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書畫是“黑”與“白”的對立統一,故在書畫理論中常見“知白守黑”與“計白當黑”這兩個概念。兩者既相互聯系,又有區別,都涉及“黑”與“白”關系的對待和處理,但在具體義理和應用上又有很大的不同,前者具有哲學意味,是處世之道、人生智慧引申至審美的一個理念,后者則側重于藝術方法,是有無相生、虛實相映、疏密相間等布置方法的概括。由于二者在字面上語義相近,故在使用中常被混淆。日前,聽某知名書畫家講文人畫,他以八大山人寫意花鳥為例,講解“知白守黑”與“計白當黑”的道理,從“留白”、“筆簡”、“墨少”的畫法,講到“虛實相生”的效果和“孤寂疏曠”的意境,聽起來不錯,但又感覺到有點似是而非,他把“留白”和“筆墨凝煉”視為“知白守黑”,從字面上看是恰當的,如若從古典經義上看,就有點望文生義,與原義相去甚遠。
“知白守黑”,出自《道德經》第二十八章中的“三知三守”(知雄守雌,知白守黑,知榮守辱),原話是“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為天下式,常德不忒,復歸于無極。”對于這段話的解釋,古今有多種版本。西漢《河上公章句》是現在能夠看到的最早的注本,在語境上與老子最為接近。河上公的解釋是:“白以喻昭昭,黑以喻默默。人雖自知昭昭明白,當復守之以默默,如闇昧無所見,如是則可為天下法式,則德常在。”他的這個解釋,聽起來有點“揣著明白裝糊涂”的意思,所謂“知白”是明其外,代表對世間事理的明確認知,“守黑”是晦其內,代表對自身的謙抑節制,所以在他言下“知白守黑”和“大智若愚”一樣,是一種低調、謙和的處世智慧。清末嚴復的《〈老子〉評點》也認同這一點,他說:“知其白是心底嘹亮,守其黑是外貌糊涂”,并將“三知三守”歸結為“韜光養晦”、“披褐懷玉”之意。再看魏晉王弼注本,王弼《老子注》是古今學人推重的注本,他的注釋是:“此三者(指“三知三守”),言常反終,后乃德全其所處也。下章云,反者道之動也。功不可取,常處其母也。”其中,“言常反終”和“反者道之動”,可以理解為矛盾總是向對立面轉化,“物極必反”是“道”的運動規律。“功不可取,常處其母”,這里的“母”,是“母本”、“根本”之義,在道家思想中“母”即是“道”,象征萬物本源,所以這句話可以理解為,人為造作之功不可強求,應當持守根本,回歸自然無為的狀態。王弼的這種在認識對立面的同時,守住其反面,避免極端的理解,與儒家的中庸之道基本相同。由此再看八大山人的畫作,其隱晦的表達方式似乎與“知白守黑”的義理更加接近。八大是明朝宗室后裔,一生糾結于反清復明無望的落寞凄苦之中,他寫過一首詩,“墨點無多淚點多,山河仍是舊山河。橫流亂世杈椰樹,留得文林細揣摹”,從中可見其心境。所以,他在畫作中表現出來的怪異的造型、魚鳥的“白眼”、“哭笑皆非”的署款,都是在隱晦的表達對現實的不滿和內心苦悶不甘的情緒。
從上述古人對經義的解讀可以看出,“知白守黑”是基于道家“自然無為”處世哲學的具體表達,引申到審美理念上,其所崇尚的是“自然天成”,具體的表達是“大巧若拙”、“抱樸守真”,在審美傾向上與基于人為精工的“工巧精致”、“華麗妍美”相反。南朝(梁)庾肩吾《書品》對張芝、鐘繇和王羲之的品評可以為例,“張工夫第一,天然次之,衣帛先書,稱為“草圣”。鐘天然第一,工夫次之,妙盡許昌之碑,窮極鄴下之牘。王工夫不及張,天然過之;天然不及鐘,工夫過之。”庾肩吾對這三人的評價并無高下之分,而是肯定他們分別代表了“工夫”、“天然”、“中和”的最高水平。所言“工夫”、“天然”和“中和”,是三個不同的審美觀點,張芝是“人工精巧”的代表,“凡家之衣帛,必先書而后練之。臨池學書,池水盡墨。下筆必為楷則,常曰‘匆匆不暇草書’。”(衛恒《四體書勢》)從中可見,“工夫”不僅是指持之以恒的勤學苦練,還有法度精準和構思獨到的含義。鐘繇的“天然”,是指其書“拙近天真,樸近自然”,無做作,不矯飾,巧思佳構自然天成,是“大巧若拙”的典范。王羲之的“不及”和“過之”,比照的是《中庸》中的“無過猶不及”,所以王書是“沖虛中和”、“文質彬彬”的楷模。庾肩吾的這個品評,反映了魏晉南北朝時期“玄學”、“儒學”對審美觀念的影響。按照前述“知白守黑”的釋義來比較,鐘繇的“書法者,界也,流美者,人也”的認知,以及“披褐懷玉”、“抱樸守真”的風格,最符合其真義。從魏晉南北朝人對書家的評論看,鐘繇始終處于主流地位,北碑南帖皆宗鐘、衛,這也反映了“天真自然”對審美時尚的影響。“二王”新體書風在南朝時期雖已崛起,并有風靡之勢,但主流地位的確立是在隋唐,特別是得到唐太宗的加持以后,“楷法遒美”才成為世之所尚。說到唐時,又想起《宣和書譜》關于虞世南的一句話,“君子藏器,以虞為優,言其精通造妙,無出其右”。意思是,在初唐諸家中,只有虞世南精通自然造化之妙,在講究法度之時,能夠內斂才能,持守中和,有君子含蓄之風。“君子藏器”,出自《周易》,可以說是“知白守黑”的又一種解讀。
“計白當黑”,出自清代書家鄧石如,原話是“字畫疏處可以走馬,密處不使透風,常計白以當黑,奇趣乃出。”鄧石如尚“道”,別號完白山人、游笈道人,常以石自況,與鶴為伴,藤杖芒鞋,游走山林,其詩文言行皆有道家風骨,所以,“計白當黑”之論,正是從道家的“知白守黑”理念和“意象”學說中化出,而運用于書畫之中的高級技巧。它強調在書法和繪畫的創作中,不僅要注意有筆墨的實際可見的部分,還要充分考慮“留白”的作用,將“留白”視為構圖的一部分,并賦予其與筆墨同等的重要性。“留白”看似空無一物,但實際上在構圖中起著平衡、襯托和引導視線的作用。“白”與“黑”,對應“有”與“無”、“虛”與“實”、“疏”與“密”,二者相輔相成,共同構成完整的藝術效果。在書法中,通過字內、字間、行間“留白”的變化,不僅能增強字的美感,還可以調節整幅作品的節奏和氣韻。在繪畫中,“留白”本身也是一種“無中生有”,看起來是一片虛無,但卻可以營造和傳達意境,引發觀眾的想象,實現“筆不到而意到”的藝術效果。“計白當黑”之所以高級,就在于源出自然的“抽象寫意”,在于筆墨的“大樸不雕”,在于意境的“大象無形”。
“計白當黑”是分間布白的技巧,“巧”,在南朝時期曾經特指書法中的“布置”,梁武帝《觀鐘繇書法十二意》就稱:“巧,謂布置也。”通過奇妙的空間布置,產生特殊的藝術效果,就是“巧”。八大山人確實是用“巧”的高手,特別善用大面積的“留白”來對應簡約凝練的筆墨物象,營造疏曠孤寂的意境,此外,他還十分注意在空間布置上,巧妙安排題跋、署款和用印,以配合對意境的營造。時下,有些書家將“文人畫”的布置技巧引入書法,徐渭、八大、石濤等人“計白當黑”的布置形式成為時常效仿的范式,尤其是在少字書法作品中,諸如或簡或繁的大字造形,與之對應的留白,以及相應的小字題跋、署款和鈐印,我們在“文人畫”中都曾見識。這種“借鑒”是有益的,有利于推動傳統藝術與當代藝術的結合,形成新的具有時代特征的藝術風格。但是,這種“借鑒”并不簡單,能夠做到言、意、象相生成趣有相當的難度,現在看到的這類作品多數流于形式,失之草率,缺乏“文人畫”的那種審美意境。從“文人畫”的基本特征來看此類創作,更需要書家正確理解和運用“知白守黑”和“計白當黑”的義理,把通過字詞所欲表達的“詩情畫意”,或字詞隱喻、暗諷的含義,與形式構成統一起來,深入挖掘內涵,避免喧賓奪主的“花架子”和流于形式的“圖畫設計”。
筆者:程建國,號謙益,生于湖北武漢,曾任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政委、解放軍南京政治學院政委,少將軍銜,現為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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