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板、閱讀器,PDF、MOBI、EPUB、Apple Books,隨著越來越多電子工具的出現,紙質書的生存空間在不斷縮小。據說,“書正在死去”,真的是這樣嗎?
學者勒古恩不這么認為。本文選自她的《書之死》,不僅挑戰了“書將死去”的悲觀論調,還以一種輕松詼諧的方式,探討了書籍在數字化時代的新形態。盡管閱讀的方式在變化,但閱讀的本質并未改變:無論是在紙張上還是屏幕上,閱讀仍然是我們獲取知識、享受故事和探索思想的重要途徑。
或許,我們面臨最重要的問題并不在于“紙張還是屏幕”,勒古恩實際提醒的是,去直面更根本,也更深遠的問題。
01
“書與其說死亡,不如說在生長。”
人們喜歡談論某物之死——書之死、歷史之死、自然之死、上帝之死,或者純正卡真(Cajun,生活在美國路易斯安那州的阿卡迪亞人后裔)之死。總之,持末世論思想的人們老是說這些。
當我寫下這幾句話時,我感到幾分自娛,但又有些不安。我轉而去查“末世論的”(eschatological)這個詞。我知道它不是“糞便學的”(scatological)的意思,盡管兩個詞聽起來差不多,但我想前者只跟死亡有關。我并未意識到,它所關涉的不只是死亡,而是“最后四件事:死亡、審判、天堂和地獄”。如果糞便學也包括在內,那么它的確包羅萬象。
總之,末世論者審判說,書將死去,前往天堂或地獄,徒留我們與好萊塢和電腦屏幕做伴。
書籍業的確有些病態,但這似乎是所有行業的通病:在企業所有者的壓力下,舍棄產品標準與長期規劃,以追求可預測的高銷量和短期盈利。
對書籍自身而言,其中的技術變化的確是災難性的。然而在我看來,“書”與其說死亡,不如說在生長——變成第二種形態,即電子書。
這是一種廣泛的、計劃外的變化,就像大部分計劃外的變化一樣令人疑惑、令人不舒服、具有破壞性。這種變化的確對所有熟悉的書籍印刷和獲取渠道造成了巨大壓力,從出版社、經銷商、書店老板、圖書館到那些憂心忡忡的讀者,他們害怕自己如果不立即沖出去下單一本電子書和一個電子閱讀器開始閱讀,那些最新暢銷書,或者不如說所有的文學作品就會與他們擦肩而過。
但這不正是問題的關鍵嗎?這正是書籍的意義之所在——閱讀,不是嗎?
閱讀被淘汰了嗎?讀者死了嗎?
親愛的讀者:你好嗎?我肯定是被淘汰了,但此時此刻,我卻完全沒有死。
親愛的讀者:此時此刻,你在閱讀嗎?我在讀,因為我正在寫這些話,而只寫不讀是非常難的,如果你曾在黑暗中寫過就會知道。
親愛的讀者:你正在用什么讀呢?我正在用我的電腦寫和讀,我想你也是如此。
無可否認的是,閱讀是人們會在電腦上做的事情之一。在那些具備打電話、拍照、放音樂、打游戲等等功能(或許正是為了這些功能而設計)的電子設備上,人們會花很多時間發送情話,或者查找純正卡真秋葵濃湯的菜譜,或者查看股市報告——所有這些都涉及閱讀。人們用電腦玩游戲或瀏覽圖片或看電影,用電腦做計算、做表格和餅狀圖,有些幸運的人可以用電腦畫畫或者譜曲,但總的來說,人們在電腦上做的絕大部分事,不是文字處理(寫)就是處理文字(讀),不是嗎?
要是不能閱讀,你在電子世界中又能做多少事呢?只要是比嬰幼兒玩耍高階的電腦,其使用都需要用戶具有一定的讀寫能力。電腦操作可以通過機械方法學會,但鍵盤上的主要構成部分還是字母,僅靠圖標可做不了太多。對一些人來說,打字或許已經取代了其他一切形式的單詞拼寫,但打字也只是一種簡單的書寫形式罷了:你得先會拼寫才能打粗來,lol。
在我看來,人們實際上遠比過去讀寫得更多。過去大家聚在一起工作交談,現在則獨自待在小隔間里,終日在屏幕上讀寫。過去面對面或通過電話的口頭交流,如今變成了寫郵件、發郵件、讀郵件。當然,所有這些都與閱讀書籍無關;然而對我來說,若是一種技術讓閱讀成為一種空前重要的技能,我很難將書之死歸結為它大行其道的結果。
啊,末世論者會說,可還有來自“沒有什么不能在iPad上做”的持續競爭呀,競爭正在殺死書籍!
的確有這種可能。又或者,競爭可以讓讀者更具鑒別能力。最近《紐約時報》發表的一篇文章《發現你的閱讀……被你用來讀書的平板電腦打斷》引用了一位洛杉磯女性的話:“由于各種各樣令人分心的玩意兒,我對于書籍的品味得到了顯著提升……最近,我都選擇那些能讓我忘記自己指尖有一整個娛樂世界的書。如果這本書沒有好到這個地步,那我還不如用這時間去做點別的。”這句話結束得有點奇怪,但我想,她的意思是比起用指尖點開那個娛樂世界,更愿意選擇去讀一本有趣的書。
為什么她不把書也算作娛樂世界的一部分?或許是因為,即便電子書同樣需要指尖點開,但它娛樂她的方式卻與那些運動、閃爍、抽搐、蹦跳、明滅、喊叫、砰啪、嘶吼、血花四濺、震耳欲聾的玩意兒不太一樣,而后者一直都被我們視作娛樂。不管怎樣,她的觀點很清楚:如果一本書和那些砰砰啪啪血肉橫飛的玩意兒的娛樂程度不在一個水平(未必要完全持平),那為什么還要讀它?要么選擇點開那些玩意兒,要么選擇一本好書。就像她說的那樣,提升品味。
02
“書之死的意味并不是這么清晰。”
在討論書之死的時候,我們或許應該問一問,這里說的“書”指的是什么。是人們停止讀書嗎,還是人們在什么媒介上讀書——紙張或者屏幕?
在屏幕上讀書當然和在紙上讀書不一樣,我認為我們尚未理解兩者之間的差異。當然需要考慮這些差異,但我懷疑其中的差異并沒有大到需要給二者分別命名,或者一口咬定電子書根本就不是書的地步。
如果“書”僅僅意味著某種物理實體,那么對于某些互聯網的信徒來說,書之死應該是一件值得歡慶的事情——萬歲!我們又擺脫了一樣骯臟、沉重、上面還印有版權的皮囊之物!然而,總的來說,書之死的意味并不是這么清晰。有些人認為印刷書籍的物質性很重要,有時甚至比它的內容更重要——他們看重書的裝幀、紙張、排版,購買好的版本,收藏書籍——許多人僅僅從手持書卷中就能得到快樂,他們自然會因為紙質書將徹底被機器中的非物質文檔取代而感到沮喪。
我只能建議,別那么焦慮(agonize)——組織起來(organize)!無論企業如何通過廣告對我們狂轟濫炸狂呼亂叫,消費者都總是可以選擇抵抗。我們不會被一種新技術的車輪碾壓,除非我們自己躺平在車輪前。
車輪的確在前進。一些類別的紙質書籍,譬如使用手冊和“自己在家動手做”之類的書正在被電子書取代。低成本的電子版威脅著紙質書的大眾市場。這對喜歡在屏幕上讀書的人來說是好消息,而對不喜歡的人來說則是壞消息,對那些喜歡從AbeBooks和Alibris這些舊書網站買書,那些喜歡在碩果僅存的二手書店里橫掃破舊的廉價懸疑小說的人來說同樣是壞消息。但如果喜歡實體書的人們真心認為好的裝幀、紙張和設計對于他們的閱讀體驗至關重要,那他們將產生對于制作精良的精裝本和平裝本的某種肉眼可見的穩定需求,而出版業如果具備敏銳的市場嗅覺,就會滿足這種需求。問題在于,出版業是否真的具備敏銳的市場嗅覺?業界近期一些行為令人生疑,但讓我們懷抱希望吧。此外,總會有“小印數圖書”,會有非企業化的獨立出版社,其中很多都極富品味與頭腦。
03
“電腦或許是二進制的,但我們不是。”
另外一些關于書之死的哀嘆更多涉及網絡帶來的直接競爭。“指尖下的娛樂世界”讓閱讀被淘汰。
在這類討論中,“書”往往指文學作品。現階段,DIY手冊、烹飪菜譜,以及這個那個指南,絕大多數都被屏幕上的信息取代了。《大英百科全書》已死,可以說是被谷歌殺死的,但我不覺得自己會立刻埋葬第十一版《大英百科全書》。書中信息是它那個時代(一百年前)的產物,這些信息與搜索引擎提供的信息很不一樣,后者同樣是自己時代的產物。那些年度電影/導演/演員百科全書,也在幾年之前被網上的信息網站殺死了——網站很好,但不如沉迷在百科全書中那么有趣。我們保留了2003年度電影指南,因為我們自己作為老古董,覺得用指南比用任何網站都更有效率,即便它已經死了,仍然這么有用,而且有趣。除了書,還有什么東西的尸骨能夠這樣來形容?
我不知道為什么會有一些人,不管是否相信天要塌下來了,都相信《伊利亞特》或者《簡愛》或者《薄迦梵歌》已死或者將死。是的,如今偉大的文學作品比過去面臨更多競爭,人們會去看改編電影,以為這樣就能知道書里說了什么,這些書會被指尖的娛樂世界排擠(displace),但沒有什么能夠取代(replace)它們。只要人們還在被教授如何去讀(在資金不足的學校里也許難以保證),特別是被教授有哪些東西可以去讀,以及如何用有智慧的方式去讀(這些作為基礎技能的延拓,如今往往在資金不足的學校里被忽視),那么其中總有些人會選擇去讀所有指尖能觸及的文字。
他們會去讀書,無論是在紙上還是屏幕上,會去讀文學,為了現存的文學能帶來的樂趣和自我擴展而讀。
同時,他們也會嘗試讓書能夠繼續存在,因為連續性是文學和知識的重要方面。書征服時間的方式與大多數藝術和娛樂都不同。說到持久性,或許只有建筑和石雕比書更勝一籌。
于是在這里,電子和紙張之間的對決重新進入討論。大多數人類文化的傳遞,仍舊依賴于書寫之物的相對持久性。過去四千多年來一直如此。書的最高和最為緊迫的價值,或許僅僅在于其穩固的、難以改變的、物質性的存在。
現在我打算少談點“書”在2012年美國的情況,多談談在世界上其他地方,其他很多地方的電力經常中斷,或者完全不存在,或者只供富人使用;多談談五十年或一百年后的情況,如果我們繼續以目前的速度威脅和破壞我們的生存環境的話。
復制一本電子書并發送到其他地方是容易的,這一點可以保證它的持久性,只要閱讀它的機器能被制造出來并啟動,但我們最好記住,電力并不像陽光那樣可靠。
容易復制且可以無限復制,這同樣會帶來風險。印在紙上的書本內容無法被輕易更改,除非對現存的每一冊書都——分別修改,而這些修改會留下無可置疑的痕跡。而那些被修改的電子文本,無論是有心還是無意(盜版電子文本常有許多不可思議的數據損壞錯誤),都幾乎不可能在沒有紙質版的情況下確認何為原初、真實、正確的文本。那些盜版、錯誤、刪節、省略、添加和混亂越是被容忍,能夠理解何為文本完整性的人就越少。
那些在意文本的人,如詩歌或科學專著的讀者,知道文本的完整性至關重要。我們不識字的祖先也知道這一點。要把詩里的每個字都念得和你學到的一樣,否則詩就會失去力量。
實體書或許能維持好幾個世紀。即便是一本印在紙漿紙上的廉價平裝本,也要過好幾十年才會字跡模糊到無法閱讀。而在電子出版階段,來自技術、升級、有意報廢和企業掌控的持續變化,則帶來一堆在任何機器上都無法閱讀的文本殘骸。此外,電子文本需要定期更新才能避免文本退化。做電子文本檔案庫的人們不愿告知需要多久更新一次,因為情況變化很大;但任何一個積攢了幾年電子郵件的人都會承認,熵增帶來的無序其實速度很快。一位大學圖書管理員告訴我,以目前的情況來看,他們預期每八到十年就得把圖書館里的所有電子文本更新一遍,永無止境。
想想看吧,如果我們也需要對紙質書這么做會怎么樣!
如果在現有技術階段,我們選擇把所有的圖書館藏都替換成電子檔案,一種最壞的情境將會是,信息和圖書館文本在我們未曾同意且不知情的狀況下被替換,在未經許可的情況下被更新或毀壞,被印刷技術變得不可讀,除非定期更新并重新發放,否則在幾年或幾十年內,注定會走向一團混亂,或者在眨眼之間就不復存在。
但這是在假設技術不會進步,不會變穩定的情況下,讓我們期待它可以進步。即便如此,為什么我們要進入非此即彼的模式?這樣做既沒有用,甚至往往有害。電腦或許是二進制的,但我們不是。
或許電子書和驅動它的電力將會遍布全世界,讓每個人都能永遠獲取,這將是一件大好事。但按照目前或即將到來的情況,能夠以兩種不同形式獲取書,從現在和長遠來看都只可能是一件好事。冗余是物種長存的關鍵。
不管指尖有多少誘惑,我都相信,會有那么一小群固執而堅忍的人繼續存在,正如長久以來一直存在那樣,他們一直都在學習讀書,也將會繼續在紙上或在屏幕上讀書——只要能有什么辦法在什么地方找到書。讀書的人大多希望分享書,并且令人費解地認為分享書很重要,因此他們會希望,無論如何,無論在哪里,書會繼續陪伴子孫后代。
注意,是人類的子孫后代,而非技術的子孫后代。現如今,每一代技術的生命周期越來越短,比沙鼠還短,甚或不如果蠅。
而一本書的生命周期則更像馬或者人類,或者橡樹,甚至紅杉樹。正因為如此,與其哀嘆書之死,不如歡慶書如今有了兩種而非一種方式活下去,傳遞下去,萬世長存。
▲厄修拉·勒古恩(Ursula K. Le Guin,1929.10.21 - 2018.1.22),美國重要科幻、奇幻與女性主義與青少年兒童文學作家。著有小說20余部,以及詩集、散文集、游記、文學評論與多本童書,代表作品《黑暗的左手》《一無所有》均同時榮獲雨果獎和星云獎。她深受老子與人類學影響,作品常蘊含道家思想,與人合譯老子《道德經》,寫作手法流露民族志風格。
文字|選自《我以文字為業》,[美]厄休拉·勒古恩 著,夏笳 譯,河南文藝出版社 | 理想國,2023-05。
圖片|選自電影《書店》(2017)、《我的塞林格之年》(2020)、《偷書賊》(2013)、《雨果》(2011),紀錄片《但是,還有書籍(第1/2季)》(2019/2022)劇照
來源|楚塵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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