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智評論

作者：王羅千惠，民智國際研究院研究助理

（正文約4000字，預計閱讀時間10分鐘）

瑞士是世界上最富裕的國家之一，位于歐洲的心臟地帶，四面被奧地利、列支敦士登、法國、德國與意大利五個國家包圍，并因其獨特的地理與政治地位成為全球中立政策的代表性國家。宣稱中立的國家不在少數，但瑞士所稱的中立是永久性的，也即瑞士在任何其他國家之間的武裝沖突中保持獨立，無論交戰方是誰，無論何時何地爆發戰爭。加之瑞士的永久中立身份受到國際社會廣泛承認，有深遠的歷史傳統，并已經過兩百多年的檢驗，因此備受矚目。

“中立”（neutrality）一詞源于拉丁語 neuter，后者的基本含義是“二者都不是”（belonging to neither class），由此引申而來，在國際法角度上，中立主要指在戰爭中不站在交戰雙方任何一邊。1815年的維也納會議明確規定了瑞士的永久中立地位，瑞士永久中立國的身份以國際法的形式得到確立。此后兩百年間，瑞士在國際沖突中保持了極高的獨立性，獲得了可貴的和平環境。然而，瑞士的中立也面臨著來自內部與外部的壓力，其中立政策并非一成不變，而呈現出一定的靈活性。俄烏沖突中，瑞士跟隨歐盟對俄羅斯實施制裁，其“永久中立國”的身份也因此受到質疑。

瑞士中立從何而來

瑞士的中立以其1515年在馬里尼亞諾（Marignano）戰役中的失敗為楔。大多使用長槍作戰的瑞士步兵部隊雖然在法國炮兵面前憑借戰術取得了一定進攻成果，但最終不敵由時稱世界上最好的重騎兵和炮兵組成的法國軍隊。1516年11月29日簽訂的《弗里堡條約》規定了瑞士與法國之間的“永久和平”，事實上這種和平的確延續到法蘭西王國結束，直到拿破侖戰爭時期才被打破。在1815年的維也納會議上，第七次反法聯盟成員國（英、俄、普、奧）與法國簽訂《巴黎條約》，承認瑞士的永久中立并保證瑞士領土的不可侵犯。這是瑞士中立首次在國際法下得到承認。

1907年海牙公約規定了中立國的權利與義務，瑞士于1910年批準了這些公約，使之適用于瑞士的法律體系。海牙公約規定，中立國在武裝沖突中必須履行不參與沖突、維護領土的不可侵犯性等義務，并且在和平時期不得簽訂任何可能導致其在戰爭中違反中立的義務，例如不得加入北約等軍事同盟。同時中立國享有一定權利，除了領土不可侵犯權與自衛權，中立國在外交和經濟關系上享有自由，只要這些活動不服務于軍事目的。不過值得注意的是，瑞士并未承擔或承認永久中立義務，也就是說，瑞士有權隨時放棄其中立立場。因此在沒有國際法約束其永久中立義務的前提下，這種永久中立身份的公信力依賴于國家在歷次沖突中積累的信譽。一旦永久中立國做出偏袒其中一方的行為，其公信力都會受損。

假如將國家間的博弈比作一場球賽，瑞士就像是場地里賣飲料的人，主張不偏袒其中一方，但是能同時為各方提供支持。POLITICO的一篇文章指出，“瑞士不熱衷于卷入戰爭，但喜歡賺錢”。中立的身份有諸多好處，例如避免被卷入沖突，從而保護國家獨立及領土完整，并且可以在不為交戰國提供軍事支持的前提下，自由地開展經濟活動，在一定程度上促進經濟的穩定與發展。同時，瑞士作為一個多民族國家，采取中立政策不僅能有效避免被卷入外部沖突，還有助于避免內部分裂與沖突。瑞士的官方語言有四種——德語、法語、意大利語及羅曼什語，在沖突期間，不同語言區的人們可能呈現出差異化鮮明的立場。例如，一戰期間，大多數講德語的瑞士人支持德國，而講法語的群體大多同情法國人。

然而，保持中立并不是一條容易的道路，與其說成為中立國是一種選擇，不如說是一種能力。瑞士作為一個多山的內陸國家，阿爾卑斯山位于其南部與東南部；阿爾卑斯山以北，瑞士高原沿著瑞士的東西軸線延伸；在高原的東北部還有汝拉山脈。70%為山脈、30%為高原，再加上廣泛分布的冰川與雪山，這樣的地形與氣候環境造就了瑞士易守難攻的自然優勢。同時，瑞士保持著足夠的糧食和黃金儲備，很難因糧食消耗殆盡或經濟封鎖而被迫投降。另外，瑞士非常重視軍事實力建設。早在1815年，瑞士就在第一部國家憲法中將“全民皆兵”“武裝中立”正式確立為基本國防政策。瑞士現行的普遍兵役制規定，凡年滿20周歲的男性公民，包括加入瑞士籍的外國男子，無一例外必須服兵役，女性公民可志愿選擇是否服兵役。雖然瑞士平時保留的職業軍人數目較少，但戰時可在48個小時內動員35萬以上受過正規訓練的民兵參與作戰。

因此，這片土地雖然與多個中西歐重要的國家接壤，卻有理由讓別有企圖的國家望而卻步。同樣是具有重要地緣政治意義的中立國，一戰期間，瑞士的中立地位得到了大國的尊重，但是夾在德國與法國之間的比利時在兩次世界大戰中均被德國占領，以作為德國快速進攻法國的重要通道。老撾于1962年宣布永久中立，其永久中立國的身份在當年的日內瓦會議上獲得國際社會的承認。然而由于內戰和動蕩，老撾未能維持住其中立國地位。可見，中立政策并不能引向長久的和平，它本身就需要國家實力作為保障。更何況對于一些國家而言，中立已然是大國博弈的結果。正如沈克勤在《國際法》一書中所說，設立中立國的目的“一是保護小國不受強大鄰國的侵犯,借以保持武力的均衡(Balance of Power)；二是保障并維持位于強國之間的緩沖國(buffer states)的獨立”。

中立的現代性危機

2022年2月28日，瑞士決定參與歐盟對俄羅斯的一攬子制裁計劃，凍結俄羅斯有關個人和機構在瑞士資產，禁止瑞士公司與被制裁對象進行業務往來。俄羅斯總統普京、總理米舒斯京和外長拉夫羅夫被列入制裁名單。2022年4月13日，瑞士政府宣布將跟進歐盟對俄羅斯和白俄羅斯的最新一輪制裁措施，批準制裁另外200個俄羅斯個人和實體。截至2024年8月，瑞士已經凍結了俄羅斯高達161億美元的資產，其中包括82.3億美元中央銀行資產及79億美元私人資產。以高度保密性和獨立性著稱的瑞士金融系統已不再是“全球金融的避風港”。

軍務方面，雖然瑞士禁止北約成員國戰機飛越瑞士領空及向烏克蘭運送武器，同時阻止北約成員國將從瑞士購買的坦克和彈藥轉運給烏克蘭，但是其與北約的軍事融合在一定程度上得到加深。瑞士申請加入“歐洲天空之盾倡議”（ESSI），并于2024年10月17日成為ESSI的第15個成員國。據歐洲新聞電視臺2025年1月14日的報道，瑞士將加入歐盟促進軍事力量和裝備調動倡議，該倡議已包括英國、美國、加拿大等國，旨在確保軍事人員、裝備和資產的快速、順利調動。

瑞士永久中立身份的公信力背后是幾百年間承諾的累積，然而困難的不僅僅是中立的確定與鞏固，中立的動搖也勢必會對瑞士造成反噬。波士頓咨詢公司（BCG）在其《2023年全球財富報告》中指出，“俄羅斯資產正從歐洲大量流向中東”，去年存放在阿聯酋的財富增長了1000億美元。WealthBriefing網站2024年10月發布的市場報告預測，到 2025/26 年，香港將超過瑞士，成為全球最大的跨境財富中心。不僅如此，七國集團（尤其是美國）質疑瑞士是否正在竭盡全力追蹤藏匿在銀行保險庫中的俄羅斯資產。原本高度獨立的瑞士現在卻像是夾在中間，進退維谷。

中立為何困難重重

2023年3月14日，身為瑞士第二大銀行的瑞士信貸銀行公開承認自身存在嚴重虧損，并公開向瑞士政府求救。瑞士銀行業的信譽似乎正一步步走向破產，兩百多年來的永久中立也仿佛淪為一紙空文。從中立到制裁，瑞士看似突然的轉變背后其實早已埋下草蛇灰線。首先，“永久中立”雖然冠以“永久”，但在缺乏清晰共識與國際法義務約束的情況下終究是一個流動的狀態。《第一次世界大戰國際百科全書》中寫到，政治中立是一個神秘的概念，就瑞士而言，它總是取決于環境，盡管人們聲稱它是“恒定的”“永恒的”“無條件的”。瑞士的中立是彈性的、自由的，其具體形態會受到國內外壓力的影響。

其次，瑞士與歐盟國家及美國有密切的政治、經濟聯系。二戰后，美國推出了具有明顯政治性質的經濟復蘇計劃——馬歇爾計劃，瑞士政府支持了該計劃，于1947年成為首批確認參與馬歇爾計劃的國家。冷戰時期，美國則以原材料分配迫使瑞士配合對社會主義國家實行出口管制。聯合國經濟事務部發布的《1950-51世界經濟報告》顯示，當時瑞士經濟高度依賴出口，而歐洲和美國是其最重要的兩個出口市場。自2021年以來，美國一直是瑞士在全球最重要的商品出口市場。2023年，瑞士和美國之間的雙邊商品和服務貿易總額達到1859億美元。歐盟方面，瑞士雖未加入歐盟，但雙方保持著密切的跨境關系與政治對話。2024年12月，歐盟與瑞士確立旨在深化和擴大雙方關系的一攬子協議，其中包括允許瑞士參與歐洲內部電力市場、允許瑞士參與向第三國開放的多個歐盟計劃等等。因此從現實利益關系角度上看，瑞士在地緣沖突中偏向歐盟與美國的傾向并不突兀，與當初成為永久中立國一樣，都是從瑞士國家利益出發做出的選擇。

“中立”面臨的挑戰不止于此，還有觀念上的種種質疑。俄烏沖突發生以來，瑞士面臨著被要求澄清其立場的壓力。瑞士的意識形態畢竟帶有西方價值觀的底色，因此其中立態度所受的壓力既來自于外部——尤其是來自于歐洲與美國，又來自于瑞士國內。冷戰結束后，很多人認為中立國的立場在全球民主化大潮中是不道德的。瑞士的中立也曾被批評為“經濟利己主義”。2022年經濟倫理學家Thomas Beschorner在一篇文章中指出，瑞士必須重新定義中立，如果現在瑞士不認真對待這一問題，那么將來依然要面對這樣的疑問：“是在堅持中立還是在做一個沉默的同案犯”。反對中立的人們曾援引埃利·維瑟爾（Elie Wiesel）所說的：“我們必須選邊站。中立幫助的是壓迫者，而不是受害者。沉默鼓勵的是折磨者，而不是被折磨者。有時，我們必須干預。”

自從加入對俄羅斯的制裁，瑞士經常被指責已放棄中立。在瑞士國內，右翼的瑞士人民黨呼吁保持嚴格中立，但也不乏試圖重新詮釋瑞士中立立場的聲音。未來中立如何架構仍需等待理論與實踐的共同發展給我們一個新的回答。然而目前亟待關切的是，發達、安全如瑞士，歷經200多年的中立，挺過兩次世界大戰，在眼下卻難以在中西歐的十字路口因循舊途。假如在新的世界秩序中，保持中立、不偏不倚已經難以成為生存選項，瑞士這樣的國家或許需要在紛繁的國際形勢下找到新的適切之道，堅守獨立、恢復信譽，發出自己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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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王羅千惠，民智國際研究院研究助理，外交學院本科生，研習興趣為外交政策分析、外交沖突、中美關系、美歐關系。

編務：王羅千惠

責編：王加特

圖片來源：網 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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