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二年的臘月,北平城刮著刀子似的北風。前門大街上積雪足有三寸厚,卻早被車轱轆碾成了黑泥漿子。老李縮在洋灰墻根下,破棉襖領子豎得老高,倒像只被人踩癟了的刺猬。他那輛黃包車的漆皮剝落得厲害,露出里頭發(fā)霉的木頭,活似長了癩瘡。
"這天殺的世道!"老李往凍僵的手心里呵氣,白霧剛出口就散了。他想起三天前在永定河橋洞底下發(fā)現(xiàn)的阿?!呛笊€欠著車行三個月份子錢,就這么直挺挺吊在槐樹枝上,舌頭耷拉出來足有二寸長。車行王掌柜倒好,第二日便把那輛八成新的東洋車轉租給了山西來的愣頭青。
正胡思亂想著,忽聽得皮鞋踩雪的咯吱聲。老李慌忙起身,卻見個穿狐裘大衣的先生立在三步開外,金絲眼鏡片上凝著霜花。"去西四牌樓幾吊錢?"那聲音像從冰窟窿里撈出來的。
"您賞...賞六個大子兒就成。"老李哈著腰,鼻尖險些碰到膝頭。余光瞥見那先生大衣下擺繡著金線,在雪地里明晃晃的刺眼。
"五個。"狐裘先生抬腿跨上車座,老李只覺得車把往下一沉。他暗罵這肥豬似的闊佬,腳下卻不敢停,破棉鞋踩進雪窩子,冰碴子順著腳脖子往上鉆。路過正陽門時,巡警的皮鞭梢在風里甩得噼啪響,老李縮了縮脖子,想起上個月老張挨的那頓打——不過是為避讓汽車軋了巡警的靴頭。
車輪突然卡進雪坑。老李弓著背往前掙,車轅勒進肩胛骨,喉頭泛起腥甜。"快些!誤了牌局你擔待得起?"車上的呵斥混著雪花砸在后頸。老李眼前發(fā)黑,恍惚看見阿福吊在樹杈上的腳,那雙露出腳趾的破布鞋還在風中晃蕩。
到地頭時,老李的棉襖后背結了一層冰殼。闊佬甩下五枚銅板,叮當落在雪地上。老李蹲著撿錢,聽見自己骨頭縫里咯吱作響。西四牌樓的妓館飄出琵琶聲,大紅燈籠照得雪地血淋淋的。他忽然想起老家村口那棵歪脖子棗樹,去年發(fā)大水時,保長就是在那兒逼死了抗捐的趙鐵匠。
返程路過煤市街,老李咳得直不起腰。痰里帶著血絲,落在雪地上像開了朵紅梅。街角賣烤白薯的老漢往手爐里添炭,火星子濺到老李褲腿上,燒出個焦黑的洞。"晦氣!"老漢啐了口唾沫,炭灰在風里打著旋兒,撲了老李滿臉。
子時的梆子聲從鼓樓傳來時,老李正拉著空車往天橋方向挪。雪片子越發(fā)密了,打得人睜不開眼。忽然兩道刺眼的白光劈開夜幕,汽車喇叭聲震得耳膜生疼。老李慌不擇路往道旁閃,車輪卡進排水溝,整個人栽進結了薄冰的臭水溝。
等他從冰水里爬出來,黃包車早被汽車撞得散了架。開車的大兵探出頭罵了句"找死呢",油門一轟消失在雪幕里。幾個裹著破棉袍的夜行人圍過來,卻只是盯著那堆爛木頭嘀咕:"車軸還能用...車篷布撕下來能補窗戶..."
老李蜷在雪地里,棉褲凍成了鐵板。他想起老家灶臺上煨著的紅薯粥,想起媳婦臨死前攥著他的手說"娃他爹,給狗剩做件新襖吧"。眼皮越來越沉時,恍惚聽見王掌柜的聲音:"這車得賠二十塊現(xiàn)大洋!"接著是翻動衣兜的窸窣聲,有人往他臉上啐了口唾沫:"窮鬼!"
第二日清早,雪停了。車行伙計來收尸時,發(fā)現(xiàn)老李的右手還死死攥著五枚銅錢。茶樓里,穿長衫的茶客抿著香片議論:"聽說昨夜凍死三個車夫?""該!臘月天就該死這些下等人,要不來年開春租車錢又得漲。"
正陽門前的雪地上,幾點暗紅早被新雪蓋住了。巡警跺著腳罵咧咧驅趕拾荒的,誰也沒注意墻角那輛散了架的黃包車——車轅上還掛著半截凍硬的麻繩,在風里輕輕搖晃。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fā)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