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松教授
作者 田松,“科學的歷程”微信公眾號主編;哲學博士、理學(科學史) 博士,南方科技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人文科學中心教授,科學與文明研究中心主任;曾在北京師范大學哲學學院科學史與科學哲學研究所任教多年,在北京大學作博士后,在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哈佛大學和康奈爾大學作訪問學者。研究領域涉及科學哲學、科學社會學、環境哲學、科學社會史、科學人類學、科學傳播、科學與藝術研究等。近年出版專著有《哈佛的圖書館與博物館》、《科學史的起跳板》、《學妖與四姨太效應(增補版)》(與劉華杰合著)、《警惕科學(完整版)》、《稻香園隨筆》、《神靈世界的余韻——納西族傳統宇宙觀、自然觀、傳統技術及生存方式之變遷》等。
據說驢子喜歡吃胡蘿卜,農民就在驢子的頭頂架一根木棍兒,棍上拴一串紅胡蘿卜。驢子以為上前一步就可以吃到,然而胡蘿卜也跟著向前一步。就這樣,走上十里八里,十年八年,驢子還是吃不到胡蘿卜。
這個胡蘿卜,就是我們追求的現代化。
從根本上說,“現代化”是一種不可持續發展的社會模式。對于很多人來說,現代化的現實模本就是美國。就如赫魯曉夫訪美之后所由衷感嘆的那樣:他們真富!然而,不要說全世界,如果所有的中國人正在以美國人的方式生存,這個地球上的能源和資源就已經不夠用了!
所以我們注定不可能美國。
根據熵增加原理,任何一個有序結構的運行都需要外界不斷地輸入能量和物資,同時不斷地排放廢棄物(垃圾)才能實現。就如一個生物體,一旦停止新陳代謝就會死亡。又如夏日里安裝了空調的房間,它的涼爽是建立在電力的輸入和熱氣的排出之上的。放大一步說,一個城市也是這樣,它必須從城外周邊地區乃至更遙遠的地方不斷地獲取能源和物資,并不斷地輸出垃圾,才能保證它的正常運轉。再放大一步,所有的現代化地區的現代化,都需要非現代化和次現代化地區源源不斷地輸入能源和物資,并接連不斷地輸出垃圾,才能維持下去。
2001年,《南方周末》等媒體對云南的紅豆衫剝皮事件進行了報道。記者調查了紅豆衫生長的滇西北地區,所到之處,滿目瘡痍。大到幾人抱不過來的老樹,細到手臂粗的小樹,都慘遭剝皮。麗江魯甸新主一帶已經找不到一棵活的紅豆衫了。剝皮的大多是當地的農民。他們把剝下來的皮賣給收購樹皮的小販,小販再賣給收購樹皮的小公司,小公司在賣給昆明的大公司,這個大公司不是一般的公司,是當時云南省的重點創匯公司,這個公司把收購來的紅豆衫樹皮進行處理,從中提取一種含量只有萬分之一二的叫做紫杉醇的物質,再把紫杉醇賣給美國的制藥公司,因為美國人在1992年發明了一種專利,可以用紫杉醇生產一種治療乳腺癌和卵巢癌的特效藥。于是我們看到了蝴蝶效應的活的例證,美國的一項專利,導致了遙遠的云南的紅豆衫慘遭凌遲。而美國和加拿大的紅豆衫,已經在那項專利發明之后,迅速立法,保護起來。
在這個全球化的食物鏈中,處于最上端的是我們仰慕的“先進的”現代化地區,最下端的則是“落后的”滇西北地區。那么,真正從中獲得好處的都是哪些人呢?毫無疑問,能夠享受這種藥物的,絕不是剝樹皮的農民。從表面上,在這個過程中,美國的制藥公司贏利了,云南的大公司贏利了,云南的小公司贏利了,小販子贏利了,農民也贏利了。然而,這個次序也正是贏利多少的次序。相比之下,農民獲得的利益微乎其微!
但是,農民將要承擔的代價卻是最大的。
這些年來,很多令人發指的事件在發展和進步的名義下輪番上演,愈演愈烈。浙江定海古城被拆,濟南高都司巷被毀,仿佛昨日之事,傷口尤新。而這個月的《南方周末》又看得我毛骨悚然。北京所剩無幾的老胡同、老四合院正在推土機的履帶下與日俱亡,文物部門只能望而興嘆,無計可施。傳世千年的都江堰上游,正潛伏著一個大壩的幽靈,一有機會,就會現出真身。在云南中甸的高原湖泊仁宗海,人們正在砍伐原始森林,造大壩,建電站。這些進行時態的事件常常使我感到絕望!很多地方政府的官員對于我們自己的歷史、文化和傳統沒有絲毫的敬畏之心,敢于把所有這一切作為他們發展規劃的對象,變成他們獲得某種指標的原料。作為地方政府,就算不能拿出多少個萬來保護這些絕對不可再生的人文生態和自然生態,又怎么敢于想象為了多少個萬去破壞它們呢?他們的利令智昏、巧取豪奪,他們的貪婪、短視與無知,已經到了瘋狂的地步!
一方面,我們要用幾千萬幾千萬人民的幣去收購古人的片紙片墨片石片瓦;一方面,我們在為多少萬多少萬的經濟指標去摧毀那些凝結著傳統的歷史遺跡和活著的實物。何其瘋狂,何其荒謬!不要說再過幾十年幾百年,就是現在,要用多少錢能夠買來了一座都江堰,要用多少錢能夠買來那怕一小片原始的森林!
所謂先發展,后治理,只是自我安慰,自欺欺人,它從根本上違背了熵增加原理,注定得不償失。
一個賣腎的人有可能用賣腎的錢給自己重新裝上一個腎嗎?
現代化是一個巨大的章魚,不斷地延伸它的觸角。不論地球的哪一個角落,一旦加入現代化的網絡,就會成為這個食物鏈的一部分,一邊為其上游提供物資和能源,以獲得所謂現代化的便利的生活,豐盛的物資,以及隨之而來的垃圾;一邊從下游攫取能源和物資,并把自己的垃圾扔出去。這很像民間的老鼠會或者傳銷,那些最先加入的處于上游的會員是真正的大贏家,而那些下游的會員,只有瘋狂地發展下游的下游、下線的下線,才有可能撈回成本,獲點小利。
如吳國盛所說,現代化就像毒品一樣,迫使我們不斷地加大劑量,直到系統崩潰!
我們所使用的物質和能源,超出了大自然所能供給的能力,超出了人類所能支配的份額;我們制造的垃圾,超出了人類自身的處理能力,也超出了大自然的降解能力。與城市的增長如影相隨的,是以更快速度增長的百年千年也消解不了的垃圾坑!
在現代化的食物鏈中,處于最下端的,獲益最少,但付出的代價卻是最大。無論是開礦山,建工廠,還是修水壩,推房子,在所有的以發展的名義進行的自然生態和人文生態的破環中,承擔后果的都不是獲得利益的!
情況總是這樣,在一輪掠奪性的開發之后,有的人賺足了錢,走了;有的人獲得了政績,升了。還有的處于遙遠的食物鏈上游,吸光了需要的物質,轉向其它目標。而人文生態和自然生態破壞的惡果,則要由那些祖祖輩輩生活在這里的普通農民來承擔。也許,他們蓋起了新瓦房,看上了電視、用上了手機,甚至接上了互聯網,但是他們失去了清澈的流水、繁茂的森林、燦爛的星空,也失去了自己的生活。這種發展,這種進步,無異于賣血、賣腎!
當他們失去了曾經作為資源的生態,也就失去了做下游的資格,而他們獲得的現代化,便將煙消云散!
如果一個民族失去了自己的理想,失去了對自己的生存價值的判斷,它要別人的現代化做什么?它就是現代化了,又能怎樣?
我們究竟需要一個怎樣的未來?
2003年8月25日
2003年8月26日
(本文發表于《中華讀書報》2003年8月27日,15版。發表時有刪節,此為完整版。選自稻香園隨筆之六,轉載請注明出處。)
▲稻香園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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