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金毅、李勇佳

據彭博社2025年2月5日報道，中國國家市場監督管理總局正在審查蘋果公司的相關政策，包括其在應用商店內收取的比例高達30%的傭金抽成（俗稱“蘋果稅”），以及對外部交易和對第三方支付的限制[1]。

彭博社報道還指出，國家市場監管總局自2024年起已與蘋果公司高管及開發者多次溝通，認為其政策可能損害消費者利益和市場競爭。如果蘋果公司拒絕作出改變，可能會對其展開正式調查[1]。2月7日，面對外媒記者的提問，外交部發言人林劍并未在記者會上給出確定具體的答復。

本文擬對“蘋果稅”的由來、演進，及其涉及的反壟斷問題進行分析。關于國家市場監管總局對蘋果公司的監管動向的后續進展尚未明確，需持續關注官方表態。

一、蘋果稅政策的演變與比較

（一）蘋果稅政策的起源

iOS系統是由蘋果公司研發的移動操作系統，2008年3月，蘋果公司發布第一款iOS軟件開發包，并在同年7月正式推出App Store，作為iOS系統下的應用程序交易平臺。當用戶下載付費app或在app內購買數字內容、服務和訂閱時，蘋果公司會向開發者收取相應的傭金。默認情況下，開發者從付費app和app內購買的銷售額中獲得70%，蘋果公司收取30%的傭金，即所謂的“蘋果稅”[2]。這一政策旨在確保蘋果公司對其生態系統內的交易控制權，但也引發了關于壟斷的爭議。

（二）小型企業計劃

2021年1月，蘋果公司啟動了App Store小型企業計劃（Small Business Program）：

• 新開發者；
• 上一日歷年中在App Store收入不超過100萬美元的開發者；

均可加入此計劃，享受15%的傭金減免。

（三）蘋果稅相關政策在中國與全球市場中的差異

蘋果公司在中國市場的傭金政策與其他地區存在顯著差異，這種差異不僅體現在傭金比例上，還體現在交易及支付方式上。

表1：部分主要國家和地區蘋果公司傭金政策對比

對比可見，中國的“蘋果稅”比例最高，且中國是唯一完全禁止App Store以外交易和第三方支付的市場。

二、全球范圍內針對蘋果公司傭金政策的反壟斷案例

近年來，蘋果公司在歐盟、美國、韓國等多地面臨訴訟或監管。

（一）歐盟

2024年，歐盟委員會對蘋果公司處以18.4億歐元罰款，這項處罰源于瑞典音樂平臺Spotify的投訴。經過多輪調查，歐盟委員會最終認定蘋果公司構成濫用其在iOS用戶音樂流媒體應用分發市場的支配地位，禁止應用開發者向iOS用戶充分告知應用外的替代服務和更便宜的音樂訂閱服務，并阻止開發者提供任何關于如何訂閱這些服務的說明，違反《歐盟運作條例》。[4]

此外，受《數字市場法案》影響，蘋果公司被迫在歐盟降低傭金比例至17%（標準企業）和10%（小型企業）。

（二）美國

2024年1月，美國最高法院駁回了Epic訴蘋果公司反壟斷案雙方的上訴請求，維持了此前第九巡回上訴法院的宣判結果[5]，該判決維持了有關“蘋果公司禁止開發商引導用戶在應用外交易這一限制違反了加州不公平競爭法”的認定，并要求蘋果公司允許應用程序開發商向用戶提供其他購買渠道，使用戶可以通過第三方支付方式購買App內的數字商品或服務[6]。此后，蘋果公司調整了美國App Store的傭金政策，允許美國開發商引流消費者到自己的網站上進行支付，蘋果公司對于這類支付抽取27%的傭金。[7]

（三）韓國

2021年8月，韓國政府投票批準了《電信業務法》[8]，并在2022年3月8日批準了關于禁止蘋果公司強迫軟件開發者使用其支付系統的規則，并于同年3月15日生效[9]。這迫使蘋果公司改變了相應的政策，蘋果公司表示，在韓國App Store獨家發布iPhone應用的開發者可以要求使用第三方支付系統，而不是使用蘋果應用內購買。至此，韓國成為全球首個開放蘋果應用第三方支付的國家[8]。

三、蘋果公司在中國面臨的反壟斷監管與訴訟

（一）針對蘋果公司高額傭金的民事訴訟

2021年1月，上海消費者金某以濫用市場支配地位為由，起訴蘋果公司、蘋果電腦貿易（上海）有限公司，要求其停止收取30%“蘋果稅”的不公平高價行為和強制使用蘋果支付系統的搭售行為。

2023年5月29日，上海知識產權法院對這起中國首例由消費者針對“蘋果稅”發起的反壟斷訴訟作出一審判決[10]，要點如下：

1.蘋果公司在中國大陸iOS應用交易平臺市場具有支配地位

根據該案判決書，法院將相關市場界定在中華人民共和國除港澳臺地區以外的區域iOS系統下的智能終端應用程序交易平臺。蘋果公司系該平臺中的主要經營者，蘋果國際經銷公司雖然也參與平臺與消費者的服務，但蘋果公司與蘋果國際經銷公司系關聯公司，其他經營者無法進入該平臺，故蘋果公司在該市場顯然具有市場支配地位。

2.未認定蘋果公司構成壟斷高價

關于原告主張的蘋果稅不公平高價的問題，法院認為蘋果公司未實施不公平高價的壟斷行為，主要原因在于：

• 缺乏成本數據與橫向對比證據；
• 無證據顯示蘋果公司傭金比例高于其他同類業務經營者；
• 無證據證明同一應用在蘋果應用商店的價格高于在安卓應用商店的價格系由于蘋果公司收取傭金所致。

3.未認定強制使用“應用內購買”（IAP，即In-App Purchases）構成搭售、限定交易或拒絕交易

主要原因在于：

• 蘋果公司使用IAP模塊所涉及的對象系開發者，原告并無就該行為的訴訟利益；
• IAP模塊非獨立的可售產品，原告亦未能證明被告存在拒絕交易的行為；
• 蘋果公司限定開發者所使用的支付模塊，保護了交易相對人和消費者利益，保護了數據安全，維護了合理的經營模式，其行為不會產生排除、限制市場競爭的后果。

（二）如中國反壟斷執法機構對蘋果公司發起調查，是否會認定其違法

如上文所述，上海知識產權法院認定蘋果公司在中國大陸iOS應用交易平臺市場具有支配地位，但并未支持原告關于蘋果公司從事了壟斷高價、搭售、限定交易或拒絕交易等壟斷違法行為。

在壟斷糾紛民事訴訟中，原告的訴訟請求難以得到法院支持，通常是由于原告的舉證能力有限，不足以證明壟斷行為成立。這種情況在消費者個人發起的反壟斷訴訟中尤為常見。

但反壟斷執法機構的調查取證能力遠高于消費者個人。如果反壟斷執法機構對蘋果公司發起反壟斷調查，其依法享有調查權，有權：

1. 進入場所檢查：進入被調查的經營者的營業場所或其他相關場所進行檢查，以獲取與調查相關的信息和證據。
2. 詢問相關方：詢問被調查的經營者、利害關系人或其他相關單位或個人，要求他們說明與調查有關的情況，以便了解更多的細節和背景信息。
3. 查閱復制文件資料：查閱、復制被調查的經營者、利害關系人或其他相關單位或個人的單證、協議、會計賬簿、業務函電、電子數據等文件和資料，以獲取更全面的證據。
4. 查封扣押證據：在必要時，可以查封、扣押與調查相關的證據，以防止證據被篡改、銷毀或隱藏，確保調查的順利進行。
5. 查詢銀行賬戶：查詢經營者的銀行賬戶，以追蹤資金流向，了解經營者的財務狀況和交易行為，進一步獲取調查所需的證據。

從上文的對比可以看出，中國的“蘋果稅”比例最高，且中國是唯一完全禁止App Store以外交易和第三方支付的市場。如反壟斷執法機構決定發起調查，通過調取相關證據，詢問利害關系人等多重手段，不排除對蘋果公司做出違法行為認定并加以處罰的可能性。

（三）蘋果公司可能會面臨的處罰

1. 停止違法行為及罰款：如果蘋果公司的行為被認定屬于濫用市場支配地位，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反壟斷法》（2022修正）第五十七條的規定，蘋果公司會被反壟斷執法機構責令停止違法行為，沒收其違法所得，并處上一年度銷售額百分之一以上百分之十以下的罰款。
2. 
   
3. 政策調整：中國反壟斷執法機構可能會要求蘋果公司調整其在中國市場的傭金抽成制度，降低抽成比例，并要求其開放使用第三方支付方式和應用商店。

（四）開發者及消費者是否有權索賠

“蘋果稅”是向開發者收取的，開發者具備相應的訴訟利益。如果蘋果公司的行為被認定屬于濫用市場支配地位，開發者有權對蘋果公司提起訴訟，要求蘋果公司停止濫用市場支配地位的行為，并就壟斷行為對其造成的損害進行賠償。

如蘋果公司被認定為濫用市場支配地位，消費者也可以主張受到間接損害，而提起反壟斷民事訴訟，請求法院判令蘋果公司給予損害賠償。

除此之外，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反壟斷法》（2022修正），如果認定蘋果公司確實實施了壟斷行為，且損害了社會公共利益的，設區的市級以上人民檢察院也可以依法向人民法院提起民事公益訴訟。

注釋：

[1]China Weighs Probe Into Apple’s App Store Fees,Practices，https://www.bloomberg.com/news/videos/2025-02-05/china-weighs-probe-into-apple-s-app-store-fees-practices.

[2]《Apple生態系統在中國》https://www.apple.com/newsroom/pdfs/apple-ecosystem-in-china-nov-2024.pdf.

[3]《Apple宣布在歐盟地區對iOS、Safari瀏覽器和App Store進行更改》https://www.apple.com.cn/newsroom/2024/01/apple-announces-changes-to-ios-safari-and-the-app-store-in-the-european-union/.

[4]Commission fines Apple over€1.8 billion over abusive App store rules for music streaming providers,https://ec.europa.eu/commission/presscorner/api/files/document/print/en/ip_24_1161/IP_24_1161_EN.pdf.

[5]《美國最高法院Certiorari Denied》https://www.supremecourt.gov/orders/courtorders/011624zor_e1pf.pdf.

[6]《美國第九巡回上訴法院判決書》https://cdn.ca9.uscourts.gov/datastore/opinions/2023/07/17/21-16506.pdf.

[7]《蘋果修改美國App Store規則：支持外部支付方式，但仍會收取傭金》https://news.qq.com/rain/a/20240117A00OUJ00.

[8]《蘋果正式在韓國App Store開放第三方支付，但仍將抽成26%》https://www.jiemian.com/article/7677754.html.

[9]South Korea approves rules banning apple google from forcing developers use their payment system,https://www.reuters.com/technology/south-korea-approves-rules-banning-apple-google-from-forcing-developers-use-their-payment-systems-2022-03-08/.

[10]金某訴蘋果公司、蘋果電腦貿易（上海）有限公司濫用市場支配地位糾紛一案一審民事判決書https://mp.weixin.qq.com/s/oRcg1xtNiB3ZuMc4_gPYI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