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避諱現實的困境與殘酷,但愛與理想卻顯得更為熾烈
文丨莊曉 編丨Lulu
“中國動畫終于可以揚眉吐氣了!”
自《哪吒之魔童鬧海》(簡稱《哪吒2》)登頂全球動畫電影票房榜首以來,全球的華人都在期待《哪吒2》能再次打破歷史,闖入全球票房榜單的前五名。
可以說,這是一部顛覆了很多人印象的作品。有身在加拿大的博主發視頻,雖然當地排片不多,但即便是工作日晚上的放映,也幾乎座無虛席,觀眾也大多是華人面孔。
不過與華人世界的火爆不同,目前在著名影評網站“爛番茄”上,《哪吒2》獲得了99%的爆米花指數,但只有5個影評人評價。由于人數不夠,暫時沒有獲得“新鮮”的標識。
圖自爛番茄網
但,那又如何呢?
在動畫的世界里,任何偏見都能被打破;任何角色都可以成為主角;任何情感也都能跨越地域、文化、種族與膚色的界限。
2024年,中國動畫產業,總產值已突破2200億元的市場規模。而《哪吒2》的橫空出世,也讓我們看到了中國動畫市場的巨大潛力。
那么在這片藍海里,對于心懷動畫夢想的孩子而言,如何規劃自己成為職業動畫設計師的道路?
世界頂尖的動畫制作學習是一種怎樣的體驗?
而動畫行業又會如何發展?
外灘君找到了幾位“動畫追夢人”,和他們聊了聊一路走來的真實感受。
頂級動畫學校如何培養動畫設計師?
或先要經歷“瘋狂”的學習
對于動畫從業者來說,加州藝術學院(以下簡稱加藝)就是那所“夢中情校”。這所被譽為“美國動畫大師搖籃”的學校,由沃爾特 · 迪士尼(Walt Disney)親自投資成立。
這次也有兩位被采訪者來自加藝,從他們的經歷中,我們得以窺見一位動畫人要經歷怎樣的“瘋狂”成長。
學校為年輕動畫師們提供了角色動畫和實驗動畫兩個不同專業方向。
大部分商業動畫影片,都屬于角色動畫的范疇,即以角色作為主體帶有敘事性的作品。比如正在大鬧熒屏的《哪吒2》,當然更多的還有像迪士尼、皮斯克、夢工廠公司的作品。
《寶蓮燈》的創作也意味著90年代起,中國也在對外學習經驗的過程中,不斷探索自己的創作語言
為了深入美國動畫學院體系,理解角色動畫創作思維模式,畢業于上海戲劇學院的原子 @小紅書ID原籽Yorick ,經歷過四次申請后,才如愿踏入加藝的校門。 畢竟,學校每年角色動畫系最多招 30個學生,而申請人數卻超過 1000人。
入學之難,還有加藝對申請者作品集的要求高。“像紐約視覺藝術學院這類學校,在申請時可能只需要提供15-20頁的電子作品集,但加藝需要提供一整本手繪的速寫本。內容囊括你的一些角色設計、場景設計、故事氛圍圖、分鏡頭等等,頁數起碼要達到80頁,最好是100頁以上的完整速寫本
加藝學生夏夏的動畫手稿
此外,加藝還需要申請人提供約40頁紙的作品集,涉及人體、動植物等寫生、連續動態圖,以及個人創作等三大塊內容。
特別是對于中國學生而言,還需要更新自己的繪畫理念。“國內繪畫大多有特定的技巧,但加藝更主張用自然流動的線條來凸顯你的觀察和個性。”
而過五關斬六將后,年輕動畫師們還將在日常學習中,面臨更多的難關。
大二在讀的夏夏學的是實驗動畫專業(Experimental Animation),即使在美國,也很少有學校能將其單獨設立的專業。
“這個藝術門類非常小眾,但有極大的創作自由。”不同于角色動畫,實驗動畫并沒有那么看重學生的繪畫功底。實驗動畫家們幾乎可以利用任何一種媒介或材料,來做動畫形式的表達。
用紙偶制作的《葫蘆娃》也借鑒了實驗動畫的思維
夏夏覺得,實驗動畫在學習中,關鍵是要有非常強的自驅力。“像我們有一個非常瘋狂的要求,就是每個學生每年都要做一部作品。”而這種高壓的學習態勢,從剛入校的那刻就開始了。
“大一時,有門課就要一周出一個長達10秒的片子。而且每周的要求都不一樣,比如第一周你要用紙做,第二周你可能要用米飯做,到了第三、第四周,你需要制作出一個能站立、能活動的木偶來。”
這背后的工作量很大,而夏夏的同學們更是自我“加碼”,提交的作業往往直奔1分鐘。“很有意思的是,我們專業女生比較多,男女比可以達到1:5,我想可能是女生的情感比較細膩,更有表達的欲望。”
夏夏@小紅書ID夏夏洛特_Sun
讓夏夏震驚的是,她的一些同學甚至都沒學會任何繪畫技巧,但他們總能用最簡單的方式來講好一個故事。“這讓我意識到好的作品,是可以突破條條框框的限制來自然地表達的。”
夏夏和同學們的聚會總有一個保留項目——那就是坐著給彼此畫畫像。“這時你會發現原來我在你眼中是這個樣子,也給你帶來很多新的靈感,像這種習慣和相處都是一種難得寶貴的經驗。”
夏夏和朋友們一起玩畫速寫
當然,年輕的動畫人們也少不了大咖老師們的指點和引導。
原子就回憶說,老師們大多有好萊塢一線制作經驗。“我的一位老師曾經是迪士尼新版動畫《唐老鴨歷險記》的動畫總監,他會把動畫制作流程中的每一個細節都教給我們,包括他們在實際制作中遇到的問題,以及如何一步步克服困難、實現技術突破的。像這些寶貴的資料,外網是絕對搜索不到的。”
此外,學校幾乎每周都會邀請好萊塢知名的導演制片人、角色設計師、故事藝術家等來校做講座。這些分享都是從行業內部視角來闡述的,大咖們對學生更是有問必答。
夏夏和同學一起采訪了迪士尼傳奇動畫師、現任網飛角色動畫總導演James Baxter老師 ,合照為大家快樂搞怪圖。
比如,他們的學生時代是如何過來的,為什么會在某部電影里這樣處理一個場景,甚至嘉賓們還會現場展示一些曾廢棄的、擱置的項目。
原子覺得,“這些分享很大程度會幫你打開視野,在規劃自己創作的時候,你就能知道你目前所面臨的選擇,也知道下一步該如何去做。”
動畫設計最迷人的地方在哪?
除了“薅光”頭發外,可能還有……
網上流傳的一個段子,真是讓人哭笑不得——全網最不想看《哪吒2》的群體出現了——
說的就是被餃子導演快要“逼瘋”的動畫師們。你能想象嗎?在時長144分鐘的影片里,《哪吒2》僅特效鏡頭就超過1900多個,其中S級的特效鏡頭更是高達30多個。
這是一種什么概念呢?
可能短短十秒的畫面,就要做上一整年。如此大規模且復雜的鏡頭,難怪會“薅光”動畫設計師們的每一根頭發。
夏夏畫到累倒了
實際的動畫產業就是如此——比學校訓練更“瘋狂”地“磨”作品。不過從咕嚕咕嚕的講述里,外灘君看到了一個比學校更加包羅萬象的職場。
咕嚕咕嚕是歐美動畫的資深從業者,目前紐約已經擁有了一個電影與游戲制作動畫工作室。但令人驚奇的是,她并不是“科班出身”,而是從華盛頓大學數據科學專業轉行來的。
“其實這個行業最重要的還是你的作品集,學歷并不是非常重要。更多的還是你的個人作品以及講述故事的能力。”
咕嚕咕嚕@小紅書ID:動畫人咕嚕咕嚕
她告訴外灘君,真實的動畫工作,需要各種不同類型的動畫師,藝術、文學、科技、商業等眾多領域,在這里碰撞交匯。
和制作真人電影一樣,動畫電影也需要劇本創作、打光、剪輯和宣發等常規的影視制作流程。動畫的角色、人物和場景設計師往往會在劇本創作階段提前介入動畫設計創作。
“前期概念設計師們會把角色和場景設計相互疊加,幻想這部片子在大屏幕上呈現的整體樣子,找到這部影片給人帶來的感覺。
接著動畫師會在骨骼綁定師和建模師的合作下,測試一些大家想要的動作,像咕嚕咕嚕就會根據角色的骨骼特點,塑造動畫人物的動態效果。“交給我們的動畫人物,就像一個沒有線的木偶,我們需要通過專門的動畫軟件,將靈魂注入這些角色中,讓他們‘活’起來。”
咕嚕咕嚕對動畫細節修改
在動畫細節的雕刻和渲染階段,還有加入更多類型的藝術家。
“錄音師會尋找素材,創作影片聲音;有的團隊會表演動畫,再一幀一幀把表演融入角色中;也有的團隊會專門負責角色的毛發、或打磨背景中的細節,比如石頭的紋理……”
為了讓影片看起來更為逼真合理,所有的動畫設計都需要建立在物理學的知識范疇,最后,合成藝術家會把集體創作的內容重新整合起來,交給剪輯師做后期的處理。在宣發團隊的努力下,一部合格的動畫電影才能在影院中和觀眾們見面。
俗話說,魔鬼就藏在細節里。越是完美的畫面,就越是對動畫師的能力提出更高挑戰。而能在這里堅持下來的人,無一不是抱有發自內心的真愛。
如今,咕嚕咕嚕仍然可以清晰地回憶起當時在大學里,制作第一部動畫短片時的熱情。
“大概有半個月的時間都住在工作室里,每天就睡3個小時,現在回看可能成片質量很一般,但我當時真的有在拼命努力!”
這種又愛又恨的感覺幾乎是每個動畫師都將經歷的過程。如果不是因為強烈的愛,她當初也不會轉行。她笑著說,“當時我有點初生牛犢不怕虎,做完片子才知道原來動畫是那么痛苦,從一開始的躊躇滿志到最后的相愛相殺,就是一部短片的距離。”
在紐約舉辦的游戲動畫人分享
在國內工作的原子,也深有同感。在考上加藝之前,他也曾擔任動畫設計師趕過創作進度,他覺得這很大程度上與自己較勁的過程。
“你的創作就是最終的成品,決定著最終成片的質量。就像《哪吒2》開場大戰中的鎖鏈,雖然繪畫難度勢必會超出預計周期,但這是故事的核心邏輯,就算再難畫也要想辦法完成。”
盡管過程有些“磨人”,但動畫獨特的思維方式,也讓夏夏特別著迷。
“比如你可以把你的小車變成一個變形金剛,或者像哪吒一樣,把石頭當作是石姬娘娘。這種動畫的視角,讓我覺得生活充滿了趣味,周圍的人也變得特別可愛——他們在生氣的時候是頭發炸起來;難過的時候臉是垂到地上;開心的時候眼角會笑成一條線,這些都讓我覺得生活很美好。”
夏夏的第一部手繪動畫《Our lines》
共畫了3000多張
為了追求創作夢想,本來考上北京市第二中學的夏夏,果斷選擇退學,去了美國胡桃山藝術學校學習視覺藝術。在申請大學時,她又堅定地將動畫創作作為未來的發展方向。雖然才上大二,但夏夏獨立制作的動畫電影已在亞洲國際青年電影節上,摘得了最佳動畫獎。
當時,說服父母讓她轉到藝術美高時,夏夏就提及動畫是藝術的集大成者,既融合了化學的顏色,又結合了物理的動態和解剖學的結構。而如今,她越發能在動畫創作中感到更多的回饋。
“它會讓我更能去夠欣賞人與人之間的相處、體會人所獨有的情感以及思考人之為人的原因。學習動畫真的讓我感到非常幸福。”
世界動畫出現寒冬?
行業變革的暗流正在涌動
身為新一代的動畫創作者,無論是咕嚕咕嚕、夏夏還是原子,都不可避免地會受到AI的沖擊,而這些年輕的從業者們,更愿意主動伸開雙臂去擁抱未來。
“像早期攝影出現時,很多畫家都很焦慮,但攝影反而給了藝術家們新的靈感。”夏夏舉了一個例子,“所以我覺得AI會提升我們的工作效率,推動創作向更有深度、更有靈魂的方向發展。”
當創作有了好的內容、好的情感后,動畫師所具備的個人特色和感情,也是AI 無法取代的。
夏夏的第二部手繪動畫作品《So I》,手繪2000多幀,入圍了一些有高含金量的電影節
當然,動畫專業的挑戰,還不止如此。
去年,原子終于順利畢業。這一路走來,他目睹了有留學生熱情向同學、老師推薦《流浪地球》,卻幾乎沒有得到回應;體驗了加藝自由而又前衛的動畫制作學習;也看到了后疫情時代美國動畫行業的寒冬。
受美國電影行業和付費流媒體訂閱的影響,一線動畫制片廠取消了部分項目的制作計劃,包括皮克斯夢工廠在內的動畫大廠,開始近些年來最大范圍的裁員,不少從業十年的資深動畫師不得不離開,員工薪資也遠遠不及加州物價的漲幅。
全球動畫行業巨頭Technicolor(特藝集團)關閉了美國本土所有的子公司,或直接導致全球10,000多名員工失業,并影響多部正在制作的大片,如《忍者神龜:變種大亂斗2》。
“就在我離開美國的那個8月份,美國動畫工會組織了一場集會。不少與會者都是我曾經的動畫偶像,但他們都在抗議,希望能切實提升美國動畫行業的員工待遇,同時避免AI對于創作者權益的損壞。這讓我切實體會到了美國動畫從業者的工作處境。”
寒意也傳導到了美國的動畫就業上。“一些工作機會被取消了,我認識的優秀同學中,最好的結果也就是能得到皮克斯的暑期實習,但沒有人拿到正式的Offer,更不要說像我們這樣的國際學生,留在美國現在是真的很難。”
咕嚕咕嚕在大廠實習的時候的合影
目前,原子已經回到國內工作。海外留學的這些年,讓他感慨,發展屬于我們自己文化內核的本土動畫產業,是多么重要和可貴。
第一時間觀影完《哪吒2》后,他也感慨,“好萊塢動畫不能代替我們自己動畫的發展,我們應該立足于自己的文化視角和語境,也感謝國內動畫同仁的努力,這個行業才越來越好,讓我這樣的歸國留學生能在行業里找到自己的位置,發揮自己的價值。”
而咕嚕咕嚕則常常會在社交媒體上分享行業求職經驗,為想進入行業的后輩們指點迷津。
夏夏是三位里最年輕的,尚未到為求職發愁的時候,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她,正和志同道合的好友們全身心投入創作,不時分享自己的生活和感悟。
夏夏在澳門亞洲國際青年電影節上獲最佳動畫獎
他們的講述沒有避諱現實的困境與殘酷,但愛與理想卻顯得更為熾烈。
就像原子說的,兒時的他,總能把隨手畫出的漫畫,把同學們笑得前仰后合地笑。而現在的他,更期待能踏踏實實、用心創作出一部動畫作品,“用十年,甚至更多的時間,創作出可以陪伴著一代觀眾來成長的動畫,這就是很了不起的事,也是我以后想去做的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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