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L
這天是2月18日,0點后的北京站,候車室里的人流量明顯增大。座位已滿,有些疲累的旅客索性找一片空地,以臥姿等待檢票口的開啟。他們所買的列車班次,幾乎都在后半夜,在車站里等上幾個小時,算不得什么新鮮事。畢竟,相較于白天,這些車次的票價更為低廉。
△凌晨在北京站候車的人。(圖/作者)
到沈陽北站的高鐵票價在350~362元之間,普通車次的硬座價格為98元。但在這天,票價是19元,臥鋪為128元。即使乘坐這趟車前往終點牡丹江,也只需要37元——前提是得有一個好屁股,能撐得住25小時38分鐘的旅程。
△(圖/某購票軟件截圖)
那段時間,社交媒體上,很多人分享著這些打“骨折”的火車票:北京到成都,47元;到哈爾濱,30.5元;到保定,4.5元……所配文案十分趨同:年輕人只要有個“鐵腚”,說走就走的旅行,便不再是遙不可及的夢。
△(圖/某購票軟件截圖)
臨近發車,打開12306,就會發現這些票大多已售罄。然而,在隊列中等待上車的乘客,不只有那些向往遠方的年輕人。
小尹在候車室等了很久。從落座到起身,他始終和女朋友進行著視頻通話。他向對方講述自己的經歷,事無巨細。比如,他還有三個小時才能夠上車,而此時已經累得腰酸背痛(后面跟了句臟話);還比如,他帶了一包“呀!土豆”,一盒“湯達人”,以及兩瓶可樂。
△候車室里,擠滿了等車的人。(圖/作者)
他的目的地是山海關,票價8.5元,全程4小時35分。選這趟凌晨3點12分出發的車,原因就是便宜。小尹是大二學生,與女友相戀一年多,身處異地。每隔一段時間,兩人都會找一個中間城市相會。這次選在山海關,是他女友的提議,她想看海,也想看看他。
小尹每月的生活費在1500元左右,對他而言,囊中羞澀的現實,讓他無法頻繁旅行。這次稍顯不同,看到還不如一頓飯錢的低價票,他很快做了決定。他把這張車票形容為“窮鬼套餐”。
“雖然這個套餐不常有,但趕上一次,還是有一種薅羊毛的快樂。”更多的細節,小尹沒有提及,他與陌生人對話的興致不大。候車室里,人來來往往,他只是沉浸在與女友共處的空間之中。
△等待檢票的隊伍中,有各個年齡段的人。(圖/作者)
在與“三姐妹”的聊天中,也能聽到“窮鬼套餐”的說法。只不過,她們口中,這更像是打趣,而非出于某種無奈。
“三姐妹”是三位女大學生,00后,住同一寢室。她們坐我對面,上車后,幫助她們把背包放上行李架,成了交談的起始點。
她們紛紛說“謝謝老師”。在傳媒行業,這很常見;可在日常生活里,也許只有山東、河南等地的人,才會有這樣的稱謂。她們說自己并不是來自中原,只是因為,網上現在都是這么叫。
她們對互聯網頗有研究。低價票的信息,正是從小紅書上獲取的。出行方式那么多,為什么會選擇這趟低價列車?她們其中一位的答案是:“刷到了,覺得好玩兒,用很少的成本,能擁有這種人生體驗,為什么不呢?”緊跟著,一個女生又補了句,“青春沒有售價”。來自網絡的語言,讓人不知如何接話。
從她們的只言片語中能察覺到,體驗與感受,是她們極為在乎的東西。
在此之前,她們沒有坐過綠皮車,所以對于車廂里的一切充滿了好奇。凌晨三點,正是車上的乘客神經敏感而脆弱的時候。人們處在半夢半醒間,幾個女生卻仍然不乏激情,探討著所見所聞。比如,車廂連接處能吸煙,衛生間比想象的要臟了不少。她們似乎處在不同的時區,往常這個時間點,她們還沒有就寢,“除非第二天要上早八”。
△ 開往漠河的“雪國列車”K7039次暮色時分離開哈爾濱站。(圖/視覺中國)
她們要去沈陽,幾個人先前從未踏足過東北,這次去是想做一回“南方小土豆”。但她們相當熟悉那片土地,其中一個女生還拿出精心準備的攻略,說著詳盡的安排。盒飯、洗浴、副食店等等,在她們眼中,是煙火氣十足的景觀,是此行必打卡的項目。她們如數家珍,話里還夾雜著“我了個豆”之類的口頭語。
一個多小時后,“三姐妹”不再講話,車廂陷入靜寂。夜行時,不會有“啤酒飲料礦泉水”和“讓人收腿”的叫賣,只是偶有幾聲夢囈和陣陣呼嚕聲傳來。“三姐妹”臉上的妝容已經花掉,她們掛著U形枕,歪七扭八地睡去,與周圍的人并沒有什么不同。
坐慣了硬座的老江湖,都知道一個與數字有關的秘密:尾號是0、4、5、9,這才是車廂里的硬通貨。四個座位,分別把守窗邊,倒不是為了方便欣賞景致,而是為了能堅持得更久一點。
△上車的乘客,在車廂內尋找座位。(圖/作者)
呂師傅個頭兒不高,有些斑禿,坐9號座。上車時有人跟他交換,他沒同意,甩出一句,“你那個在過道兒,我不合適。”得承認,他是很多人刻板印象中的綠皮車乘客——愛搭腔,有點不修邊幅,活動身體時,腳下的鞋時不時飄出一股酸腐味道。
熬過了夜間行車,他主動開啟聊天,所說內容也都在預料范圍內,比如職業、年齡、家鄉。他喜歡在別人的話語后“做批注”,像年輕人發彈幕。在聽到我是個記者時,他說“書還是得念夠了才行”。在聽到我老家有礦時,他說他早年在類似的城市待過,“開大車,一到冬天,雪都是埋汰的”。
買這趟低價列車,完全出于偶然。呂師傅的兒子本打算給父親買高鐵票,但他極力反對,覺得“花那個錢沒必要”。兒子給他看12306的車次,他掃了一眼價格,毫不猶豫選了這趟車,“用不上一頓酒錢,睡幾覺就到家了,再說我這胳膊、腿還能動彈呢。”
呂師傅也納悶兒,為啥票價能便宜到這種程度。網上的回答是這樣的:從2019年起,部分非緊張時段、方向的旅客列車就開始實行優惠票價,普速車票價低至2折,動車組低至3折。
他并不信服,直接詢問乘務員,倆人有說有笑,完成了答疑解惑的過程。
聽完,呂師傅會復述一遍,語氣里多少帶點炫耀,試圖佐證自己是個“明白人兒”。原來,這些低價票的車次,都是在春運期間臨時加開的。春運一過,這些車次的客流量明顯回落,這才有了降價促銷一說。這也解釋了,為什么只有幾條固定的線路,才出現低價票。
△如今的綠皮車里,交談少了許多。(圖/作者)
11點多,呂師傅從座下掏出兩個塑料袋。那是他自認為最好的旅伴,也一下子把人拉回到曾經的那個乘坐綠皮車搖搖晃晃的年代。袋子里裝著干豆腐、小蔥和黃瓜,以及被暖氣烤得有些發干的豆瓣醬。他盛情邀請周圍的人參與到臨時組建的筵席之中,“三姐妹”各自刷著短視頻,婉拒了。
鄰座的一位阿姨,成了座上賓。他們先是交換了各自的目的地,然后就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起來。
兩人身份迥異。呂師傅是建筑工人,對他來說,北京只是一個接一個的工地,北京的名勝古跡,他都沒去過。阿姨已經退休,用她的話講“開始享福了”。她到北京反向過年,正月十五一結束,也該回老家了。
除卻一些家長里短,他們還感慨了時代的變化。
他們說著,列車上的人好像沒以前那樣“熱乎”了,大家不打牌,不買內蒙古奶片和新疆西梅,只是低著頭,沉浸在自己的天地里。“嘮嗑兒”——他們那代人特有的打發時間的方式,如今已是奢侈品。一番品評過后,倆人擦擦嘴巴,收掉殘局,也各自拿起手機,窩在座位上,隨著罐頭笑聲,嘴角上翹。
△過道上,站著不少短途出行的乘客。(圖/作者)
從始發站出來,列車上的座位沒再空過,有些區間,還有很多擠在過道的人。很難想象,這已是春運過后的出行淡季。除了關心票價,這些人最在意的也許就是還有多久到目的地。列車的廣播室里,總會將同車人形容為一個家庭。現在,家確實不一樣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思。
下車前,“三姐妹”守在車廂門口,盼望的旅程終于開始。呂師傅也跟著上了站臺,他掏出火機,點了一支煙,在冷冽的空氣中打了個寒戰。出站口的扶梯前熙熙攘攘,沒過一會兒,大家都隱沒在人流之中。
編輯:鐘毅;校對:遇見;運營:小野;排版:彭圣婕
“你會選擇窮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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