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國日本在明治維新之后,對亞洲大陸侵略野心與日俱增。在甲午戰爭之前的二十多年里,曾多次派出情報人員,以“軍事偵探”為目的,對當時中國東北的情況進行刺探。這些情報人員在回國后,形成的書面報告,為后來日寇策劃侵華戰爭提供了重要的情報參考。作為東北地區重要的城市,吉林城也是日本情報人員進行偵探活動的重點區域,就目前掌握的資料,最早到達過吉林城進行偵探活動的應是日本特務島弘毅,他在1879年呈報的《滿洲紀行》對吉林有所記載,只可惜未能查閱到原文。
另外,日本軍人菊地節藏曾在1885年,利用從俄羅斯回國之機,取道中國東北,對當時的東北風土人情、城垣道路、軍事布防等諸多細節,進行了大量情報刺探。他在次年呈報的《滿洲紀行-甲種本》中,就有很大篇幅對吉林城的情況進行描述。這其中有許多內容是目前國內地方史料所未載的,更有不少細節與地方史料的記述存在差異。在通讀之后,對其中若干內容進行分享。
一、
1885年10月10日,菊地節藏一行(含幾名日本在華留學生及一些清政府派出負責監視的“護衛兵”)渡過松花江,車馬從朝陽門進入吉林城,住在糧米行街的奎昌店。在傳統印象中,往來吉林城的官方辦事人員似乎應該居住在“館驛”之中,且當時的吉林城為東北驛路網的重要節點,清人楊賓就曾投宿城北尼什哈驛站,并在夜晚寫出“水經玄菟黑,山過混同青”的詩句。根據民國版《永吉縣志》記載,當時小東門外貼墻根曾建有“烏拉站”,為吉林東路驛站起始,故而吉林城是有傳統意義上的館驛的。
菊地節藏等人由寧古塔、額穆赫索羅沿驛路而來,卻沒有入住烏拉站這個官方館驛,而是進入了城內客棧投宿。據尋住處的護衛兵介紹:奎昌店是“從琿春、寧古塔來的人大都住這里”,且入住后,菊地節藏發現這里確實住著琿春來的士官和商人各一名,以及敦化縣的新任正堂1名。就此推測,當時吉林城的烏拉站或只肩負郵政職責,由于臨近城垣,住宿功能已由城內客棧承擔。
根據文中描述,奎昌店的住宿條件很差,似乎只有南北大炕通鋪,炕上甚至沒有隔扇。另外,城里來了外邦人的消息不脛而走,店內涌入很多看熱鬧的人,他們撕破窗紙,甚至闖進屋里。日本人認為這很失禮,而中國人則不當回事。由此描述不僅進一步說明住宿條件不佳,也佐證了旅店的管理很差。
在等待和磋商如何拜見吉林將軍時,住在奎昌店的菊地節藏等人聽說這里有澡堂,于是就去洗了澡——這是他們進入東北兩個月來第一次洗澡。原文雖未說明這處澡堂位于店內還是店外,但是可證明當時吉林城內已經有了澡堂,而在吉林市地方志《飲食服務志》中,則記載吉林最早的浴池是1912年由劉仲三在德勝門外開設的“華興泉”浴池。
二、
菊地節藏一行到吉林城主要計劃拜見吉林將軍、參觀兵營和機器局。當時的吉林將軍是希元。希元,字贊臣,伍彌特氏,蒙古正黃旗人。希元家世顯赫,曾祖德楞泰為清中期名將,其母出身“鐵帽子王”——多羅順承郡王府。清光緒九年(1883年),希元在吉林將軍任上主持了吉林城的第三次擴建,之后還在任上還“陳述利弊,要求自鑄銀圓”,獲得清廷批準后首次用機器鑄造了著名的吉林“廠平”銀元。或許是由于之前就擔任過黑龍江將軍,有過防范境外勢力刺探消息的意識,在吉林將軍任上又力主強化邊防,因此希元對菊地節藏“參觀”的動機十分懷疑,始終沒有同意日方的各種申請。
在吉林期間,希元及其署僚和菊地節藏進行了反復的試探與反試探。其中先后有將軍衙門的王玉堂、理事府穿著破爛的老年衙役、將軍衙門的藏緒等人接洽,反復扯皮等因素輪番而來,讓菊地節藏愈發焦躁。最后進行接洽的是吉林府五品經歷秦奉朝,此人“40多歲,身軀強壯,目光銳利,不像一般的滿洲官吏”。經過幾度較量和磋商,最終,希元雖沒有接見這些日本人,但是還是以互為“合作國家”的名義,同意了菊地節藏參觀機器局請求(此后“街道廳”馬上派出數名中國密探,尾隨監視)。
應該說在奎昌店,菊地節藏所見到的幾乎所有的中國人都是令他不快的(其中還有一批參加武舉考試或秋操的人)。但是也有例外,就在入住的第一個夜晚,一波又一波“看東洋景兒”的圍觀吉林人中,出現了一位特殊的訪客。菊地節藏記錄道:
這天晚上,吉林最有名的財主,源升合號掌柜的一個兒子來訪。他說:“機器局的總理叫作宋卜升,在外國留學了很長時間……我和他經常有來往,他們制造局所需要的物品大都是經由我們店鋪辦理的。”——這段記述著墨雖有限,但信息量卻極大。
盡管未能查到“源升合”的情況,但“吉林最有名的財主、“升”字號買賣,幾乎可以肯定這應該是船廠牛家的產業。根據《吉林市文史資料第一輯》中牛子厚女兒的回憶文字可知,牛子厚于1881年其父去世后接手經營家業,當時牛家已經富甲一方。1885年時,牛子厚只有19周歲,造訪菊地節藏的肯定不是不是牛子厚的兒子。另外,能和頂頂重要的客戶經常往來,當是牛家能夠參與經營的人。鑒于牛子厚的父親去世不久,其本人影響力尚有限,所以菊地節藏見到的可能就是對新事物好奇、喜好結交,且尚未脫去父親光環的牛子厚本人。
在這段不長的記載中,還提到“源升合”是吉林機器局的最重要供應商。一般認為船廠牛家是靠挖參采金、經營土特產發家。其實,當時在吉林城從事此行當的人應該很多,能夠積聚財富,成為中國北方響當當的巨商,當另有常人所不及的“夜草”。看到菊地節藏的記述頓覺豁然——能夠參與機器局的營建采買,不發家都說不過去!只可惜這一筆,在此前地方史料中,幾乎未被明確提及。
在牛家訪客口中,還提到了宋卜升。對照歷史可知,此人正是吉林機器局總辦宋春鰲(也叫宋渤生)。
三、
探看吉林機器局是菊地節藏在吉林期間最主要的目的,沒有之一。因此他在《滿洲紀行-甲種本》中為機器局之行開立了單獨篇章。在去機器局之前,菊地節藏從秦奉朝口中得知兩個消息:一是去機器局的道路泥濘不好走,可見當時針對機器局并沒有像樣的配套基礎設施,也沒有后來專門興建的那種“軍用路”;二是1883年時曾有英國人參觀了機器局并對廠區拍攝了照片,此前筆者一直認為吉林市最早的老照片是俄國人在1900年前后拍攝,很遺憾這批英國照片至今未能見到。
10月15日,菊地節藏終于見到了吉林機器局以及隔江相望的吉林火藥制造局。在宋春鰲的陪同下,菊地節藏參觀了這一東北最早的近代軍事工業企業。當時,“局內的機器幾乎全備有,只差2臺蒸汽鍋爐,但蒸汽鍋爐也已經到達牛莊港(今遼寧海城牛莊),等冬季……”他分外詳細地了解并記載了整個企業的規模、設備、廠房、產品,以及人員構成和精神風貌。
參觀由西廠的步槍工廠開始。菊地節藏驚訝地發現這個先進的工廠,竟然仍舊大規模生產早該被淘汰的老式“抬槍”,新式槍械產量很小且還是由“關內人”生產,這段記載也有些顛覆現代人對吉林機器局主打產品的認知。裝備琿春等地炮壘的環式快炮也在這個工廠的車間里生產。此工廠有許多十二三歲的男孩做工,筆者懷疑這些童工就是表正書院招收的學員。
之后參觀的是木工鍛鐵廠。據宋春鰲講述抬槍所用木材為產自俄羅斯的椴木,小型槍械所用木料為吉林產的胡桃木(在記述中,今張廣才嶺被記作“長官材嶺”)。于距離港口遙遠且不方便運輸,玻璃并沒有在工廠中被廣泛使用。車間房頂沒有鋪瓦,房子很低,室內地面鋪木板。許多窗戶仍舊使用窗紙,導致車間內特別暗,很傷眼睛。可見工廠的營建并非大肆鋪張。
另外,機器局使用的純鐵、鋼鐵等原料完全需要進口,且牛莊到吉林的陸運沒有優質的道路,只能冬季走雪路,此種情況下,產品的成本較高,持續生產也面臨原料不濟的挑戰。當時機器局的燃料為煤炭,菊地節藏打聽到煤炭產自松花江上有200里的地方,由水路用船運至機器局和火藥局,煤炭上岸處即應是炮手口子渡口。他在工廠里看到存煤質量較差。
盡管機器局廠房建設比較“節省”,但工廠“整整齊齊,很有計劃性”。工廠管理由宋春鰲指揮,沒有用西洋人,這讓菊地節藏覺得“值得稱贊”。但是,對這位“在美國留學5年,專修兵器學,人很溫和”的宋總辦,菊地節藏也不乏鄙夷,這主要是因為宋春鰲仍對過氣的抬槍在當時戰爭中的作用抱有“幻想”。
但是對機器局的工人,菊地節藏給予了高度肯定:我觀察了一下職工們的舉動,以此來判斷他們有沒有學到西洋的規矩。我們一進工廠,他們雖然一下子都往這里看,但手都沒停,安靜地工作著。他們的行動敏捷而靈活,不低于我國的職工。其中,好的工人是從天津來的,其他的大多是本城人。我走過了整個滿洲,直到這里才第一次看到如此有紀律的人,這是因為這個機器局是按等級來劃分工人的。
在這次參觀中,菊地節藏雖沒有置身火藥局廠區,但是卻留下了一小段重要的描述。此前吉林地方史料中并沒有火藥局外觀描述,所以雖是篇幅不長的小段,但卻非常珍貴,:機器局的對岸高崗上新建了一個火藥制造局。用白色的瓦圍成圍墻,用藍色磚建了3個車間(機器局的車間為黑磚筑成)。東北角高高地豎立著一個大煙囪,一眼望去,極其壯觀。這個工廠是在城市的東南方向,和城市斜對著,它比整個城市更氣派。它的西邊有個小院子,用白色磚建成,看上去十分牢固,應該是彈藥庫。
四、
在《滿洲紀行-甲種本》中,除吉林機器局外,對吉林周邊情況最不吝筆墨的是對兵營、火藥庫、谷倉、軍事布防等兵備情況的記述。在菊地節藏的記述里,有許多情況與筆者既有的認知不同。如吳大澂固邊的“督辦吉林邊務處”總部最初并不在吉林城,而是在寧古塔。直到吳大澂離開后,這個總部才移回吉林城,并由吉林將軍兼任。
在吉林將軍希元的管理下,吉林多個番號的軍隊被裁并為靖邊軍,靖邊軍包括步兵和馬隊,下設營、哨等分級,其中步兵:10人一什長,50人一哨長,100人一哨官,加上一名先生,一哨共有官、兵114人;5哨一營官,一營共有官、兵572人(含2名筆帖士);馬隊編制小于步兵……值得注意的是在菊地節藏筆下,靖邊軍軍制俗語也被記錄下來,如步兵的營也叫“亮子”,顯然記下這種內容的意圖旨與日后戰場交手有關。
通過菊地節藏的描寫,可以大致知道靖邊軍有別于舊式八旗“出則為兵,入則為民”的方式,其服役、被服、休養、衛生、將校任用制度近代化特征明顯,更類似于后來的“新軍”。對這支部隊的駐防分布、駐地營房、武器裝備、官兵薪俸細節,甚至各部的長官姓名的記述,也讓讀者愈發感覺到菊地節藏是有準備而來,其觀察的細致程度令人暗自驚嘆。
在《滿洲紀行-甲種本》中,菊地節藏對吉林城的后勤保障也有著墨,尤其是軍火庫和谷倉的記載。根據他的記載可知當時吉林城有2座火藥庫,位于“西山腳下官道右側,磚建筑,長六間,寬3間”,對比地方史料,這處火藥庫當是《吉林外紀》和《永吉縣志》記載的北門外老火藥局。吉林城的谷倉有30座,位于“巴爾虎門內左側,磚建筑,規模宏大”——雖只有寥寥數字,卻給人給養充足的感覺。作為地方史料記載補充,軍火庫和谷倉的記述讓人們對吉林城的軍備有了更多想象空間。
五、
菊地節藏在東北的偵察活動中,記述了大量與地方各級官吏、差役之間的齟齬,在他看來中國東北的風氣是封閉、保守、粗鄙的,官方不懂得外交往來,甚至連留洋歸來的宋春鰲,度量、才識和開明度也難于恭維。其實作為現代讀者,筆者并不完全認同他對東北官方的挑剔和批評——任何人的家里進了一群到處打聽、窺探,又有些蠻橫的外人,不產生起碼的戒心和防備都是不現實的,特別是在當時中國東北邊疆危機已經出現的當口。當然,固化的體制,漫長的封閉,缺少必要的經驗,確實導致了接待日本人的過程中,中方人員處理得不夠圓滑。也許是自己也意識到這種問題,晚清時,吉林城終于設立了處理外事的專門機構——交涉司。
對中國東北的民風,菊地節藏也做了一些記載,他不無感慨地寫道:滿洲的風俗非常淳樸,還存在一些尚武的風氣,卻又不能不帶著銅臭味的弊害……都覺得自己是皇帝的親兵,不但心中感到滿族,而且常對人夸耀……我經常問他們一幅、被子、馬匹是怎么得來的。大家都異口同聲地說:“這些都是皇上賜給我們的”。所謂的“淳樸”并非空洞定義,而是菊地節藏看到了很多生活細節,如:滿洲男人都喜歡唱歌,一個人唱起來,整隊的人都會跟著合唱。另外滿洲人注重禮儀,日常社交的禮節繁復,對不同年紀、身份的人行禮、敬(旱)煙都有特殊的說道講究。
作為外人,菊地節藏也敏銳地發現了東北地區的一些重大社會問題,如胡匪之患,在當時已經比較嚴重了。再如,“把抽大煙的壞習慣帶入滿洲的是那些高級武官,并非南方移民”,所幸吉林地方已經發現了大煙的危害并出現禁煙的跡象——“到處都貼著東洋秘方大煙消毒劑的公告書”,宣稱這個禁煙產品來自日本。另外菊地節藏還發現東北地區盛行的早婚惡習導致矮個子特別多,不過當時吉林、盛京的情況要好于黑龍江。
菊地節藏還發現了滿語(書中稱方言)已被時代邊緣化的情況,他發現在黑龍江,婦女和兒童日常交流使用滿語,對官話只能聽懂一點。到了吉林,懂得滿語的則十不存二。比照《吉林外紀》中的記載,可以感覺到此情況比道光年間要更為嚴重。
盡管出現了漢化,但黑吉兩地民眾的尚武精神還在,菊地節藏在吉林“經常看見武裝齊整的小男孩騎跨在驢子上,得意洋洋地走過……模仿軍人儀表的行動在孩童中非常流行”。另外,菊地節藏也在東北發現了婦女生活得比較快活,沒有南方婦女的諸多禁忌,舉止和歐洲的女性沒有什么差別。
可能對菊地節藏而言,記述活生生的中下層人士,是情報刺探的重要環節,是對未來可以預見的戰爭必要的信息積累,但是對筆者而言,這種見聞記述與只記載上層人物的史籍相比,更有聲色,更為鮮活,甚至對上層人物的某些形為有了更為深刻的理解。
六、
由于《滿洲紀行-甲種本》是菊地節藏偵察東北后呈交的報告,其中對東北地區水陸運輸情況、貿易物產情況、移民管理情況、郵驛及軍用道路情況、金礦情況、馬匹飼養情況、糧食情況、新稅收情況均有專題記載,其中自然不乏吉林的情形。尤其是他羅列了數十種物資在黑吉盛三地的價格比較表格,對了解當時吉林的經濟發展狀況,提供了重要的一手材料。
目前,針對晚清時吉林城的社會生活記載,多為檔案式的史料羅列,《滿洲紀行-甲種本》以游記的方式,生動地介紹了作者的見聞,更加之其中許多內容為史料所未載,故而作為地方史料的說明、補充和延伸,《滿洲紀行-甲種本》對研究晚清吉林地方史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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