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Michael Matkinson
譯者:易二三
校對:覃天
來源:Sight & Sound
(2025年三月刊)
一切歸于寂滅。
他是我們之中最不可或缺的入侵物種,是一個天外來客,偽裝成我們中的一員。
大衛·林奇遠不只是一名受人尊敬的電影人,或被印在T恤上的時髦偶像,更不僅僅是同時獲頒法國榮譽軍團勛章和奧斯卡終身成就獎的極其奇特的杰出藝術家,他是一種超凡的力場,像一顆流浪行星施加著自己令人迷失方向的引力,一位堅定不移地挑戰流行文化邊緣的領主,他扭曲了這個世界,改變了我們的軌跡,將不確定性強加于我們充滿光亮的物質生活中。
這是一種看待林奇的方式,當然,還有成千上萬種其他方式,正如我們在他于1月16日因肺氣腫去世(他在幾個月前的一次《視與聽》采訪中就談到了這一健康問題),享年78歲后,各大媒體紛紛發布的頌詞中所看到的那樣。
毫不夸張地說,他是電影誕生130多年以來為數不多的絕對獨特的遠見者之一;使用「遠見者」這個詞通常會讓人生疑,但這次例外。當然,獨特性總是伴隨著誤區:對于大多數觀察者來說,從1980年代開始,對林奇的描述往往是他被視為一個喋喋不休、狂放不羈的本我,一個「超現實主義者」的夢之引擎,毫無過濾地噴涌出奇異而大膽的怪誕,出生于戰后美國的中部地區。
導致這種看法背后的原因似乎是微妙地掩飾著的困惑——不過公平地說,我們在80年代創造了「林奇式」這個描述詞,因為當時沒有現成的詞能表達相同的語意。現在仍然沒有。(人們希望,隨著歲月的流逝,林奇可能會對主流觀眾嘗試闡釋他的作品感到愉悅,而不是憤怒。)
但令人驚訝的是,伴隨著困惑而來的是文化飽和的崇拜,仿佛即使是Z世代的媒體消費者也在「林奇帝國」的美式風景中看到了與他們所習以為常的世界相呼應的失常的物理學。
《雙峰》第一季
影迷、評論家和電影雜志讀者從來不需要被牽著走;林奇作品的光輝之一在于其難以言喻的特質迫使我們跳出既有的框架和標準化的視角,從而進入我們自己的創造性思維旋渦——與許多偉大的藝術家一樣,林奇拍攝的電影教會你如何觀看它們,而要回應這些作品,你必須積極地召集自己的抒情和概念的感官。
在林奇帝國,我們不會乖乖坐著——我們向前傾,腳趾蜷曲,眼睛睜大,大腦神經在瘋狂運轉。在一個崇尚被動、愿望滿足和口號化的文化中,林奇的藝術項目是美國最具挑釁性、要求最高和最讓人感到不安的作品。
林奇珍視的主題——帶有紅色帷幕墻的形而上風格的候診室、深入微小深淵并在不確定空間中浮現的鏡頭、扭曲和抽離的聲音(為什么弗雷迪·瓊斯在1990年的《我心狂野》中有著吸過氦氣般的聲音?)、潛藏在日常生活表面下的幾乎要尖叫般的精神病態等等——奇怪地成為了廣泛的文化流域中可識別的一部分。
《雙峰》第一 季
林奇傳記的標志性事件和細節——童年時期的童子軍生活、藝術學校的游蕩、不幸的早期婚姻和為人父的經歷、以及那種讓人卸下心防的謙遜成人形象——幾乎是寫在風中的;記者們花了幾十年時間采訪他,試圖深入挖掘他對各種問題的回答,但他常常像個喜歡聳肩的學生一樣草草回應。
自從1970年在華盛頓州的貝爾維尤電影節上以美國電影學院制作的短片《祖母》出道以來,林奇顯然就一直是個生活在主流文化和藝術潮流之外的人,他對當代美國生活的變幻莫測的視角既令人毛骨悚然又真實得可怖。
往后,我們繼續在他的電影中看到了一個不同的國家:《橡皮頭》(1977)中的原始貧民窟費城;《藍絲絨》(1986)中扭曲的北卡羅來納小鎮;《妖夜慌蹤》(1997)、《穆赫蘭道》(2001)和《內陸帝國》(2006)中鬼魅浮生的洛杉磯;《雙峰》第一、二季(1990-1991)和《雙峰:與火同行》(1992)中錯綜復雜、迷幻、隱秘而病態的西北太平洋沿岸地區;以及《雙峰》第三季(2017)中那張充滿生機、近乎末日的大陸瘋狂地圖。
《雙峰》第三季
隨著我們的眼睛睜開,內臟灼燒,林奇的國家愿景變得標志性:一種交雜著退化變異和放射性性心理病的地貌,扭曲的權力人物,游離的電荷,隱藏的侏儒,血染的哨站,無法解釋的波長,瘋狂的地下世界——同時是一個掩蓋罪惡的森林荒地和一個遍地亡魂的宇宙風格的酒店大堂。
作為一種具有存在主義文化本質的復合畫布,林奇的作品在其獨特性和奇異的現代一致性上,堪與卡夫卡和貝克特的遺產相媲美。
某種程度上,這種直率而又隱秘的對當代文化規范的攻擊,始于里根時代,當時《橡皮頭》常常亮相于午夜場,《象人》(1980)獲得了奧斯卡提名,而《藍絲絨》則讓毫無防備的觀眾體驗到新的世界觀,這一切都熱切地融入了我們的時代精神。
也許這是因為林奇的電影可以說與我們自身的發展階段有著榮格式的關系——從《藍絲絨》的成長困境,經過《我心狂野》和《雙峰:與火同行》中首次與腐朽鄉村的失落對抗,到《妖夜慌蹤》噩夢般的婚姻碟中諜和《穆赫蘭道》的浪漫幻滅經歷,再到《內陸帝國》的中年身份的破裂,以及在《雙峰》第三部中對曾經熟悉世界的惡性懷疑。
這些作品幾乎是林奇在時間和空間中行進的紀事,反映了我們每個人的人生歷程,從熱衷探索的青少年溫柔鄉,逐漸走向通過類似于癡呆癥患者的布滿血絲的眼睛所看到的無垠而有毒的明天。
《內陸帝國》
這當然是一個來自受挫的林奇迷的看法,他與這位藝術家幾乎是一起成長、一起變老的(我第一次在午夜場看到《橡皮頭》時還是個青少年),但林奇的職業生涯長達半個世紀,除了電影之外,他還創作了數十部獨特的短片、持續更新的網絡廣播、非常獨特的音樂專輯、影碟的補充材料、繪畫作品、冷幽默的漫畫(《世界上最憤怒的狗》從1983年到1992年在一些另類報刊上連載),甚至還有實驗音樂劇,他似乎完全擺脫了代際過時的束縛。
他對卡特政府時期的大學生們是如此令人困惑而又誘人,如今對身處特朗普時代的人們來說依然如此,他們現在可以將他的作品序列視為一個封閉而完整的體系——從越南戰爭期間創作的藝術學校短片一直綿延到《雙峰》第三季的迷幻洪流。
《雙峰》第三季
對于新觀眾來說,或許已經對《雙峰》中的奇思異想(盡管他們可能應該更仔細地關注第三季那集臭名昭著、陰郁晦澀的無對白的第八集,或是《雙峰:與火同行》中的激烈沖突)感到厭倦,但一次對整個作品序列的巡禮可能會提供一點骯臟的電擊治療。
例如,只有那部本該即將面世的林奇作品才能為《橡皮頭》的異常提供復古背景;在一個因迪斯科和《星球大戰》而頭暈目眩的后尼克松時代的美國,出現了可能是有史以來最天真奇異的美國電影。
自那時起,我們一直在努力理解《橡皮頭》究竟是什么,從那位身上長滿膿皰的「神秘男」到嚎啕大哭的變異嬰兒,再到「散熱器中的女人」以及鉛筆工廠,不知不覺中我們又回到了起點,思考夢境邏輯的窒息何時會結束,而林奇那獨一無二的黑暗故事又是從何時開始的。
《橡皮頭》
它唯一的歸宿是午夜場電影,但毒品只會讓它更加令人痛苦。林奇隨后有過一段短暫的妥協時期,制作了一部杰作《象人》(1980),巧妙地在歷史傳記片和林奇式的宇宙狂熱夢境之間走出了一條路,還有一部失敗之作《沙丘》(1984),這是一場超大規模的怪獸隊列游行,但林奇并沒有被允許按照他想要的方式行進(它雖然顯得松散不堪,但卻點綴著其他藝術家無法想象的超現實瘋狂,更沒有最近的丹尼斯·維倫紐瓦版本那么乏味。)
然而,隨著《藍絲絨》的出現,現代林奇完全成型,像一個沼澤怪物,用俄狄浦斯式的火焰噴射器攻擊著幾乎被電視所統領的美國。
從任何角度來看,這部電影都是一個獨立的生態系統,重新構想了性與死亡,同時是弗洛伊德式的「炸彈之母」,它還包括了對成長小說神秘性的諷刺,有著性心理病癥的觀眾的十字架釘刑,對失去純真的挽歌,以及一個不朽的塑料謎團。它就是一切。
《藍絲絨》
或許可以將《我心狂野》視為一部雌激素釀造的《藍絲絨》反電影,它了放棄被毒害的郊區,轉向在奧茲國風格的恍惚中尖叫的美國高速公路(這并不是林奇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向1939年版《綠野仙蹤》致敬,這種終生的共鳴在亞歷山大·O·菲利普執導的紀錄片《林奇的仙蹤》[2022]中得到了回響)。
《雙峰:與火同行》是一般電視節目不敢觸及的每一個欲望噩夢,而《妖夜慌蹤》和《穆赫蘭道》則存在于它們自成一脈的超好萊塢邊緣的生態圈中,二者既分叉又在其中映射出一種現代迷失狀態,并發現深入那些陰暗廳室——畢竟是我們自己內心和思想的潮濕壁櫥——只會發現更骯臟的裂隙。
《雙峰:與火同行》
在此期間,林奇還接受了迪士尼的委托,創作了溫和的杰作《史崔特先生的故事》(1999),將他自然的創造性沖動進行了升華,并對他熟悉的美國中部給予了難以捉摸的關注;這就像是一件他一直穿著的毛衣,但從中看到他與羅西里尼、霍克斯、小津和雷諾阿之間的關系如此親近,也頗讓人震驚。
接著是林奇的沖擊之作《內陸帝國》,它將成熟觀眾和新觀眾、業余愛好者區分開來。這部實驗性最強的作品,是一部長達三小時的焦慮混亂,每次觀看似乎都會轉化為其他東西。這部電影的狂熱暈眩或許可以從女主角勞拉·鄧恩身上得以一窺,她在這場無畏的表演中詮釋了多個角色,但我們永遠無法確定到底有多少個。
《內陸帝國》
《雙峰》是一次網絡電視實驗,在那些公司高管看來,它在兩季的閃耀過后便失敗了——但這部劇的光暈卻在表面之下持續活躍,像一種林奇式的真菌,等待著互聯網文化對陰謀和小眾迷戀的傾向來滋養它。
起初,這就像是一間配備齊全的廚房,毫無疑問,這部劇走在了時代的前面,但現代沒有哪個媒體時刻能夠完全適合林奇的風格,包括完全不受規訓的第三季在付費電視上推出時的2017年。這是一種考驗你的電視劇集,考驗著你對矛盾的承受能力。
八年過去了,它依然為新一代年輕觀眾打開了通往無邏輯的反面美國的驚人窗口,對他們來說,《藍絲絨》可能就像林奇在80年代中期拍攝這部電影時一樣古老。
《藍絲絨》
作為一種入門級藥物,《雙峰》被證明是一種強效的麻醉劑,毫無疑問,在大眾觀眾中,它比林奇那一系列沸騰的短片更「安全」,但這些短片不應被忽視,如果你敢于全面了解這個千變萬化的意識所孕育的作品。(林奇僅有54秒的《不祥之兆》[1995],比大多數長片都更深刻地喚起了另一種現實,甚至比他自己的一些作品還要出色。)
在林奇之前,不見古人,只有后來的模仿者。如今,我們生活在后林奇時代;真正的「林奇式現在」屬于有限的過去。(也許,考慮到他的煙癮,我們只能慶幸這件事沒有更早幾年發生。)我們現在該怎么辦?正如林奇在《雙峰》中扮演的角色戈登·科爾所問:修補我們的心,還是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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