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劉燕吉
我奶奶在戶口本上的姓名叫劉蔡氏,說明她娘家姓蔡,但從未聽說過她自己的名字。爺爺排行第四,和我父親同輩的都稱她“四嬸子”或“四娘”。和爺爺同輩的人就加了個“他”字,于是乎“他四嬸子”就成了奶奶的官稱,親戚朋友們都這么稱呼她。
奶奶長得很美,鵝蛋形臉龐,白里透紅的肌膚,一雙靈動的大眼睛,高直的鼻梁下是不抹自紅的小嘴唇。我沒繼承奶奶的俊美卻遺傳了她唯一的缺點就是有點自來卷的稀疏的頭發。這個強大的“DNA”我沒有一個人獨享,我大姑、大姑的一個女兒、大姑的一個外孫都多少沾上點光。
奶奶很愛美。每當出門前或有親友來家串門時,她都提前打扮一下。穿上好看又高擋的衣衫,在鏡子前淡淡地施一點脂粉,最重要的是要用毛筆蘸一點硯臺里的墨汁輕輕地在稀疏的頭發上抹一抹再擦上香香的頭油、精巧的小髻顯得又黑又亮。小髻上過年節時會戴上一朵紅色絨花,院子里的花開了就插上一朵小鮮花。奶奶有兩個小盒子,一個盒子裝的是黑黑的炭,一個盒子裝的是用縫衣線纏繞在火柴頭上自制的眉筆。用這眉筆擦上黑炭畫彎彎的眉毛。奶奶五十多歲時有了白頭發,這是決不允許的。長一根她就用小鑷子拔一根,爺爺笑話她說:“本來有三根半頭發,這一拔就剩兩根半了!”奶奶的衣著也很講究,夏天都是真絲的衣褲。記得大姑嫁到北京后寄來香云紗的黑色衣料,奶奶做了一件上衣一條褲子,給媽做了一件旗袍。在當時的保定真算是最高檔最時髦的衣服了。
奶奶沒有文化,識得幾個字而已,但非常精明強勢,家里的大事小事都由她做主,包括財政大權。奶奶四十多歲時得了一次小中風,那三寸小腳走路就不太穩當了,從我記事起她就拿拐杖。我記事時父親二十多歲了吧,大姑也有十七八歲了。他們只要做了奶奶認為錯的事拐杖照著屁股就是一棍子。大姑很少挨打,偶爾被打一次就特別委屈地含著淚嘟嘟囔囔地回自己屋生悶氣去了。父親挨了打會嘻皮笑臉地又把屁股對著奶奶說:“媽,別生氣了,再打兩下!”直到把他媽逗樂為止。二姑是挨打最多的,她也不在呼,打就打唄,反正也不怎么疼。我在旁邊看著不敢吱聲倒也不害怕。因為奶奶從來都不打我,我有時氣到她了,就拿那拐掍往地上咚咚咚地敲幾下說:“大吉,再不聽話就告訴你爺爺去!”我立馬就老實了。爺爺從不打人,也從未大聲呵斥過我。但他不怒自威,我有點怕他。奶奶和家人總是搬出爺爺來嚇唬我。記得有一次我感冒發燒,媽怎么哄我就是不肯喝苦藥湯。做飯的三爺爺在窗外喊了一聲:“大吉你爺爺可在家里呢!”我苦著臉就把那藥湯喝下去了。
奶奶也不打我媽,但她不喜歡我媽,嫌不夠乖巧,嫌生不出孫子,對我媽總是板著臉,制定了很多規矩,安排了很多雜活。直到后來我媽干活養著她時,才對媽有了笑臉,并主動做些家務活減輕媽的負擔。記得我到林科院工作后,有時坐公交車回家,就在頤和園東大門北側的小飯館里買幾個水晶包(肥肉丁餡),或在張自忠路口買幾塊點心給奶奶吃,她都會說:“給你媽留點。”
奶奶極愛干凈,不允許外人坐她的炕。如果有人隨意坐了一下,人走后就用抹布沾著肥皂水在人家坐的地方邊擦邊聞,直到滿意為止。我每次從外面跑回來她都是拿起炕上的小掃把拽著我到屋外廊檐下從上到下掃個遍才允許我進屋坐炕。
保定的院子大,種滿了花花草草。能開花的樹有榆葉梅、丁香、海棠。種在地上我能叫出名的有大片各色草茉莉、玉簪花,這兩種花開香氣四溢。還有艷麗的大麗花,千姿百態的菊花……奶奶早上梳洗完后就到院子里看花。剪幾技有花有葉有花苞的拿回去插花瓶,摘一朵剛開的小花戴在小髻上。
她還和花們說話:“渇不渴呀?呆會兒讓他們澆點水。”她還給五彩斑斕的草茉莉們起名字:紅胭脂、紫姑娘、小花臉、白娘子、絹兒……因為自然授粉,常常出現新品種,如紅色上面有幾個粉、黃條條什么的,奶奶發現后就特別高興。
小時候玩過家家,互相請客做飯,食材就是奶奶最愛的花兒葉兒什么的。摘下來撕成碎片放在瓦片、瓷片上,就開飯了。被奶奶看到了,她又氣又急,那拐棍在地上敲得咚咚響:“大吉呀,這花兒們招你惹你咧?你那么糟蹋它們呢!告訴你花兒是有靈性的,以后他們會報復你,讓你找個丑夫婿。不許再摘花咧!”我和小伙伴們連忙答應說不再摘了。奶奶瞪了我們兩眼,柱著拐杖一扭一扭地走了。夫婿是誰呀?我又不認識他,丑就丑去吧!看到奶奶走沒影了就又大膽地摘花、撕花、做飯、請客……沒想到命運真應了奶奶的話,我被花兒們報復了,真的找了一個丑夫婿呢!
奶奶信佛,每天早飯后她都洗手、焚香、跪在佛龕前誦經,一跪就是半個多小時,誰也不敢打攪她。她常說的一句話就是:“行善佛就在!”每每碰到討飯的人只要是老弱婦幼她都會大方地施舍,如果是年輕人她就不給:“年紀輕輕兒地有兩只手干點什么活兒掙不出一口飯吃呀,不能慣著這種人。”她常說:“笑懶不笑貧!”
奶奶偶爾應邀串個門常常帶著我。一輛黃包車、我蹲在奶奶的腳下。保定地方不大,也就十來分鐘就到了。下車后奶奶總是多給車夫一點錢。“一個人拉咱們倆,不能虧著人家。”
夏日有一天我把膝蓋碰破了,流著血,我很害怕。這事不能找媽,她不知道在忙啥呢。只能找奶奶,奶奶見我哭哭咧咧的,膝蓋還流著血,急忙下炕扭動著小腳把我拽到佛龕前在香爐里抓了一把香灰就糊在了我的傷口上,嘴里不停的叨嘮著:“這可是佛爺的藥,抹上就好了,不許哭了,在佛爺面前哭,佛爺一生氣就不管你了。”你別說過了一會還真不怎么疼了。奶奶繼續說:“大吉,咱們家的人肉皮兒和(容易愈合、不易感染的意思吧)別去瘋跑了,養一兩天就好。”最后又加了一句:“咱們家的人不長壞疙瘩。(不長腫瘤的意思嗎?)
天氣太冷、太熱或刮風下雨不能出去玩時,我就纏著奶奶講故事。說來說去就是那幾個,我總聽不夠。回想起來她講的可都是名著啊!比如《梁祝》中的十八相送,化蝶;《紅摟夢》里的劉姥姥逛大觀園;《水滸》里的花和尚怒拔楊柳、孫二娘開人肉包子店;《西游記》中的豬八戒背媳婦兒……講得最活靈活現的是牛郞織女了。她說:“王母娘娘在河邊洗裹腳布看到織女偷偷下凡會牛郎,一氣之下派人把織女抓了回來,并拿頭上的簪子在天上劃了一個道兒就成了銀河。每年七月七,牛郎挑著兩個筐,里面各坐著一個娃,奔向銀河踏著喜鵲搭的橋去會織女。”每年七月七那天,吃過晚飯在院子里乘涼時,她都囑咐大姑她們(后來就囑咐我了):“看到掃帚星(流星)飛過時趕緊許個愿,讓月老給你找個好婆家,姻緣美滿一家團圓。”可能是我沒好好許愿吧,結婚后不久就和丈夫、孩子兩地生活了十幾年。
劉燕吉和黃伯瑄夫婦
小時挑食,不好好吃飯,總是剩下一口烙餅、饅頭。奶奶就說:“大吉,可不能剩碗把子,糟蹋糧食呀!”我媽和二姑看我被說就搶著把我剩下的吃了。有一天奶奶給我講了一個故事:“從前有個皇上,閻王爺給他定的陽壽是四十七年,四十七歲他就得死咧!四十七歲那年小鬼來捉他到地府時看到他硬朗朗兒的呢!就想著用塊石頭從天上掉下來砸死他。小鬼剛把石頭拿起來,確看到皇上撿起龍袍上的一個米粒兒放在嘴里吃了,小鬼趕緊把這事報告給閻王爺。閻王爺一聽皇上這么愛惜糧食,得讓他多活幾年,生死薄上大筆一揮從四十七改成了六十七,一個小米粒讓皇上多活了二十年呢!”我現在非常愛惜糧食,絕不浪費。不完全是受了奶奶的教育,最主要的是三年自然災害的洗禮使我深深地意識到浪費糧食是犯罪啊!
后來我問過大姑,奶奶識不了幾個字,她怎么能講那么多的歷史故事?大姑說:“她年輕腿腳利索時常帶著我去書場聽書。”原來是聽來的,好記性啊!
記得我八九歲的時候吧,寒假里的一天,奶奶把我叫過去,炕桌上擺著幾樣好吃的零食,奶奶好言好語地對我說:“大吉呀,你也不小咧,該學點女孩兒該會的活兒咧,我教你繡花兒吧,繡得一手好花兒也能找個好婆家呢!”接著又瞪著眼,嚴厲地說:“這可是你爺爺讓你學的啊!”又把爺爺搬出來了。對婆家我也沒興趣,大姑倒找婆家了呢,走得那么遠,和不認識的人過日子、能高興嗎?倒是炕桌上的零食有點吸引力。奶奶看我不吱聲以為我答應了呢,就從柜子里拿出一個小笸籮,里面有五顏六色的絲線、繡花用的圓繃子、線板上別著大大小小的針、還有小剪刀什么的……奶奶就開始教了,從把布固定到繃子上、如何拿針、穿線、下針……到如何繡花兒葉兒的。
奶奶拿出兩塊白布,上面畫著相同的圖:一朵荷花、一個未開的花苞、一個荷葉、一個小蓮蓬。他們都長在一節藕上,藕邊還有一兩道水波紋。奶奶對我說:“大吉,這是我在廟里求大師畫的,好看不?”我點了點頭。她接著說:“你把它們繡出來,做成鞋墊,等我死了墊在鞋里,奶奶腳踩荷花就能升天了,到了天上奶奶保佑你、也保佑咱家的人,你樂意不?”我好生奇怪的說:“奶奶,你怎么不叫我媽我表古姑她們繡啊?她們可比我繡得好多了吧!”奶奶回答說:“丫頭,你不是還沒來月經嗎,你是童女,只有童女繡的荷花才管用呢!”原來教我繡花的目的在此呀!對于死我沒有什么概念,但是我繡的荷花能讓奶奶升天,那我還是很樂意的。于是乎奶奶和我就開始了這項工程。用什么樣的線、怎么繡?她動口我動手。繡好后把我媽用一塊布一層漿糊做出的硬布板剪成小腳形狀用布包起來再把我繡的縫上去就成了一付荷花鞋墊了。這些活兒都是奶奶一點點教我完成的,決不許別人插手。
繡完奶奶很滿意。完工那天奶奶請三爺爺燉了一鍋肉、烙了千層餅,還做了什么,不記得了,反正很豐盛。這項工程用了多少時間也不記得了。反正一個寒假沒夠用。后來全家到了北京,在北京又搬過幾次家,不知道那鞋墊還在不在?不知道奶奶走的時候有沒有墊上那鞋墊?(那時我在東北呢)。前幾天我問了一下當時守在身邊的表妹申美璉,她說自己也不記得姥姥走時穿的什么鞋,有沒有墊鞋墊了。奶奶,如果你真升天了別忘了有我一份功勞呢!
黃嘯和黃悅姐兒倆
奶奶除了打牌還有一項娛樂就是在大門口“看人兒”。保定家的大門是上幾個臺階就是一個大門洞,夏天大門一打開就有穿堂風吹過,很是涼快。門洞里總是擺著一個小桌子幾個小椅子。媽和大姑她們經常在那兒做針線活兒,奶奶則是“看人兒”。也就是看胡同里過來過去的人。邊看邊議論:“看見么?穿得又臟又破,家里的女人準是個懶婆娘!”“看這孩子衣服是舊了點,還有補丁,倒是干干凈凈呢!”“記住嘍,笑臟不笑舊,笑破不笑?!”
因常在門口呆著,左右鄰居也都認識了。右邊好像住的是日本人,見那門里有人出來奶奶趕緊示意我們轉過臉去,別看他們。左邊住著一對夫妻,女的打扮得很漂亮,白凈的臉上有幾粒淺淺的麻點,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一笑還有兩個酒窩。她主動和我們打招呼:“老太太,您好福相啊!這是大小姐、少奶奶、小孫女吧?”說的不是保定話。她介紹說自己姓張是北京人,丈夫在保定做買賣。看著老太太慈祥大氣,很想拜訪認識一下。奶奶和我媽趕緊請她坐下喝茶。一來二去就熟悉了,每次從北京回來都帶些新鮮的東西過來。有一天對奶奶說:“老太太,我覺得咱娘倆有緣呀,我認您做干娘吧,我親媽走的早,在保定也沒有什么親朋,您就是我的親人了!”奶奶哪有不同意的道理,那天家里擺了兩桌席,請了近親好友,在佛龕前焚了香,奶奶和干女兒都叩了頭,干女兒也給我奶奶,爺爺叩了頭,奶奶宣布讓我父母、大姑稱干女兒“大姐”,讓我叫她“大古姑”(在背后我就叫她張家大古姑)。再后來這個張家大古姑就成了我親大古姑的媒人。把我的大姑嫁給了清朝九門提督的后代、北京東四六條八十號申家的九少爺申子翼。
九門提督畫像
家境貧寒后奶奶總是擔心我什么都不會,“別餓著咧!別凍著咧!”知道我媽大包大攬什么都不讓我干,所以趁媽不在家的時候就想方設法地教我干活。如何掃地、如何洗小件衣物、如何照看小表弟、如何摘菜,摘韭菜要把它的褲兒脫了,如何搟皮、如何包餃子……念道著:“學熬粥吧!”我天生對那鍋呀火呀的有點不喜歡,始終拖著沒學。到林科院工作后一位同事生病讓我在小煤油爐上給她熬點粥,我都不知道是涼水下米還是開鍋后下米?好丟人啊!
奶奶教的最有用的一門手藝是用襪板補祙子。上大學的每個寒暑假都為自己?好四五雙祙子(那時候就是買了一雙新襪子也要提前把它?上的)。奶奶一邊教著一邊念叨著:“你媽又不能伺候你一輩子,本事學到手就是自己的,誰也偷不走,人呀要活到老學到老呢!”
奶奶,雖然在我出生的時候你并不高興,說:“一個小丫頭片子,有什么喜不喜的。”但是在以后的二十多年里你做到了一個祖母對孫女的疼愛。奶奶,謝謝你,我很想念你!
后面的私貨:
顧名思義,拾遺是《家事大吉》中沒收錄進去的故事。比較長,將分上下集推出。大吉寫小時候的事,能感覺一個八十八歲的老太太身體里那個小丫頭活靈活現的,彈指一揮間啊,這就是書寫的力量,可以讓yesterday once more。
繼續吆喝賣書哈,《家事大吉》里的這些故事不僅是家事,也是普通人的一生所遇。它像一面后視鏡,照見民間的歷史,也照見一代人的來路。年近九旬的大吉,從歲月洪流中打撈出珍貴記憶,歷經時光,靡堅不摧。有驚濤駭浪,更有溫情相守,于良善、質樸與堅韌中傳遞出生生不息的力量。
大吉寫這本書,沒有版稅,只有300本樣書作為稿酬,想直接跟作者購買簽名版的,可以添加
小小心意微信: xiaoxinyi-shop
人民幣68元一本!
登記購買
十本九折,
國內免郵北京發貨。
先感謝大家的支持!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