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毛蕾
編輯|李梓新
7月底,我回老家看母親。
到達父母的住處時,正是黃昏,房子在頂層,視野開闊,綿延到天際線的是一排排相鄰小區的樓頂,樓下的馬路貫穿南北,路邊一條運河的分支被一團團茂密的樹冠所遮蓋,目之所極是城市的高架橋,車來車往,只見其形不聞其聲。更高處,晚霞層層疊疊,是人手調不出的漸變色。
這落地窗前的風景寂寥又火熱,從坐著輪椅搬進這套房子,到被救護人員抬走急救,整整一年的時光里,父親無數次坐在輪椅上靜靜地面對它。他的視野只能看到高遠處,而他最愛的熱鬧有趣的馬路、人群、河流、樹木在低處,需要站起來才能看到,他怕是有心無力早斷了念想。
父親離開3個月了,他們租住的房子里一切如常,母親從父親房間門口路過,已經不似父親剛走時的慞惶,總算可以站一站,向里張望,她眼神茫然,恍如夢中:一個大活人,怎的就不見了。姐姐的家跟父母在同一棟樓里,她問我要不要住她家,白天來陪母親,我說不了,我就住父親的房間。
大床恢復到房東交房時的擺放方向,當初換方向是為了便于照顧父親,他需要更寬敞的空間被挪動,照顧他的阿姨也需要更順手、能使得上力氣的位置來給他洗洗換換。房間里沒了輪椅、洗澡椅、臉盆、分拆好方便使用的一片片尿不濕,床邊沒了圍欄,床上沒了幫助父親穩定在某個姿勢的輔助物、阿姨自制的抵擋空調風直吹的豎板。床頭柜表面積起均勻的薄灰,上面擠擠挨挨擺放的物件都不在了:父親的杯子、吸管、藥品,棉簽、涂創口的爐甘石水……房間顯得整齊寬敞,父親的氣息無存,衣柜里也空空蕩蕩。
屬于父親的一切衣物用品,按照來自農村、深諳個中規矩的阿姨提示,五七那天全部打包,在夜半時分送到樓下,請亡魂來取走。父母親少小離家,他們對各種規矩、儀軌不明所以,也不在意,他們自稱是唯物主義者,加上學的工科,離唯心更遠。母親談起這一點是自豪的,仿佛他們那一輩人中不受傳統約束是極為特別的存在。
父親的舊物里,母親存了一件羽絨服,我留下一條圍巾。除此以外,只剩一柜子未及拆封的成人尿不濕:基礎款,大碼。我買了無數次,每次比對怎么搭配促銷活動更便宜,總要費一番功夫。
父親發作呼吸困難之前,阿姨剛讓我給他補貨一批尿不濕,這是必需品,總是提前囤貨的,口罩期間,我們對尿不濕斷貨的恐懼甚至高于大米斷貨。如今它們的使用者已然不在,它們突兀地被留下,就像第一次被買來,突兀地用在父親身上。
彼時他行走的疆界已越來越小,他有時從床上拗起來,依靠胳膊的力量,慢慢拖拽身體挪到床尾的寫字臺,再扶著桌子、大衣柜,挪到房門口,到這里他的力氣就耗盡了,只好抱住門框,身體僵直,岌岌可危。這種情形總是出現在夜里,也許不眠的長夜實在難熬。漸漸地,他挪動的速度已經等不及他到衛生間方便,總是半路就尿了,我們買了一只城市里已不常用的痰盂,再不久,痰盂也發揮不了作用,因為他已經無法靠自己下床、站起來。后來,我總是想,哪一次是他最后一次自己走到衛生間方便呢?和他朝夕相處的家人,包括他本人,誰對那最后一次有一絲印象嗎?沒有,生命中如此徹底的喪失是這樣不著痕跡。
他是多么不愿意就范于尿不濕。
第一次目睹他的無助是2016年,父親從老家來,暫住在我家,等待做左腿的靜脈曲張手術。他的大腦皮層已鈣化嚴重,運動功能障礙和言語障礙開始慢慢侵蝕他的生活。
那天他想去附近的藥店買創可貼,像無數個這樣的時候一樣,他自己出了門,但很久不回來,我擔心了。我的父親對我的家如此熟悉,甚至比我更了解小區周邊的種種。我出去尋找,走上去藥店的人行道時,父親的身影遠遠出現在盡頭,小道狹窄,被高大的樹木庇蔭,宛如隧道,我在這頭,他在那頭,他的背后是明亮的光暈,他似乎歷盡艱難才挪上這條沿墻的小道,終于有了能扶手的地方。他的身體因為雙腿的蹣跚而左右搖擺,右手撐在墻上,身上的白色短袖棉T恤晃晃蕩蕩,似乎不是穿在一具血肉之軀上,而是晾曬在衣架上。他的頭發被風吹亂了,背光之下,頭頂像是鑲了一圈雪白的毛邊。他看上去是令我感到陌生的瘦削矮小,那條小道仿佛魔術師的道具,我熟悉的父親進去,出來一個陌生而蒼老的矮小老頭。
我隔著數年的時光望向他,試圖體驗他發現自己的腿不聽使喚那一刻的震驚、慌張和力不從心。他努力保持步伐的穩定和節奏,急于向自己證明一切如常,他快哭了嗎?像一個預感到大禍臨頭而懵懂無措的小孩。
這或許只是我的過度解讀,因為對那時的父親來說,如何安全地回到家里,才是眼前最急需解決的危機。我跑過去抓住他的胳膊,他溺水一般臉色通紅,呼吸急促,眼睛緊盯著腳前的地面,似乎不能明白這咫尺的距離為何如此難以跨越。
從這最初的蹣跚開始,3年中父親的腿越來越無力,行走越來越不協調,2019年底,父親輕微中風住院,出院后我帶他到小區里的中醫門診做康復。僅僅兩周,口罩爆發,所有面對面的接觸被喊停。漸漸地,父親徹底失去自主站立的能力,尿不濕成為他須臾不可離的必需品。它們在父親腰部留下一處處悶熱過敏的紅疹,父親用一只手撐住輪椅的扶手,以便微微調整身體在輪椅上的重心,另一只手笨拙地盡力伸向腰部抓撓。這種情形,也出現在我們給他擦洗背部的時候。他嘴里含混不清地指點著癢處,隨著我們的抓撓,他發出久旱逢甘霖的嘆息。
母親和我為父親擦洗通常是清晨,保姆阿姨的工作時間是上午十點到晚上六點,一天中其余的時間,父親由我和母親照顧。
早上母親給父親擦臉、裝假牙,有時也擦身體換衣服,這種時候,母親的語音、語調會發生微妙的變化,說出的話如哄嬰兒:“我們洗臉……我們擦擦身上,睡了一晚上出汗了,不舒服……”她對此毫無覺察。父親有時笑笑,有時木訥。換尿不濕母親是不能勝任的,憑她的力氣翻不動父親的身體,我們極有默契地合作:打開尿不濕、把父親的身體翻過去翻過來由我來做,擦洗的活兒由母親來。
父親望向天花板,身體配合我的動作,眼睛卻不與我對視,他的身體有一種任人擺布的無奈,他讓自己的注意力落腳在別處,好像這樣就可以不在場,就可以免于難堪。我不知道他第一次面對阿姨給他擦屎擦尿、穿尿不濕時的心境,阿姨幾乎每年換一個,這意味著他不得不適應由一個又一個陌生女性來做這件事。隨著媽媽體力的衰退,很快早上的擦洗成了我獨立完成的事情,父親的手會下意識地遮擋隱私部位,直到不得不拿開。
他被毫無遮攔地打開,一次又一次。我也開始發出哄嬰兒一般的話語,對他說:“你現在就是個老小孩兒。”我其實也是對自己說。
2024年8月的一個黃昏,一只鳥兒落在廚房窗臺上,我在廚房忙碌,它靜靜站著,就像過去我坐在客廳的寫字臺前,父親劃動輪椅,悄無聲息地來到我的桌前。他總是先安靜地坐一會兒,再竭力向前探出身體,伸手觸碰書桌上的文具、物件,動作遲緩。我有時身心疲憊,會不耐煩,因為那是我不多的、可以自己安靜一會兒的時間。我問他怎么了、要什么,急吼吼的,不給父親時間回答。彼時他的言語功能也開始極速衰退,他耗盡心力想回答我而不得。但我不等待,既不等他嘴里冒出一兩個字來表達,也不給自己時間用排除法協助他,似乎我的提問只是為了自我欺騙走完程序,然后,就可以順理成章地推他回房間,眼不見心不念,獲得片刻心無掛礙的輕松。
廚房窗前的樹上,不時也會有鳥兒來,而飛上窗臺駐足的,近二十年來僅此一回。那天是父親離世后整整4個月的第二天,我盼望他已銷了塵世的債,了無牽掛、自由自在地去了更美好的地方。鳥兒久久不動,默默轉動它的小腦袋,靜時極靜,動時利落,好像積攢了全部的力氣,在瞬間傾瀉而出,酣暢淋漓。
2020年到2022年期間,父親的意識時而清醒時而糊涂,他的身體被困在輪椅中、床鋪上,神識卻游走于過去與當下之間。有時清晨去看他,換掉很重的尿不濕。他盡力挪動身體配合我,冷不丁含含糊糊說:“今天早上霧很大,路都看不清楚……”是他少年時為了讀書無數次往返的山路嗎?
有時還會有情節,父親:“哎、哎!”我:“怎么了?”父親笑:“家里的小豬逃走了。”他把臀部盡力抬起,助我把干凈的尿布濕塞到他身下,我們不說話,氣氛溫和安寧,他忽然抬起手示意我:“沒喂飽啦。”我問:“你是說小豬吃不飽,所以逃走了?”“哎。”既像肯定,又像嘆息。
夜里他會陷入迷亂,仿佛被獨自丟棄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我總會及時醒來,似乎有一條神經不止息地牽扯在他房間。他持續發出短促而規律的聲音:“哦!哦!”我知道那是求救,不是嘆息。跑進他房間,他果然以一種慣常的要自己掙扎起來的姿勢僵在床頭床尾之間,身體向床外斜過去,小腿已經掛在床沿以外,腹肌用力脖子梗著,右手用力抓緊床沿。他對我的出現很詫異,好像他身在一個不知名的地方,我是他不認識的陌生人。我用力把他拖回到枕頭上,囑他好好睡,他眼神空洞,盯著天花板,問:“床在哪?我在哪睡?”“我老太婆在哪里?”“我媽媽在哪里?”“我怎么能找到我老媽?”“這里是哪里?”“那里(手指衣柜方向)是哪里?”……
他讓我覺得,此刻他正身處曠野,那里廣大荒涼,似乎有看不見的壁壘,他想突圍。
腿不能自主站立、行走以后,父親無數次試圖動用自己全身的力量,讓自己坐起來,或下床站起來。他一點點騰挪輾轉,尋找支撐點和平衡點,但無論怎么努力,總會到達一個極限,再也無法靠自己挪動半分。這種緊急時刻,得由我或阿姨將他拖回到床上,或依他的意思把他從床上搬起來坐輪椅,這是極重的體力活,父親特別狂躁的時候,一天中這種情形會反復多次。2022年5月的一個夜晚,整個白天的強撐已耗盡我的體力和耐心,我把他擦洗干凈,換好干爽的尿布濕,期待接下來至少可以換得幾個小時的安寧,可父親睡不著,一次次陷自己于險境,我哭了,求他放過我,父親靜靜聽我控訴,忽然安慰我:“別哭。”
即便時不時游走在意識邊緣,父親還是那個善于體察他人情感的父親,他的細膩和豐富藏在無人可以企及的深處,他不去觸及,或者是,他也不懂如何觸及。
我陷在日復一日繁重的照顧中身心疲憊,對父親的情緒無暇兼顧,我只是目睹他的境況,想象他的孤獨與苦悶。然而,會不會很多時候,我以為的父親的“鬧”或“糊涂”,其實是由孤獨、絕望而來的求助?他不善表達情感需求,加上語言功能的障礙,那些只言片語的提示,是希望我能明白他的心思,實實在在地帶他求醫問藥幫他一把,而不是只有對他所面臨的境遇的空洞想象和無用的憐憫。
這兩年也是父親精神狀態最不穩定的時期,他狂躁、譫妄、緊張、脆弱,發作的時候好像被什么不明生物占據了心智和肉體,深受其苦。
2020年的早春二月,我去父親房間,他靜靜地側臥在床,穿戴得整整齊齊,仿佛只是坐累了就勢躺下小憩,就像他少年時無數個油燈下苦讀、不知不覺熟睡過去的深夜。羽絨服大了,如一條被子裹住他,是這樣寒冷的春天。我走近看他,父親好一會兒并不察覺,他臉上有紅暈,也許是睡得暖和,也許是血壓略高。他終于感覺到了我的存在,睜開眼睛,身體一動不動,好一會兒才輕輕說:“東西真多,看看很好。”似乎在回味一個夢境,他的表情柔和安寧,陽光正好,窗外的小區庭院生機勃勃,他語氣里的留戀和神往令人心碎。
那段時間的夜里我常常給他開一盞香薰燈,房間里彌漫淡淡的香味和柔光,他對此很是注目,繼而白天也會要求讓“那只碗”亮起來,有時我們忙累而敷衍他,嘴里說:“這要加了水才能亮……晚上點現在不點……你到底要干嘛?”有時,他的要求不會遭到這樣的質疑,我們順著他灌好水,滴入精油,打開開關,柔和的黃光照亮一束水汽,裊裊上升,父親久久看著,輕輕說:“這樣有點氣氛。”那是他難得的清明時刻,他天性里的細膩美好,在這不得不日夜包著成人紙尿褲、時時處處仰賴他人幫助的時光里,拖拽著他離地三寸,從塵土里扯脫片刻,就像他年輕時從微薄的工資里省出錢來,搬回一臺留聲機和黑膠唱片。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我們一家四口住在父母單位的筒子樓宿舍,一個不大的單間。紅木地板滿布歲月的痕跡,夏天總是被母親一天兩遍,擦洗得比我的臉更干凈,印象中我總是在漫無目的地閑逛,爬上各種樹杈閑躺,孤獨,自由。我想那一定是個晚春與初夏相交的中午,因為院子里的梔子樹綠葉盎然,花苞還沒有影子,墻角的夜來香正在沉睡。我在家門口剎住奔跑的腳步,閉上大呼小叫的嘴,家門虛掩,聽得到里面的音樂聲,我探頭進去,父親親手打造的木頭柜子上,唱機打開著,針頭在黑膠唱片上勻速走動。父親和衣仰躺在床上,我的動作和努力克制的粗重鼻息都沒能驚動他。他雙目微閉,神思游走在旋律中忘我。那個普通的中午時刻,父親偷得浮生半時閑,從丈夫、父親、社會人的角色里扯脫片刻,放下種種責任,讓自己被音樂充滿,再充滿。
物資匱乏的年代,父親操勞著各種能讓家人吃得更好的事情,比如為了能買到蹄膀,半夜去菜場排隊。因為若只是買肉,同一張肉票能買的量比一只蹄膀少得多。深冬的后半夜滴水成冰,他從溫暖的被窩出來,穿上冰冷的襖褲走到位于一片廢棄菜地里的菜市場,還好大家都是拿物件代替真人排隊,各種盆盆罐罐,排成一條奇特的隊伍,他在隊尾放下家里一只磕掉搪瓷的圓形淺盆,緊緊棉襖,一路跑回家,睡不了幾個小時,他就得真的來排隊了,父親那時也不過是個三四十歲的漢子,這樣牽腸掛肚的“拼多多”式睡眠,是不足以解乏的吧。
再比如在院子里種蔬菜。夏天我們因此總有吃不完的扁豆、茄子,西紅柿要難種一些,他發揮農民本色,搜羅糞便施肥,我們被熏得躲進屋子,隔窗看他一棵一棵挨個澆灌,沉默不語,宛如修行。等藤蔓上結出青綠的果子,搶著下地的人就成了母親,生長在城市的母親在小片的西紅柿地里興奮得像劉姥姥進大觀園,父親在地邊微笑。
還有摸螺螄。夏季長長的下午,父親翹班帶我和姐姐去游泳,三個人在烈日下走長長的路,翻過一座小山,就到了山另一邊的馬路,沿著馬路再走上一段,就到了從一個天然湖里隔出來的游泳場,父親用一個暑假的時間,把我們從不識水性,教到能獨立游到湖對岸的另一個泳場,然后在每一個暑假帶我們去游泳。有時碰上暴雨,小山的溪澗里,螺螄顯出蹤跡,父親總是就地下去撈,我們有時下去幫忙,有時作壁上觀,這是少有的歡愉時刻。筒子樓的走廊,是家家的廚房,父親在屬于我們家的角落里砌一個長方形的水泥池子,里面總是養著半池螺螄,螺螄雖小,也可充肉味。
父母親從工作了二十年的城市調回老家時,這臺大紅皮質的唱機不見了,一同不見的,還有那疊黑膠唱片。多年來我也有這樣聽音樂的習慣。留出一點時間,讓自己全然浸泡在旋律里,為不限制想象的疆界而閉上眼睛。此時此刻,我仿佛闖進他的無人之境,我緊握這種神秘的聯系不肯放手,仿佛想要以此抵抗我所意識到的、自己與父親之間的疏離和陌生,畢竟,成為父親和女兒是最深的因緣,也因此,這樣的疏離和陌生是最大的遺憾。父親的心是卡夫卡的城堡,從不輕易向我們敞開。
臨近離開老家,我把剩下的尿布濕仔細數點,統計好保質期、類型、碼數,拍照,掛上二手網。尿布濕定價很優惠,我請順豐速遞用紙箱打包,尿布濕是泡物,加上買紙箱的錢和運費,我沒有算過這到底是一筆什么買賣,也不愿意去算。我想象屏幕那邊的買家,家里也有個受同樣困擾的、需要它們的人,還有那一位或幾位照顧者,他們操勞、平淡,崩潰有時,欣慰有時。
寫作手記
第一次參加三明治短故事,跟不上節奏,迷失在紛繁的素材里,寫得七零八落,失去信心,幸好有導師督促,靜下心來耐住性子改、改、改,才得此文,深為感恩。
以文字凝望遠行的父親,愿他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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