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人生過半,五徙其居。每至新寓,必辟書齋:或取明窗,或擇敞室,以安放半世風塵。前四間皆若野渡萍蹤,及至第五間啟用之時,方悟當效古人“以齋寄命”,為方寸天地刻下精神印信。
劫波之后,已是花甲解綬之年,始知歲月原如歙硯余墨,濃淡自可調適。齋中最多時有六面熒屏吞吐比特洪流,而案頭文房四寶猶散松煙古香。我有心找出丁亥年劉小晴先生所贈的《登快閣》墨跡,把它裝裱一新,掛在書桌對面墻上,抬頭便見。每領略黃山谷“青衫磊落”之態,便見太和縣衙中,那位宋時通判正于朱批牘牒間忽聞鐘鳴,擲卻烏紗推牘去,青衫卷過贛江秋。落木蕭蕭里,“天遠大”“月分明”的澄明之境,竟與王逸少“宇宙俯仰”、蘇子瞻“江上清風”遙相叩鳴。尤愛“此心吾與白鷗盟”句,如見半生宦海沉浮后,終得在硯田墨畦間,覓得與白鷗締約的機緣。遂以“快閣齋”名此方寸天地,非為效顰,實乃有我一絲相似的心境。
齋名既定,始悟古人書房皆藏著精神密碼。張岱的“不二齋”植海棠蔽屋,要在俗世守一點真;蒲松齡之“聊齋”,寫鬼怪奇談,寄世間百態之思;梁啟超之“飲冰室”,道內心焦灼,憂國家命運;周作人的“苦雨齋”檐溜叮咚,藏著對人間溫涼的體察。我的“快閣齋”不求“大癡”(黃公望)的畫境,不慕“隨園”(袁枚)的風流,唯愿效陶靖節“倚南窗以寄傲”,在數字化浪潮里筑一座兼容并蓄的方舟,寄寓對寧靜、超脫之向往。
齋中常思,人生余年當如何度過?昔日忙碌,忽略生活之美。今有此一方天地,可輕慢感受晨光之美,悅讀之樂,書寫之暢。人生意義,或藏于平凡瞬間。如蘇東坡,宦海浮沉,卻于詩詞中得慰藉。吾雖不才,難望其項背,然亦能于快閣齋中,尋得悠然。
齋中歲月讓我懂得:慢,是對抗熵增的良方。過往總將“效率”奉為圭臬,而今方知庾信《小園賦》中“一寸二寸之魚,三竿兩竿之竹”的妙處。看陽光在歙硯上移動分毫,需半部《論語》的時光;等長篇文賦在宣紙上鋪展,要聽完整套《富春山居圖》的解析音頻。
快閣之“快”,非光纖速度之謂,乃心境之暢——如蘇子美讀《漢書》必飲,我每翻舊籍新書亦須佐以明前毛峰,任茶煙與書香在晨光中媾和,氤氳出數字時代的古雅。
嘗于雨夜重讀《浮生六記》,忽見蕓娘為沈復制“活花屏”,與我用電子屏展現《清明上河圖》動態卷軸竟有異曲同工之妙。遂莞爾:古今文心,原可借科技續寫新章。快閣齋中的汝窯盞盛著高山茶湯,哥窯開片紋里沉淀著微信讀書的筆記,這般荒誕的和諧,恰似黃山谷用“點鐵成金”法將杜詩化為己用。
今而后,愿作數字時代的隱者:既在云端續寫《靜聽松風》,亦不忘月圓夜閉屏熄燈,看真月光漫過臺硯,恰如八百年前那輪照耀快閣的玉魄——此中快意,不在云端傳輸之迅,而在青衫磊落之暢,猶山谷當年踏碎公牘,奔向西山的那陣鐘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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