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三題

文/肖德安

冬雪梅

事件發生在1941年秋季。

遼寧南部大地上，一個曾多次橫遭日寇蹂躪的村莊，有一戶人家女戶主叫冬雪梅。

一天晚上，整個村莊被夜幕籠罩著。多數人家的燈早早就關閉了，唯獨冬雪梅家的燈卻還亮著。

油燈下，冬雪梅在炕上一邊飛針走線縫補衣裳，一邊不時地望著仰臥在炕頭還沒滿一周歲的虎兒。見熟睡中的虎兒圓臉蛋紅撲撲的，她心中美滋滋的。她多么希望虎兒快快長大成才，成就一番事業！
忽然，遠處傳來幾聲狗叫，打破了夜晚的寂靜。冬雪梅放下針線，挪到窗前聽了一會兒外面的動靜，又坐到炕上。哎！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虎兒爹到外地打短工去了，真讓人擔心啊！
　　遠處的狗叫聲越來越近，也越來越急。冬雪梅的心緊繃著：是不是日本鬼子又進村子了?鬼子常來村子胡作非為呀！大前天，鄉親們得到鬼子要進村的消息，都鉆進山里躲藏。鄉親們從山里回來，一進村就看到遭遇洗劫的凄慘景象。好多家囤里的糧食全被鬼子搶沒了，雞鴨鵝也被搶走了。屋內家具被翻弄得東倒西歪。千刀萬剮的日本鬼子，太可恨啦!

雪梅正想著，忽然聽到“噗通”一聲，像似有人翻墻跳進院子。
　　雪梅急忙操起一根頂門的木棍，咬緊牙關立在門后。
　　“咚咚咚……”輕輕的敲門聲顯得很緊急。
　　“誰?!……”雪梅的心砰砰直跳，猛著膽子探問道。
　　“我，東北抗日聯軍戰士!”回答聲急促、清晰而誠懇。
　　雪梅拉開了門閂，讓其進了屋。昏暗的油燈下，站立著一個中等個頭的年輕漢子，一身農民打扮，腰里別著駁殼槍。漢子面對著雪梅，懇切地說：“嫂子，我奉命到鬼子占領區偵察，回來時被鬼子盯上了。鬼子們已包圍了村子，你能讓我在你家里躲一下嗎?”

“這……這……”雪梅掃視了一下屋子，里外兩間，幾樣破家具，根本無法藏人，該怎么辦呢？
　　這當兒，只聽街上“嗚哩哇啦”，是讓人聽不懂的日本話。“開門開門”，街門外用漢語叫喊的人準是漢奸。
　　雪梅急得打了個冷戰，不知所措。
　　抗聯戰士見狀，抽出腰間的駁殼槍，用槍口把帽檐往上推了推，脊背緊貼在門后，一邊緊握著駁殼槍，一邊對雪梅說：“嫂子，你快躲開，讓我和他們拼了!”
　　雪梅正焦急萬分，突然，她看見虎兒的小腿登了一下被子，霎時，她心生一計。

雪梅拉過抗聯戰士：“兄弟，跟我來！”說著，她順手摘去抗聯戰士頭上的帽子塞在炕席下，將丈夫的破帽子扣在抗聯戰士的頭上，又讓抗聯戰士脫下便服，穿上她丈夫一件舊外衣，還叫他把駁殼槍藏在虎兒尿墊子底下。緊接著，她抓起沉睡的虎兒，遞到抗聯戰士的懷里，機靈地說：“你裝作孩子他爸，只管立在炕沿前哄著孩子，護著駁殼槍！鬼子由我來應付！”她簡直像個當機立斷的指揮官。
　　這時，鬼子們已砸開街門，進了院子。接著，又敲房門，一聲接著一聲，越敲越緊。雪梅急忙走出里屋，到外間開門。門一開，呼啦一下涌進來好多個日本鬼子，領頭的是一位驢臉倒掛三角眼長相的日偽漢奸，他用手電筒將屋子照得通亮。
　　“見到生人沒有?”“三角眼”歪著脖子質問雪梅。
　　“沒見到！”雪梅果斷地回答。
　 “他是你什么人?” “三角眼”指著抱孩子的男人又逼問冬梅。
　　“孩子爸。”雪梅應答如流。

“孩子爸？”“三角眼”直瞅著“孩子爸”轉悠。

“孩子爸”站在炕沿邊，鎮靜自若，毫無懼色，一邊哄著懷里的孩子，一邊橫眉冷對著“三角眼”。

“長官！”冬雪梅把“三角眼”引向自己這邊來，“俺孩子病了，哭鬧著不睡，俺夫妻倆總也哄不好。你要是跟生病的孩子和他爸沒完沒了……會不會沖了你的運氣?”

“三角眼”仍不肯罷休。他用雙手先摸“孩子爸”的腰，然后又搜全身，除了從外衣兜里翻出一頁外出打短工的記錄以外，再一無所獲。

“三角眼”的視線橫掃起整個屋子，極力尋找新的可疑點。
　　“搜!”三角眼揮手向鬼子們示意。
　　屋里的衣櫥、木床……院子的柴垛、糧囤……頓時被翻弄得亂七八糟。

炕頭那塊尿墊子，冬雪梅始終沒去瞅它一眼，心里卻最關注著這塊尿墊子——她深信，萬不得已時，“孩子爸”會隨機應變從尿墊子底下操起駁殼槍，擊斃鬼子和漢奸。

“三角眼”和鬼子們搜遍了屋里屋外，唯獨沒有注意到

那塊尿墊子。鬼子頭兒見在冬雪梅家沒搜到人，氣急敗壞，用手比劃著，命令“三角眼”趕緊帶領他們到別的人家搜查。“三角眼”不得不帶著鬼子們邁出屋子，走出院子。

冬雪梅長噓了一口氣，奔向“孩子爸”—— 抗聯戰士，從抗聯戰士懷里接過一直在哇哇哭叫的虎兒。　　

抗聯戰士掀開炕頭上虎兒的尿墊子，又將駁殼槍握在手中，無限感激地說：“嫂子，讓你受驚了！感謝你救了我……”

“感謝？感謝啥呢？你們豁上命打日本鬼子，還不是為了咱老百姓嗎？”

“嫂子，等徹底打敗了日本鬼子，全中國都解放了，咱老百姓就可以過上太平日子啦！”說著，抗聯戰士戴上自己的帽子，換上自己的便衣，緊了緊腰帶，別上駁殼槍，走出冬雪梅家，沖進茫茫夜色之中……

門對兒

農歷春節，大年正月初一。

小馬吃完春節第一頓早餐，身穿西裝革履，帶著一包禮品，跨上嘉陵摩托，離家飛馳而去。

小馬要去丁科長家。小馬尋思，丁科長家春節客人一定多，自己得搶先為丁科長拜個早年。

小馬和丁科長本來沒有親緣關系，是一種無名“熱”把兩人連到一起了。小馬思忖著，自己經商營業發家致富，丁科長給開過“綠燈”，發過“通行證”。不然，自己怎會“生意騰騰起；財源滾滾來”？

小馬駕駛著“嘉陵”，不大一會兒就到了丁科長家大門口。小馬剎住“嘉陵”，一抬頭，瞧見丁科長家街門貼有一副長長的寬寬的鮮紅門對兒。上聯是：“謝絕親朋送禮”；下聯是：“歡迎好友留言”。橫批是：“廉潔奉公”。上、下聯加橫批共十六個字，字字剛勁有力，像是在同誰比高低爭勝負似的。

一連好幾個春節，小馬都到丁科長家拜過年。前兩年，丁科長家街門可沒貼過這種不同尋常的門對兒。小馬清楚地記得，前年，丁科長家街門的對聯兒是：“財源滾滾隨春到；喜氣洋洋伴福來。”橫批是：“廣開財路。”去年，丁科長家街門的對聯兒是：“福門鴻運連年盛；寶地財源逐日增。”橫批是；“財源廣進。”今年，丁科長一反常態，貼出這樣別具一格的門對兒，小馬做夢也沒想到。望著丁科長的門對兒，小馬感到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如何是好？

剛吃過春節第一頓早晨美餐的丁科長，沒有下炕，懶洋洋地伸了伸肥胖的身腰，轉了轉圓圓的腦袋，叼起一支“紅塔山”香煙，鼻孔噴出縷縷淡藍色煙霧。突然，他的目光透過窗上的玻璃，落到站在街門口的小馬身上。

這時，小馬已跨上“嘉陵”，雙手攥著“嘉陵”把兒，嘟嘟嘟地發動起來。他要返回自家，可又不肯急于離去，仿佛要把這“嘟嘟嘟”極有節奏的“嘉陵”音響留給丁家似的。

丁科長走出家門，大步流星趕到街門口，拉住小馬胳膊，顯得極為親切：“小馬，過年好！你——你——你怎么不進屋？……”

一向灑脫自然的小馬，越發顯得尷尬，吐字也有點口吃了：“您……您……您家這副門對兒……”

“我家這副門對兒怎么啦？”丁科長對小馬的尷尬不以為然，頗為自信地說，“這副門對兒挺合我的心意啊！”

原來，臘月二十六，丁科長請一位書法家寫了這樣一副門對兒：“福臨寶地千年盛；財進家門萬事興。”橫批是：“富貴長春。”除夕，丁科長親自將這副門對兒貼在街門口兩側的紅磚垛上，橫批伴隨著五顏六色彩貼在街門口上方的橫樑中間。丁科長感到奇怪——這副門對兒怎么會讓小馬很不自在？

丁科長朝街門一轉身，不禁大驚失色，目瞪口呆——除夕他親自貼的門對兒不見了！映入他眼簾的是一副自己意想不到的門對兒：

謝絕親朋送禮；

歡迎好友留言。

橫批：廉潔奉公

白 楊

清明節一大早，大劉就把八歲的兒子叫了起來：“走，今天是清明節，跟爸爸到門前河堤上栽些小樹。”

大劉家住在無名河北岸。河兩岸長有楊樹和柳樹，河堤上下楊柳枝條隨風擺動。惟獨門前的河堤邊有一段空閑處，不見有楊柳舞春風。

昨天下午，大劉從園林苗圃帶回一些足有一米半到兩米高的白楊樹苗，今兒要全部栽到門前河堤的空閑處。

兒子沒有樹苗高。他扶著樹苗，仰著腦袋望著樹苗梢兒好奇地問爸爸：“這是什么樹？”

爸爸說：“白楊。”

“白楊？”兒子歪起腦袋，頓生疑問。

“對，白楊。”爸爸又說。

“我叫白楊，這小樹的名字為什么和我的名字一樣——也叫白楊？”

“不。是你的名字和小樹的名字一樣，也叫白楊……”

爸爸沒有告訴兒子他的名字為什么叫白楊。

跟著爸爸栽完樹回到家里，兒子纏著媽媽追根問底：“媽媽！我的名字為什么和那小樹一樣，也叫白楊？”

媽媽皺緊了眉頭，臉兒陰得沒有一絲笑意：“爸爸媽媽希望你像白楊樹苗一樣，天天向上，茁壯成長！”

“哦！”兒子天真地摟住媽媽的脖子，“我要和白楊樹苗一起長大！”

半晌，爸爸將兩束鮮花擱進花籃，將兩棵小松樹苗放進水桶。接著，他要帶領兒子去祖墳掃墓。兒子問爸爸帶水桶干什么，爸爸告訴兒子，往墓地栽小松樹時，用這水桶打水給樹苗澆水。

爸爸帶著兒子離家朝塋地走去。媽媽在家門口望著兒子和丈夫大劉漸漸遠去的背影，眼睛漸漸模糊起來。她已經看到了，丈夫大劉沒有帶兒子先去劉家塋地，而是奔向她的前夫——兒子的親生父親白濤之墓。

兒子哪里知道？此刻，媽媽的胸中已泛起了洶涌的波濤。兒子啊兒子，媽媽也該告訴你了：你的親生父親姓白，你的親生母親姓楊，所以才給你起名叫白楊……你的親生父親因病英年早逝，你攤上了勤勞、善良、開明、達理的繼父大劉，也算是咱母子倆的福分……她這么思忖著，不禁簌簌淚下……

和煦的陽光，普照著家鄉的山山水水，也照耀著門前河堤上新栽的白楊樹苗。她走向前去，撫弄著白楊樹苗，說不出是憂還是喜。白楊啊，白楊……

（本文系水緣微小說（ID：sy_wxs）原創首發，作者：肖德安）

作者簡介：肖德安，男，1941年12月12日生，中共黨員，遼寧省莊河市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局退休干部。現為莊河市作家協會、莊河市詩詞學會、莊河市書法學會會員，中國楹聯學會會員、莊河市楹聯協會副主席。先后在全國各省市報紙、雜志上發表論文、散文、隨筆、小說、詩詞等各類體裁文章4000余篇，楹聯3000余副，書法作品100多幅,參加全國各省市征文征聯大賽獲獎260多次，參加書法賽獲獎40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