字,為“秦書八體”之一。
署書既為“秦書八體”之一,其體當然不會同于其他大小篆、刻符、蟲書、摹印、殳書、隸書等等,寫法也不可能一樣。
可惜秦漢宮闕久成灰燼,榜署書法亦已不傳。后世寫此,遂只能自己想辦法。
一種是干脆避免干這個活。毛筆太小,寫不了這么大的字,還得爬那么高去寫,有恐高癥的人嚇也嚇傻了,所以寫不了。為此,還流傳了好幾位書法家出糗的故事。
其次是扎大草筆,像拖把那樣去寫。此法流傳至今,江湖書家尤其喜歡做此表演。但皆不是題額,只是把紙或布攤在廣場上,掃地,狂草瘋耍一番。
三是元代李溥光的辦法,用布沾墨來寫。
他曾由趙孟頫推薦去寫宮內匾額。被封昭文館大學士,是書法史上極少數的大字專家。但以他所著《雪庵大字書法》考之,仍只是“永字八法”的放大;寫法則是用布。自稱出于張旭。說張旭去劉璟家喝酒,醉歇小軒之中,說:此軒甚雅,予愿為子書“東山清致”四字。惜無大筆。于此因見間前紙墨皆便,乘興捽衣襟浸墨而書……。
全書有捽襟字原、大字說、把布歌、用布歌、捽襟六法歌等,并以通俗歌謠、口訣和圖式闡明其理。
于今觀之,實在卑之無甚高論。但就這樣一本小書,也差點失傳。清朝只一孤本,近人張元濟才將它影刊入《涵芬樓秘笈》第九集,可算是大字寫法一線之傳,非易事也,慨慨!
四是小字放大法。雪庵其實就是如此,但沒明說“大小一如”,明說的是米芾。
米芾自負,多大言乃至妄言,其《海岳名言》中多次論及書寫大字的方法,甚至有“自古及今,余不敏,實得之”這樣的話。秘訣則是:“吾書小字行書,有如大字”“凡大字要如小字,小字要如大字” “世人多寫大字時用力捉筆……要須如小字,鋒勢備全,都無刻意做作乃佳”等等。
其語,后來也有很多人奉為圭臬,而實在是誤會。
古人寫字都小,鍾繇《薦季侄表》、王羲之《黃庭經》、王獻之《洛神賦十三行》等,字徑只2.5 厘米左右,智永《真草千字文》字徑3 厘米,皆所謂“寸以內”者。米芾所寫,王鐸稱為“橘形大字”的也不過5 厘米左右。就算宋元人所說擘窠書,字徑也不過10厘米左右,跟懸掛在宮殿廟堂上的匾額根本無法相比,古人也不可能用這種方法去寫匾額。
可是這種講法卻在近代流行一時,因為復印放大技術太方便了,不必再寫大字,直接寫了小字去放大就行。結果,就像啟功先生的小字放大做成匾額那樣,休糧道士,特顯單寒;或倒過來,把沙孟海先生的霸悍大字縮成了小字,多有魯智深醉打山門氣象。
換言之,古代署書題額之體與法都失傳了。
真要恢復,只能去日本找。
因為宋元以前的匾額,我們都沒了,日本才有。奈良“唐招提寺”、大東寺“金光明四天王護國之寺”的匾額,保存至今。《夜鶴庭訓抄》中還記載了內里十二門額的書家,包括空海、小野美材、橘逸勢、嵯峨天皇等。內里十二門中,美福門、朱雀門、皇嘉門三門,據說最初都是空海所書。
除了皇宮、寺廟等建筑遺跡,日本還保存了一些匾額的摹刻本。現存最古老的匾額摹刻集《匾額集》九卷(有宮內廳藏本和陽明文庫藏本),有道風、佐理、行成、關白忠通、教家諸家筆跡,收錄匾額153塊。藤貞干《集古圖》:第一卷為宮殿匾額,第二卷為諸門匾額,第三卷為附錄。松平定信《集古十種》,分為樂器、銅器、文房等17個部類,共85冊。其中匾額共有十冊,收錄大內里、寺院、神社及其他樓閣堂室的匾額共364塊。時間從飛鳥、奈良時代一直到江戶時代,天皇宸翰到公卿、武家、僧侶各個階層的書額都有,空海的題額便有37塊。
這些都還有待我們去深入挖掘、研究。
如暫時不走這條路,還能怎么辦呢???我是從古代碑刻的碑額上得到啟發的。
(《張遷碑》碑額)
書法刻碑,起于漢代。碑文字體以隸書為主,間有小篆。碑額字體卻用篆,而且是不同于一般小篆的字體,如《韓仁銘碑額》《趙寬碑額》《張遷碑碑額》等都是。后來寫字的人卻都只學碑文上的篆隸,沒人管碑額上充滿裝飾性的篆額文字,可惜了。
魏晉南北朝,寫碑之體,同樣與碑額不同。碑文是楷隸,碑額則是裝飾感強烈、寫法獨特的篆字。如《皇帝東巡之碑》《平國侯韓弩真妻碑》《中岳嵩高靈廟碑》《皇帝南巡之碑》《大代宕昌公暉福寺碑》等不勝枚舉。
可見,碑額均應用比當時通用字體更古拙特殊的字體。由此,再結合到黃山谷所說“大字無過《瘞鶴銘》”,豈不正可給我們寫匾額時提供一思路嗎?
(龔鵬程作品:臨《瘞鶴銘》)
古代榜書之法既已失傳,相近的大字典范,南方是《瘞鶴銘》,北方就是泰山、萊州等地的摩崖刻石。共同的特點是楷體而帶篆隸,比一般楷書行書要高古、沈厚或有點奇逸之感。
依這個原則,我寫匾額,有時即用篆體,以與底下的門聯相區隔(一般對聯多用行書。如果對聯也用小篆,則匾額就要用大篆古籀)。
或者,亦可用類似《瘞鶴銘》的筆法,楷書而參以隸篆,變化著去寫。
(龔鵬程所寫匾額:江西同文書院)
(龔鵬程所寫匾額:江西韓文公祠)
(龔鵬程所寫匾額:湖南逸邇閣書院)
這是書體和寫法上的考慮,風格呢?小字看神韻,大字講氣象。一味雄強,多入俗套。端袍正笏、雍容博大為上;神彩奕奕、意興湍飛次之。直接把平時寫小字的那一套心態與方法用來寫匾額,則絕對是不行的。
其實古代也有縮小放大的技術,但不似今人偷懶。其法有三:
第一種,是工匠在原圖樣上,拉出線格,依比例放大或縮小。古人做縮版書、縮版畫都是如此。前些年,畫電影廣告或做招牌的,仍是如此。一張小小照片,就能畫成橫跨街區的大廣告來。
書法家既然不敢爬到宮殿上去題字,便也可以在紙上寫好了,再由工人放大了做在匾額上。此法的好處是:要多大可多大;缺點則是:畢竟非書家墨跡,只是工藝品。
現在亦是這一派的流裔,在電腦上放大縮小,順便美顏一番。更甚者,竟直接從王鐸、啟功或某某先生的“書法辭典”中摳圖,拼貼做成牌匾,惡趣莫名。
第二種,是王時敏《小中現大冊》這樣的。
此本又名《仿宋元人縮本畫及跋》,收錄了二十二幅宋元名畫。名為縮本,其實是臨摹,而將尺寸縮小了的。但因為縮小了,所以觀者跟畫面的距離產生了變化,畫中景物之大小、景深、位置遂也略有調整,并不是呆摹。
第三種,是由前一種得來的啟發,用于創作中。
書家仍是在紙上寫。但寫了的字攤在桌面上、掛在廳堂摘室中,跟高懸于樓殿門額上,距離和視覺感都不一樣,故不能用同一種寫法去寫,更不能簡單地把小字放大。寫匾額招牌,即使最后仍須靠放大的工藝印刻鑄繪出來,他在紙上寫時,本來就要與寫條幅中堂不同。
例如溥心畬先生,一般字都極其秀逸,但我看他榜書之重筆、使轉、大墨、出鋒,便截然不同,勁健非小字所能及。可見原先寫時字便不小,否則出不來這種效果。其法就很值得參考。
總之,雖說古法云亡,我們寫字還是可以有點審美之規矩的。此道,如今幾乎沒有任何一本講書法的書會談到,故我稍借舊事略說其要。
龔鵬程,1956年生于臺北,臺灣師范大學博士,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九十多種。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志社、書院等,并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多處。講學于世界各地。并在北京、上海、杭州、臺北、巴黎、日本、澳門等地舉辦過書法展。現為美國龔鵬程基金會主席、《龔鵬程國際學刊》出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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