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馬駑
著名女作家丁玲,一生跌宕起伏。從她的身上,我們可以看到一個革命者的成長史,看到一個現代女性的奮斗史,既有歷史意義,也有現實價值。
丁玲的故事仍是筆者《色戒背后的男女》系列之一,所以比較側重于情感生活。由于故事主人公經歷復雜,看點很多,筆者將分多篇敘述。
一、有個好母親
丁玲,原名蔣冰之。1904年生于湖南澧臨,在常德長大。她14歲時,考入桃源縣第二女子師范學校。這所學校是政府辦的,除了繳納10塊錢保證金外,吃、住、學習用具,都不用花錢。
這時五四運動浪潮席卷湖南,學生們成立學生會,天天講時事,宣傳愛國,宣傳反帝反封建。彭校長思想守舊,很不贊成學生的言行。有一次他在會上批評學生,學生中當場有人起立反駁。彭校長曾經當過國會議員,竟然被十幾歲的女學生駁得啞口無言。
敢于頂撞校長的同學中,有一個叫王淑璠,后來改名王劍虹,與丁玲成了閨蜜。
彭校長拿學生沒辦法,只好提前放假。學生四散,就鬧不出名堂了。
(右一為丁玲母親余曼貞,右五為向警予)
丁玲回到常德,向母親要求去長沙周南中學念書。母親雖然薪金微薄,仍答應了女兒的要求。
這里,值得多說幾句丁玲母親。丁母原名余曼貞,后改名蔣勝眉。她算得上引領時代風氣的新女性。她義結金蘭9姊妹中,就有中國共產黨最早的領導人之一向警予。她經歷了青年喪夫,中年喪子的打擊,仍然堅強、樂觀地生活,把所有希望寄托在丁玲身上。
(丁玲“遺作”《母親》)
周南中學校長朱劍凡,他的女兒一個嫁給肖勁光,一個嫁給王稼祥。丁玲在這里認識了不少新人物。在暑期補習班的同學中,就有楊開慧。聽說毛潤之要來給大家講課,可惜一直沒來,不然丁玲可以早認識毛主席很多年。
二、去上海
1921年寒假,丁玲家里來了客人。丁玲母親是常德縣立女校的老師,她的學生王劍虹前來看望她,并鼓動丁玲一起去上海,入學上海平民女校。
丁玲回憶:“她(王劍虹)原是一個口才流利,很會宣傳鼓動的人,而我當時正對岳云中學感到失望,對人生道路感到彷徨,所以一下就決定中止在湖南的學業,同她冒險到一個熟人都沒有的上海尋找真理,去開辟人生大道。”
丁玲的舅舅思想保守,反對丁玲去上海,要她畢業后盡快與自己的兒子——丁玲的表哥成婚。這樁很小就訂下的“娃娃親”,如今因思想見識不同,面臨分道揚鑣。丁玲母親當眾回答她哥哥:“她去上海是尋找她們年輕人的理想,去找一盞明燈,找一條路。我自己的女兒,我相信她。她到哪里我都放心。……婚約可以解除,是我們大人包辦的。”
一同去上海的還有另外4個人,有的已經當上老師,每月有一二十塊錢薪水。她們都在王劍虹動員下,一齊入學上海平民女校高級班。其實,這個高級班就她們6個人。
三、大膽“廢姓”
這所女校是中共為了培養女干部而創辦的,地址在福煦路(現延安中路)的福煦里。她們6個人在附近租房居住,把錢交給王劍虹經管,過上了集體生活。
這群思想剛剛解放的激進女性,一時興起,搞了個“廢姓運動”。大家干脆把各自的姓氏不要了,互相直呼其名,叫“冰之”、“劍虹”。但時間一長,不方便之處顯露無遺。別人問起來,總要問“貴姓”,還得解釋為什么不要姓。大家只得把姓氏恢復過來。丁玲嫌“蔣”字太復雜,索性改成只有兩筆畫的“丁”字。從此,蔣冰之就叫丁冰之了。
后來她到北京求學,改名“丁玲”。筆者為敘述方便,文中一直稱呼為丁玲。
有資料說,“丁玲”這個名字,是她準備去當電影演員時取的。這一說法不確切。丁玲去上海試鏡當演員,是1926年初的事兒。根據沈從文回憶,他1925年春,在北京第一次見到丁玲,她的圖章上就刻的這兩個字。并且,丁玲曾寫信給魯迅,時間是1925年4月;魯迅4月30日日記記載:“得丁玲信。”
這些學生中,王劍虹、丁玲、王一知三人比較突出。沈從文回憶說,當時丁玲天真爛漫,像個男孩子,而王劍虹“素以美麗著名”。
平民女校的教師,都是共產黨一時之秀。校長是李達,老師有陳獨秀、陳望道、沈雁冰等,劉少奇、張聞天等人也來講過課。但有一個弱點,就是學習不系統。丁玲和王劍虹覺得不如自學,因此退學,到南京去了。
這是1922年下半年的事兒。我們以后來人的角度看,如果丁玲在平民女校繼續學習、發展,將會成為中共資歷最老的女黨員、女干部之一。她的“九姨”向警予入黨,也不過是這年年初。但丁玲只有18歲,還沒有確定自己未來的方向。丁玲坦陳,她們離開平民女校,是出于自己“充滿了小資產階級不切實際的幻想,不愿受黨的紀律約束。”
四、認識瞿秋白
在南京期間,常有朋友來看望她們,其中有娶了她們同學王一知的施存統。當時施存統是社會主義青年團書記,他來時,帶來一個新朋友,“這個朋友瘦長個兒,戴一副散光眼鏡,說一口南方官話,……我和劍虹都認為他是一個出色的共產黨員。這個人就是瞿秋白同志。”
瞿秋白剛從蘇聯回國,他代表少共國際到南京,參加1923年8月舉行的社會主義青年團“二大”。他給她們講蘇聯的事,這些新鮮的知識讓她們很感興趣。大家熟悉后,瞿秋白勸她們回上海,進上海大學文學系,可以提高文學修養,學到一點社會主義知識。并保證她們自由聽課,自由選擇。
瞿秋白的理論和眼界,在當時中國青年中,絕對是人中龍鳳。許廣平稱贊他是“英氣勃勃的青年宣傳鼓動員”。無疑,他對正在尋找人生出路的丁玲和王劍虹,如同一盞明燈,有著極大的吸引力和說服力。她們聽從了瞿秋白的建議,回到上海。
瞿秋白在上海大學社會科學系講哲學。“他幾乎每天下課都來我們這里。于是,我們的小亭子間熱鬧了。他談話的面很寬,他講希臘、羅馬,講文藝復興,也講唐宋元明。……我常懷疑他為什么不在文學系教書而在社會科學系。”
五、這就是愛情
接觸日久,事情悄悄起了變化。那是冬季的一天傍晚,施存統夫婦、瞿秋白同丁玲、王劍虹一塊兒到公園散步。回家的路上,瞿秋白和施存統二人沒有道別,一聲不響地走了,弄得幾個女人莫名其妙。
第三天,丁玲遇見施存統。施問丁玲:“你不覺得瞿秋白有什么變化嗎?”丁玲向來不是一個細心的女子,她搖搖頭。施存統說:“我問瞿秋白,他說他墮入情網了。我問他愛上誰了?他怎么也不肯告訴我。”丁玲說出話來,呆萌得可笑。她逗施存統:“他是不是愛上你老婆王一知了?一知很惹人愛的,你得小心點。”
(插句題外話:后來王一知另嫁張太雷,施存統痛不欲生。他娶鐘復光為妻,改名施復亮。他們的兒子,就是著名“人民音樂家”施光南。)
(王一知)
丁玲說完玩笑話,得意地跑回宿舍,把剛才的事當笑話講給王劍虹聽。王劍虹沒有笑,沒有答話,以沉默回應丁玲。
過了兩天,王劍虹告訴丁玲,她父親要回四川酉陽(今屬重慶),她打算跟父親一塊兒回去。丁玲大感意外和不解,一再追問王劍虹為什么要離開上海、離開學校、離開自己?王劍虹苦苦一笑說:“一個人的想法總會變化的,請你原諒我。”說罷,她甩開丁玲的手,飄然而去。
對王劍虹這突如其來的反應,丁玲百思不得其解,陷入苦悶。這時,樓梯上響起熟悉的腳步聲,瞿秋白慢慢走上樓來。丁玲瞬間找到了發泄怒氣的出口。她拉開房門,對瞿秋白吼道:“我們不學俄文了,你走吧,再也不要來了!”說罷“嘭”地一聲摔門關上。瞿秋白驚愕不已,喪氣地一步一步下樓,沉重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煩悶中,丁玲翻開王劍虹床鋪的墊被,發現下面有一張信箋,上面是王劍虹寫的詩句:“他那學識、氣度、形象,誰不欽羨、敬重?但,只能偷偷在心底收藏!”原來,這是王劍虹表達對瞿秋白愛戀之情的情詩!
平時王劍虹寫的詩,都放在抽屜里。這首藏在墊子下小詩,讓丁玲一下子全明白了。
王劍虹不直接向瞿秋白表白,一是她是個自尊心極強的女子,那個時代極少有女性主動追求男性(現在仍是)。二是她看到丁玲經常向瞿秋白“請教”,每次回來滿面春風,認為瞿秋白愛上的人是丁玲,她自己的感情只能“心底收藏”。
王劍虹回來了。她告訴丁玲,已經決定了,一個星期后走。然后又是沉默,連離別的話都沒有。兩人吃罷飯,丁玲說自己去施存統家玩玩,然后丟下王劍虹,獨自走了。
丁玲徑自去了瞿秋白家。丁玲說,這是她第一次去瞿的住處——這是不是與“丁玲常去向瞿秋白請教”相矛盾?歷史就是這樣,總有很多難解之謎。
瞿秋白正在吃晚飯。瞿秋白的弟弟瞿云白將她帶到樓上瞿秋白房間。一會兒,瞿秋白上來,仍然那么溫文爾雅,態度平靜,仿佛下午丁玲的怒吼、摔門從未發生過一樣。
丁玲一言不發,把王劍虹的詩遞給瞿秋白。他退到一邊去讀詩,讀了許久,才走過來,用顫抖的聲音問丁玲:“這是劍虹寫的?”
丁玲答:“自然是劍虹。劍虹是世界上最珍貴的人。你去吧,到我們宿舍去,她在那里。我兩個鐘頭后回來。秋白,劍虹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們將是一對最好的愛人,我愿意你們幸福!”
瞿秋白握了握丁玲的手,說:“我謝謝你!”
六、還有看點!
且慢!以上情節,或許并不是全部真相。1977年,歷經滄桑的丁玲,對兒子蔣祖林坦率地講出了故事的另一版本:
丁玲說:其實,那時瞿秋白更鐘情于我,我只要表示對他在乎,他就不會接受王劍虹。丁玲把王劍虹的詩拿給瞿秋白看,“他無言地走開,躺在床上,半天沒說出一句話來。”稍傾,瞿秋白問丁玲:“你想要我怎樣?”丁玲回答:“我年紀還小,無意愛情與婚姻的事。劍虹很好,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忍心她回老家去。你們將是一對最好的愛人。”瞿秋白沉默了許久,最后站起來,握了一下丁玲的手,說:“我聽你的。”
(蔣祖林與父親胡也頻、母親丁玲)
蔣祖林問母親:“你為什么要自我犧牲呢?要讓?”丁玲回答:“我很看重和王劍虹的友誼,我不愿她悲傷。”蔣祖林追問:“王劍虹知道瞿秋白更鐘情于你嗎?”丁玲回答:“我想,她或許不知道。但婚后,她定會知道。”
那么,王劍虹是否意識到瞿秋白的心思呢?筆者傾向于“知道”,不然她不會突然起意回四川。
感情的事兒,全在心有靈犀。瞿秋白是不是更愛丁玲,缺少旁證。從后來瞿秋白的表現來看,無疑,他是深愛王劍虹的。并且,以后來人的視角去看,筆者傾向于王劍虹與瞿秋白更適合、更和諧。
命運轉折一念間!
歷史的進展,已如發生的那樣:兩小時后,丁玲回到宿舍,眼前的情形正如她所預期:瞿秋白和王劍虹溫馨地坐在桌旁,桌上鋪滿了他們寫下的情話。
瞿秋白離開時,丁玲取下墻上的王劍虹全身照,送給瞿秋白。瞿秋白揣入懷里,望了她們一會兒,轉身下樓走了。
寒假時,施存統一家、瞿秋白兄弟,加上丁玲王劍虹,在慕爾鳴路合租了一幢房子,共同開伙,由瞿云白當家。
(瞿秋白和楊之華)
七、江南第一燕
瞿秋白每天寫詩,寫了一本又一本,全是送給王劍虹的情詩。王劍虹古詩詞功底深,也寫了很多詩詞,互相應和。年底時,瞿秋白去廣州給鮑羅廷當助手和翻譯,分別短短一個半月,給王劍虹寫來30封情書。其中第一封信的開頭,就是這首著名的詩:
“萬郊怒綠斗寒潮,檢點新泥筑舊巢。我是江南第一燕,為銜春色上云梢。”
瞿秋白文學功底相當深厚,可惜,時代沒讓他搞文學,而是從事了他并不擅長的政治。這就是他臨終前寫下《多余的話》,引發無數爭議的原因!
瞿秋白從事黨的工作,十分忙碌,晚上寫文章、做翻譯,一坐就是一通宵。他的稿子字跡清秀,干凈整齊,幾乎一字不改動。王劍虹則陪著他熬夜,真是“紅袖添香,眷屬疑仙,文章華國”!
(左一瞿秋白)
空閑時,他們聯袂找丁玲談天。丁玲房間有一個煤油烤火爐,是瞿云白為瞿秋白王劍虹買的,他們執意放在丁玲這里。“爐蓋上有一圈小孔,火光從這些小孔中射出來,像一朵花的光圈,閃映在天花板上。他們來的時候,我們總是把電燈關了,只留下這些閃爍的微明的晃動的光圈,屋子里氣氛美極了。”
丁玲回憶:瞿秋白談鋒很盛,點數文壇人物逸事,徐志摩、郁達夫、沈雁冰……我“只覺得他的不凡,他的高超,他似乎是站在各種意見之上的。”
丁玲對瞿秋白的敬慕之情,溢于言表。
筆者認為,丁玲一直在探索前進道路,在尋找思想皈依。這是她青年時期的主要思想動向,后來她生活中發生的種種事項,都與此相關。
無疑,丁玲是時代先鋒,是女性覺醒和解放的先驅。筆者甚至感覺:也許,在這方面,現代人的思想意識,還不如百年之前!
八、愛我還是她
但此時丁玲的情緒,是失落的。她同王劍虹情同姐妹,形影不離,無話不談,“現在,雖然沒有什么分歧,但她完全只是秋白的愛人,而這不是我理想的。”
在講徐悲鴻故事時,筆者提到,孫多慈與徐悲鴻“慈悲之戀”,她父親堅決反對,她的閨蜜李家應也不同意。其實在行文中筆者有所保留。李家應告訴王映霞:她能“左右”孫多慈。瞧瞧,不是“影響”,是“左右”!(感興趣的讀者可點看:《“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背后,竟是一段破碎的愛情!》)
丁玲與王劍虹,也是這么一對閨蜜。王劍虹以為瞿秋白與丁玲相愛,寧愿自己回老家,要成全他們;當丁玲知道王劍虹暗戀瞿秋白時,毅然幫他們捅破窗戶紙。
瞿秋白其實對她倆都有好感,他更愛哪個,不得而知。丁玲是不是也愛瞿秋白呢?答案是肯定的。
這里還需要澄清一個心理誤區:大家提到瞿秋白等革命前輩時,潛意識中總是把他們的形象拔高,仿佛不食人間煙火。其實,這時的他們,風華正茂,情感豐富,友情際遇、愛情故事,一樣也不會少。
以上故事發生時,瞿秋白年僅25歲,王劍虹22歲,丁玲19歲。
(建黨時除了何叔衡、董必武年齡大一點,其他都是青年)
(本文作者:馬駑,“這才是戰爭”加盟作者。未經作者本人及“這才是戰爭”允許,不得轉載,違者必追究法律責任。
編者簡介:王正興,原解放軍某野戰部隊軍官,曾在步兵分隊、司令部、后勤部等單位任職,致力于戰史學和戰術學研究,對軍隊戰術及非戰爭行動有個人獨到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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