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常說:中朝之間是鮮血凝成的友誼。在很多讀者看來,中朝之間牢不可破的友誼源自抗美援朝期間,我國對朝鮮不遺余力的幫助和犧牲。然而事實上,偉大友誼從來不會因為單方面的無畏付出產生,對于中朝而言,友誼來源于危難時刻的無私幫扶,和戰場上的休戚與共。
1950年10月1日,以美國為首的“聯合國軍”悍然越過三八線入侵朝鮮,不到二十天時間就將戰線推進至鴨綠江邊,揚言要一鼓作氣,徹底消滅朝鮮的軍事能力,朝鮮政府面臨再度流亡的風險。危急時刻,剛剛成立不久的新中國仗義援手,在極端困難的情況下,任命彭德懷為總司令,率領26萬志愿軍于10月19日晚開赴朝鮮,抗美援朝。
在1951年,當志愿軍遭遇入朝最大危機時,朝鮮政府和人民同樣也在自身十分困難的情況下,毅然決然地拿出全部力量來幫助志愿軍渡過難關,使前線百萬大軍避免了被敵一觸即潰的風險。
1951年朝鮮鐵路線路圖(紅色線條)
1951年夏季,朝鮮半島北部爆發了40年不遇的特大暴雨,山洪暴發,河水泛濫,不少河床水位暴漲漲三四米,最高漲幅可達11米,最高流速可達7米。沿途公路、鐵路、橋梁、倉庫被沖毀殆盡,特別是橋梁,災區205座大型橋梁被全部沖垮。
朝鮮的地理環境十分特殊,整個半島南北走向,呈狹長狀態,中間多山,所以交通線路大多分布在 兩側沿海平原,多為南北走向。另外,中間和北部整體較高,基本全是山,只有靠南的兩側沿海,地勢較為低洼,所以朝鮮的河流普遍呈東西走向。道路南北走向,而河流東西走向,這就使得朝鮮地區的所有公路鐵路都極度依賴橋梁來過河,任何一條河流上的橋梁被破壞,整條交通動脈就將被中斷。
因此,在此次大洪水當中,朝鮮中北部地區路橋受損十分嚴重,清川江流域、大同江中上游所有橋梁幾乎全部遭到損壞。志愿軍一線的后勤運輸主要依賴丹東和集安通往平壤的兩條鐵路線,北部的的洪水沖垮橋梁,使得兩條鐵路被切成數截,交通運輸一度癱瘓。
當時,志愿軍在朝鮮三八線附近屯兵百萬,而武裝到牙齒的“聯合國軍”正在南部虎視眈眈地伺機北犯,如果這時候后勤出現斷裂,前線志愿軍斷糧的話,那么后果是不堪設想的。要知道,志愿軍在前線有“三怕”,這第一怕就是怕餓肚子。斷糧之軍不僅毫無戰斗力可言,向后撤退也會十分困難,和敵軍遭遇時很容易一觸即潰。
(注:志愿軍朝鮮有三怕,第一是怕餓肚子,第二是怕沒子彈,第三是怕負傷了抬不下來。)
志愿軍在江中架(修)橋
為了搶險救災,恢復運輸線,志愿軍一方面抓緊在洪水中搶救被淹物資,晾曬后進行再利用(參與翻曬的人員最多時可達30萬,其中大多數為朝鮮百姓);另一方面全力修橋補路,并用汽車轉運的形式,在鐵路中斷的地方,將物資卸下來,用汽車拉到下一段鐵路上。然后走到這段鐵路又斷了的地方,再用汽車轉一次。這樣多轉幾次,物資還是可以運一部分到前線。修補和搶運一共用了二線部隊11個軍,9個工兵團和3個工程大隊,合計10萬多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1951年夏季志愿軍后勤線抗洪搶險運動的規模不亞于一次大規模會戰。
然而,就在志愿軍拼死疏通后勤線的同時,對峙在三八線南部的美軍眼瞅著志愿軍逐漸克服了水災,開始坐不住了。他們一方面對志愿軍前線陣地發動猛攻(即所謂“夏季攻勢”),加速消耗志愿軍的物資彈藥,令其喪失戰斗力。另一方面派出大量飛機轟炸志愿軍后勤線,切斷志愿軍補給和后路,揚言要炸掉志愿軍每一條道路上的每一輛卡車和每一座橋梁。
1951年7月-9月,美軍空中力量在原有1680架飛機的基礎上,又從日本調入4個聯隊外加一個中隊,這些飛機在1951年7月-1952年6月期間,70%以上都被用于轟炸志愿軍后方補給線。用美遠東空軍第五航空司令埃佛勒斯特中將的說法,美軍實施“絞殺戰”的終極目的在于:
“對鐵路實施全面阻滯突擊,將能削弱敵人到如此地步,以至于第八集團軍發動一次地面攻勢即可將其擊潰,或者將能使敵人主動把部隊撤離到滿洲(東北)境內附近,以縮短其補給線。”
在埃佛勒斯特看來,如果“絞殺戰”全力實施,朝鮮北部鐵路系統將會被全面阻滯。屆時,志愿軍后勤線被徹底掐斷,將會面臨兩種絕境:
- 第一:苦苦支撐,但因為彈盡糧絕,戰斗力大打折扣,軍心渙散,一觸即潰。
- 第二:在彈盡糧絕之前,主動北撤,直至退到東北地區附近。
朝鮮戰爭中美軍使用的炮彈殼
后來的事實證明,美軍的夏季攻勢和“絞殺戰”十分奏效,志愿軍因此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危機。
在1951年8月18日-9月18日之間的一個月時間里,“聯合國軍”向志愿軍陣地發動了全面進攻,即1951年夏季攻勢。在戰斗開始的前9天里,僅美第2師所消耗的炮彈(單指大炮發射的炮彈)就約有36萬發,相當一門大炮發射2860發,平均每天320發,超過美軍日常炮彈使用量的五倍,締造了所謂“范弗里特彈藥量”。
志愿軍為了打退敵人的強大進攻,自然免不了要進行對應的火力壓制。據統計,在“反夏季防御作戰”中,彈藥消耗變得奇快,每天僅彈藥一項消耗就達126噸。要知道,在入朝最大規模戰役-第五次戰役當中,志愿軍在一百多公里寬的戰線上發動全線進攻,向南推進一百多公里,每日總物資消耗也才550噸。而且就是這550噸的日消耗量,志愿軍的運力只能滿足一半。補給量小于消耗量,后勤劣勢導致第五次戰役一、二階段攻勢被迫停止的最根本原因。
現在,志愿軍的物資消耗量再次達到了新高,而后方運輸線卻又遭遇了特大洪水,即使美軍不發動“絞殺戰”封鎖后勤,志愿軍想要維持前線的日常消耗也是很難的。
美軍轟炸下滿目瘡痍的大地
就在加速消耗志愿軍前線物資的同時,美軍又實施了截斷志愿軍后勤的“絞殺戰”。在清川江一線及大同江中上游區域,美軍飛機日夜不停地轟炸公路鐵路、橋梁,以及運輸車輛、搶修人員、倉庫等。
美國不僅飛機多,而且飛行員大多經歷過第二次世界大戰,不少人都有幾千小時的飛行經驗,所以他們的空襲手段非常精準。準到什么程度呢?洪學智曾講過一件小事,說是在第二次戰役期間,志愿軍司令部處在空寺洞。空寺洞是一處廢金礦,里面很黑暗。有一天,一個同志坐在一個小窟窿底下幾米遠的地方,點著一個蠟燭看東西,結果被美軍的飛機從窟窿向里掃射,直接給打死了。美軍可以用飛機精準掃射山區小窟窿里的一個小亮點,其飛行的攻擊精度便可見一斑了。除此之外,他們的飛行技術也很好,洪學智曾親眼見過一架野馬式飛機一邊肆無忌憚地轟炸掃射,一邊很囂張地故意從高壓線底下鉆過去,以顯示其技術高超。
因此,1951年夏季,美軍投入一千多架飛機實施“絞殺戰”的時候,讓志愿軍極為頭痛。志愿軍后方一方面要艱難地對抗洪災,一方面又要防范天上日夜突擊的美軍飛機,采用了汽車分轉、修暗橋、設置假目標等等幾十個辦法,艱難地維系著前線補給的涓涓細流。
平壤、安州、價川的具體位置地圖
1951年9月,美軍發覺全面轟炸的效果不佳,便改變了攻擊策略,轉而重點進攻平壤(西浦火車站)、安州、價川之間的鐵路大三角。為什么要炸這里呢?因為這里是京義線、滿浦線鐵路的交匯之地,也是朝鮮中部東西大動脈的西部起點。美軍企圖集中空中力量,將這一長約70公里,寬約30公里的樞紐區域徹底炸爛,讓志愿軍永遠修不好、疏不通。
據統計,在1951年9月-12月期間,美軍對“鐵路三角地區”進行了2600多次破壞,投擲炸彈、燃燒彈、定時彈、蝴蝶彈等格式炸彈超過3.8萬枚。這種巨大的空中火力封鎖,使得三角區的鐵路長期徘徊在“修——炸——修——炸”的無限循環之中,以至于當年9-12月期間的通車時間僅為7天。
“三角地區”鐵路的整體崩盤初期,也就是1951年9月初開始時,志愿軍后勤補線基本就等同于完全被掐斷了,大量的糧食物資被積壓在清川江以北,前線的戰士們幾乎要到彈盡糧絕的地步了。彈藥方面可以克服困難,無非也就是戰斗打得艱難一些,靠著陣地防御工事,好歹還是能挺住的。但糧食可不行,假如一支部隊因為斷糧餓肚子而被敵人擊潰,那么整條戰線的防御體系就將全盤崩塌,后果不堪設想。
志愿軍當時的糧食危機到什么程度了呢?
據洪學智回憶:
“當時,糧食已經緊張到后面部隊幾乎要斷絕的程度了,這個情況只有我們幾個領導知道。我每天把糧食的情況向彭總報告兩次,包括后方起運了多少,運到沒有,送到前線部隊的有多少……這個時間持續了大概有個把月,是最困難的了。”
東線的20兵團在美軍切斷“三角區”之前就已經處于極端缺糧的境地,三角區被切斷后,處境更加惡劣。彭德懷得知消息后,立即電告后勤司令洪學智:“洪學智,我告訴你,20兵團就斷糧了,再困難也要保證東線部隊有5天的糧食!”
洪學智很清楚,這是彭德懷給他下的死命令,這說明前線的危機已經十分嚴重了。所以,他迅速采取了各種各樣的措施來運糧,甚至連人工游泳渡江運糧的辦法都用上了,還發動朝鮮群眾,將倉庫里被洪水浸泡過的糧食拿出來翻曬,曬干后運往前線。然而,前線動輒幾十萬張嘴要吃飯,僅憑著手提肩扛,人工翻曬,終究解決不了大問題。如果后續9兵團、13兵團、19兵團再遇到這種情況,應該怎么辦呢?
洪學智想到,當下志愿軍其實并不缺糧,糧食完全足夠,只不過現在都積壓在清川江以北而已,只要能想辦法搞到一批糧食應急,頂個一兩個月,等到十一月份冬季到來,朝鮮北部的河流全線凍上,汽車就可以從冰面上過河,以汽車的運力,也能勉強穩住局勢。
問題是,去哪里搞這些應急糧呢?洪學智首先想到了金日成。他找到彭德懷,希望能批準向朝鮮政府借糧,彭表示同意。
有人可能要問:朝鮮人民軍也在前線,遇到這種情況,他們應該也缺糧,政府怎么有多余糧食借給志愿軍呢?其實在當時,人民軍因為部署在整條戰線最東部,水災和美軍的后勤封鎖主要都是集中在清川江一帶,東海岸的影響相對較小,所以他們的后勤還是能夠勉強保證的。
朝鮮地形圖
9月18日,洪學智從香鳳山前往平壤,找金日成借糧。從洪學智口中,金日成得知了志愿軍的艱難處境,他當即表示:
“盡管由于洪水和敵人的破壞,我們自己也很困難,但是凡是朝鮮能解決的問題,我們一定設法解決。”
朝鮮當時有多困難呢?我們來看上面的這張【朝鮮地形圖】。
從這張地圖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朝鮮的主要平原分布在東部沿海地區,1951年夏天的戰線和現在的朝韓分界線相差不大,以前線50公里范圍內為交戰區的話,那么朝鮮東南部的平原基本都在炮火范圍內,屬于戰區(即紅線以南,白線以北),不適宜耕種。金日成曾找過洪學智,說前線戰區附近的朝鮮老百姓不僅生命財產受到威脅,而且也沒什么糧食吃,志愿軍送物資的空車回去的時候,能不能讓司機幫忙把戰區的老百姓稍到后方。金日成的這一請求,充分說明當時的戰區是幾乎沒有生產的。
而上圖黃線區域內遭遇了大暴雨,受災十分嚴重,糧食大規模減產是肯定的,再加上美軍日夜轟炸,扔了很多燃燒彈、定時炸彈,甚至生化武器,所以這一區域就算種了糧食,基本上也沒什么收成。
如果這兩塊大區域不能盛產農作物,那么就意味著朝鮮喪失了一大半的耕作區,糧食總產量也將會大打折扣。因此我們可以判斷,當時朝鮮自己的糧食確實也很困難。但就是在這種情況之下,金日成慷慨還是答應了志愿軍的請求,很快給志愿軍送來了一批數量不菲的物資,其中包括非常珍貴的五萬多噸糧食:
朝鮮政府在黃海道的信州、定州、新院里、溫井里撥糧40000噸,在平安南道的江西郡撥糧4000噸,在咸興南道的咸興、永州撥糧10000噸、魚鹽1000噸。在平康以北農場撥青菜蘿卜3000噸和兩個月的馬草、燒柴等。
撥糧地所在位置
請看上圖,黃海南道和黃海北道大部分地區處在非交戰區,且平原多,耕地多,所以撥糧也最多,達4萬噸,折算成市斤就是8000萬斤。另外就是咸鏡南道也有平原,而且該處海灣布有大量水雷,所以后期美軍軍艦不敢靠近,糧食生產未受阻,故而能撥糧1萬噸。
黃海道和咸鏡南道合計撥糧五萬噸,折算成市斤就是1億斤,這個數量即使放在現在也是十分龐大的,在當時那個畝產只有三四百斤的年代,簡直就是一個天文數字。更何況,當時的朝鮮人口稀少,又經歷了戰亂,能拿出這么多糧食給志愿軍實屬難得。
朝鮮送來的五萬多噸糧食解了志愿軍的燃眉之急,洪學智終于松開了一口氣,可以騰出手來全力對付美軍的“絞殺戰”。
1951年冬,志愿軍高炮部隊不斷向清川江、大同江中上游集結,最多時擁有3個高炮師,4個高炮團,23個高炮營,1個高射機槍團,一個探照燈團,志愿軍的地面上自此擁有了絕對的對空作戰能力,美軍每一輪空襲,都會遭到不同程度的轟炸。在同一時期,志愿軍的2個殲擊機師和2個轟炸機師輪番入朝,讓這場“反絞殺戰”進入了新的時期,中蘇飛行員在清川江上空鏖戰敵機,在朝鮮西部的清川江和鴨綠江之間面積約6500平方英里的地區建立了被美空軍視為禁區的“米格走廊”。
在中朝軍民英勇不屈的抵抗之下,美軍發動的“絞殺戰”以損失575架飛機的沉重代價慘淡收場,美第八集團軍司令范弗里特沮喪地對記者說:
“雖然聯合國軍和海軍盡了一切力量,企圖阻斷志愿軍的供應,但他們仍然以令人難以置信的頑強毅力,把物資運輸到前線,創造了驚人的奇跡。”
1952年6月下旬,持續了近一年的“絞殺戰”最終被中朝軍民合力粉碎。在在最艱難的時刻,朝鮮政府送來五萬噸糧食,讓志愿軍渡過了難關。在志愿軍缺少蔬菜時,朝鮮群眾捐完了自己的蔬菜,又自發地頂著敵人的炮火上山挖野菜,為志愿軍洗衣服做飯……中朝兩國軍民上下齊心,相互幫扶,休戚與共,在戰場上用鮮血建立了牢不可破的深厚友誼,為當代國際主義精神樹立了極致的典范。
——完——
參考資料:洪學智著《抗美援朝戰爭回憶》,本文所有數據性內容均有據可查。
譬如:
洪學智借糧及金日成撥糧相關內容詳見該書【粉碎夏秋季攻勢】第204-205頁。
志愿軍彈藥消耗量詳見該書第202頁。
志愿軍第五次戰役日均物資消耗量詳見該書第180頁。
范弗里特答記者問詳見該書第23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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