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唐漢霄，故事有兩種講述。

故事的正面，他是2008年《我型我秀》全國總冠軍；第一次擔任音樂制作人，便是與王家衛(wèi)、陳奕迅合作；業(yè)內(nèi)評價中，他是天賦型選手，創(chuàng)作起來充滿靈氣，像一個“外星人”。

過去一個月里，他為《哪吒2》寫下角色曲《就是哪吒》，成為社交網(wǎng)絡上，被播放頻次最高的歌曲之一。

故事的背面，是另一種講述。

獲得《我型我秀》冠軍后，有近8年，唐漢霄沒有獲得太多關注，一段時間，每個月的固定收入，只有來自唱片公司的4000塊錢。

成為制作人后，雖然才華被市場認可，但“歌紅人不紅”又成為不大不小的困擾。

后來，唐漢霄在歌曲里寫“爛泥里開出的花”，寫“無名之輩的堅持”，某種程度上，都是他過去某些人生瞬間的照映。

2月中旬，《哪吒2》票房破百億的第4天，我們在北京一間幾乎滿座的咖啡廳里，見到了唐漢霄。

他沒有戴口罩，說話聲音很輕，整個人看起來十分輕松，前一天，他參加了一場線下觀影活動，在此之前，他已經(jīng)連軸工作了半個月。

在這次聊天中，唐漢霄講起自己的過往人生：追夢的跌跌撞撞，人生的向內(nèi)求索，事業(yè)的高峰、平原與低谷。

他說自己從沒有過后悔，也沒有過堅持，只是向前走，然后，來到這里。

2024年2月13日晚，《哪吒之魔童鬧?！菲狈客黄?00億，幾乎同一時間，唐漢霄在社交網(wǎng)絡上發(fā)布狀態(tài)：

“我們一起見證這一刻（激動到手抖”。

配圖里，他手持一張電影票，面前是兩個人偶，一個是哪吒，另一個則是南河——動畫電影《深海》的主人公，兩年前，唐漢霄也曾為這部作品創(chuàng)作過歌曲。

之前幾小時，他和同事們一起在工作群里倒數(shù)，看著票房以越來越快的速度增長，當最終數(shù)字跳過100億時，那個瞬間變得極為特殊：

“大家都特別激動，甚至讓我想起了申奧成功的夜晚?！?/p>

唐漢霄慶?！赌倪?》票房破100億

2024年春節(jié)檔，《哪吒2》爆紅，接連打破紀錄，唐漢霄也被推入另一種工作節(jié)奏，他沒能回家過年，從大年初一開始，工作接連不斷。

此時，距離唐漢霄決定為《哪吒2》創(chuàng)作角色曲，剛好過去兩個季節(jié)。

2024年夏天，他飛到北京，與《哪吒2》的片方見面，彼時，一切都處于雛形——

影片尚未完成，劇本無法提供，就連上映日期都懸而未決。能夠提供給唐漢霄的創(chuàng)作參考，只有一些電影片段。

最終，憑借片中哪吒那句“我們還年輕，不知天高地厚”，搭配上想象，唐漢霄很快創(chuàng)作出《就是哪吒》的音樂框架。

就像日后社交媒體上，《哪吒2》是如何經(jīng)歷一輪輪嚴苛創(chuàng)作一樣，作為電影中歌曲的制作人，唐漢霄也在不斷“打磨與被打磨”。

雖然歌曲框架很快被確定，但因為需要貼合電影，歌詞被多次推翻，改了又改，直到正式錄制當天，才最終定稿。

而為了找到那個“最貼近哪吒的情緒”，唐漢霄更是前后錄制了600多遍歌曲，直到12月，《就是哪吒》這首歌的最終形態(tài)，才得以產(chǎn)出。

唐漢霄為《哪吒2》寫下的角色曲《就是哪吒》

這不是唐漢霄第一次為國漫電影創(chuàng)作。此前他還曾為電影《深?！穼懴赂鎰e曲《再見深?！?，《茶啊二中》寫下態(tài)度曲《茶啊少年》等。

對唐漢霄而言，這些創(chuàng)作中，困難的不是靈感，而是“扮演”——他需要一遍遍在心中，將自己構想為國漫電影中的角色，以找尋情緒上的共鳴。

但也正是這一次次的“扮演”，讓他成為近幾年國漫崛起的見證者，也以親歷者的身份，參與了這個完整且熱血的故事脈絡。

在這個脈絡中，最打動他的，是能量。

唐漢霄形容制作國漫作品的這批人為：“身懷一種年幼的赤誠，想要赤手空拳，去打敗這個世界。大家都處在一個充滿幻想的夢中?！?/p>

講到此處，唐漢霄用手做出了一個超人的動作：“而我很愿意參與到這個夢中。”

如今，隨著《哪吒2》登頂全球動畫電影票房冠軍，這個五彩斑斕的夢，來到了現(xiàn)實世界。

而對于唐漢霄而言，他始終身處一場漫長的夢境中，沒有醒來。

唐漢霄是一個習慣將自己“藏起來”的人。

一群人合照，他總是會選擇站在靠邊的位置，大家一起聚餐，他也常以聆聽者的角色，坐在角落，哪怕19歲那年，在選秀節(jié)目《我型我秀》成為冠軍后，他依舊不自信。

他總覺得自己是那種“走在人群中，會被淹沒的那類人”。

身邊的人形容他“有些遲鈍”，常常一件事他明明做得很好，卻從不自知，直到別人點出，才恍然大悟。

唐漢霄

在唐漢霄的人生中，這種自我束縛，很難順著繩索，找到最初的接頭。

或許是生來性格如此，或許是年幼時漫長的生病經(jīng)歷，或許是高中所遭遇過的那段校園霸凌。

也或許，這些都不是。

唐漢霄并不太在意成因，在他看來，每個人的成長都有不同課題，大家的人生，都不太容易。

但從另一個角度看，唐漢霄的故事里，又被埋下了許多與“天賦”有關的片段。

17歲那年，唐漢霄背著一臺電子琴，從廈門來到上海追求音樂夢，2年后，他登上《我型我秀》的舞臺，那年，他是年紀最小的選手，也是走到最后的冠軍。

在此之前，唐漢霄沒有系統(tǒng)性地學過創(chuàng)作，只學過幾年鋼琴，因為不喜歡彈固定的譜子，他開始“亂彈”，卻意外發(fā)現(xiàn)，這些隨手彈下的曲調(diào)合理且悅耳。

而《我型我秀》的冠軍獎杯，更是認證了他的這一才華。

2008年，獲得《我型我秀》冠軍的唐漢霄

但這樣的開局并未將唐漢霄推向高處。

比賽結束后，雖然簽約了唱片公司，但被投入娛樂圈的唐漢霄，并未激起水花。

這背后有時間節(jié)點的影響。

彼時，《我型我秀》的影響力正逐年遞減，而唐漢霄奪冠的那個2008年，還發(fā)生了汶川地震與北京奧運會?；貞浧饋?，他說：

“大家的注意力都在一些很重大的事情上，相比之下，我們這場選秀比賽，顯得太渺小，太不重要。”

另一方面，則是對于名氣，唐漢霄也沒有過于渴求。之后幾年，他拿著4000塊錢的月薪，把所有時間都用來寫歌，滿腦子只有一個目標——

寫出一首好歌。

電腦里，那些由他寫下的歌曲，漸漸從幾首變?yōu)榱藥装偈?，時間像被塞入了一個真空罐頭，唐漢霄幾乎消失在公眾討論中。

有一次，唱片公司的老板對他道歉：“把你簽約下來，卻一直也沒有幫你出一張專輯，真的有些不好意思”。

唐漢霄才意識到，原來自己簽了唱片公司，原來自己一直沒有發(fā)行新歌。

偶爾也會有迷茫，比如看到那些同樣從《我型我秀》中走出的歌手，擁有了更多的機會與舞臺。

唐漢霄

如今看，唐漢霄這種跳脫出主流的態(tài)度，和成長有著極為緊密的關系，畢竟，在教育上，他的父母也并不“主流”。

讀小學時，老師讓背誦課文，唐漢霄背不下來，母親便讓他不用硬背，認為“會解題”是比“背誦”更加重要的事情，而擁有獨立思考的能力，則比成績重要一百倍。

17歲那年，唐漢霄孤身一人去往上海追求音樂夢，父母也沒多做阻攔，長大成人后，再次聊起這些過往，他說：

“如果是我作為父母，估計很難做出這種決定，但我媽媽是那種，堅信真理掌握在少數(shù)人手中的人?！?/p>

這種“松綁教育”，投射到成年后唐漢霄的人生中，讓他變得不太糾結于效率，反而堅信時間在每個人身上的作用，不盡相同：

“打個比方，就像一生中，你一定會賺到100塊錢的財富，有的人20歲時就能賺到99塊錢，有的人20歲時只能賺到2塊錢，所以每個人的故事與高低起伏，自然也就不同?！?/p>

快有快的好，慢有慢的妙。

而唐漢霄人生中“財富降臨”的時刻，出現(xiàn)在27歲那年。

2015年9月，唐漢霄在國外旅游，一天，他接到詞曲代理人的電話，對方告知他，王家衛(wèi)選中了他的歌曲，要用在新電影《擺渡人》中。

后來，唐漢霄曾在一檔脫口秀節(jié)目中，半開玩笑地聊起這段經(jīng)歷，他說：“我當時特別開心，心想原來國外也有詐騙電話?！?/p>

唐漢霄講述被王家衛(wèi)邀請合作

這種懷疑直到回到上海，在片場見到王家衛(wèi)的那一刻，才被消除。

那天，戴著墨鏡的王家衛(wèi)從人群中走來，笑著和他打招呼：“你就是漢霄，怎么第二次唱的demo沒力沒氣的，和第一次差遠了?！?/p>

這次合作成為彼時唐漢霄的“人生巔峰”。

剛開始寫歌時，唐漢霄曾想，如果有天能給陳奕迅寫歌，人生便圓滿了。19歲那年，他登上《我型我秀》舞臺，選的第一首歌，也是陳奕迅的《對不起，謝謝》。

而在這次與王家衛(wèi)的合作中，他花費近1年時間制作出的那首《讓我留在你身邊》，不僅由陳奕迅演唱，還將他送上香港金像獎和臺灣金馬獎的紅毯。

他還獲得機會，幫梁朝偉錄制歌曲《十年》，以用在《擺渡人》片中。

日后，唐漢霄曾反復復盤，自己與王家衛(wèi)、梁朝偉在錄音棚里的那十幾小時：

“我總在回想，我應該表現(xiàn)得再好一點，但又覺得，這可能就是我的課題，是我之后的源泉?！?/p>

唐漢霄與梁朝偉（上）與陳奕迅（下）合照

以《擺渡人》為起點，唐漢霄的創(chuàng)作能力獲得更廣泛認可，之后幾年，他以制作人的身份，不斷為電影創(chuàng)作，也為歌手寫歌。

從薛之謙的《摩天大樓》，周筆暢的《親愛的，你好》，單依純的《在夜里跳舞》再到張碧晨的《騙》。

歌曲接二連三走紅，成為臺階，也成為某種圍墻。隱藏于詞曲背后，讓作為歌手的唐漢霄，變得有些模糊。

“歌紅人不紅”成為處境，在搜索網(wǎng)站上打出“唐漢霄”三個字，關聯(lián)問題自動跳出，其中一個就是：

“唐漢霄的歌那么好聽，為什么人卻不火。”

工作中的唐漢霄

拋開流量與成名，對唐漢霄而言，在臺上繼續(xù)唱歌的體驗，也難被割舍。

在曾經(jīng)那段長達8年的沉寂中，除了悶頭寫歌，唐漢霄偶爾還會去酒吧駐唱，一周一次，每次40分鐘。

不為生計，只因“太想唱歌”。

“走出來”成為某種需求，2019年春天，唐漢霄參加了音樂綜藝《這！就是原創(chuàng)》，開始以唱作人的身份，走到臺前。

闊別近11年，“歌手”這個身份，重新被貼到唐漢霄身上，穿過曾經(jīng)寫下的詞曲，人們開始通過聲音，重新認識“歌手唐漢霄”。

也是這一年，作為歌手，他發(fā)行的數(shù)字專輯《末日飛船》，達成金唱片銷量。作為制作人，他為電視劇《親愛的，熱愛的》創(chuàng)作的主題曲《無名之輩》，成為當年最火的單曲之一。

水落石出后，在制作人與歌手的雙重身份間，唐漢霄找到了某種平衡。

唐漢霄演唱《無名之輩》

在歌曲里，唐漢霄不斷寫下那些人們情緒中，最隱秘的角落。

他在《爛泥》里寫“會有一天，褪去滿身灰土泥沙，一場大雨后發(fā)芽”，在《普通》里寫：“如果我注定普通，也要仰望那片星空”。

在《無名之輩》里一遍遍地唱：“繼續(xù)追，誰的光榮不是伴著眼淚”。

有人評價唐漢霄的歌曲為“小人物大理想”，而在他歌曲評論里，常能看到大家被鼓勵后的感謝。

歌曲《無名之輩》下網(wǎng)友的評論

有一次在機場，一個女生認出唐漢霄，經(jīng)過他時，女生輕輕說了一句：“我們都是無名之輩”。

這些瞬間，被唐漢霄容為一種“頻段的聯(lián)結”：

“我創(chuàng)作各種各樣的作品，就像一個個高高低低的頻段，可能剛好，這一種情感的頻段，能夠和大家有所聯(lián)結?！?/p>

“我很開心。”

聯(lián)結還在不斷增加。

去年，唐漢霄舉辦了人生中第一次巡演。

演出結束后的簽售環(huán)節(jié)，有一位女生走來，面無表情地對他說：“謝謝你拯救了一個精神病患者?！?/p>

有一位女生則是滿臉笑容地出現(xiàn)在簽售臺前，告訴他：“我的母親特別喜歡你的歌，但她已經(jīng)去世了?！?/p>

巨大的情緒不斷堆積，演出后的慶功會上，唐漢霄癱坐在座位上，久久沒有說話。

巡演中的唐漢霄團隊與歌迷合照

這種超強的感知能力是觸角，也是消耗。

一年中總有幾次，唐漢霄會卸掉手機里所有社交軟件，不再回復任何工作信息，任由自己陷入到一種深度的無聊中：

騎著自行車去菜市場買菜，在咖啡廳里閉著眼聽歌，去國外旅行，打卡一些“奇奇怪怪”的地方，比如墓地與公園——

他總會坐在里面發(fā)呆，偶爾收錄聲音，偶爾看來往行人。

近幾年，工作越來越忙，這種無聊變得奢侈，唐漢霄無法抽離太久，最長時也只能“逃離”10天，之后飛快進入多線程的工作中。

唐漢霄旅行照

有些節(jié)奏變了，有些卻沒有。

走出學校后的這十幾年，唐漢霄沒上過一天班，導致至今，他都不習慣在“充滿班味”的地方創(chuàng)作。

偶爾在公司工作，只要外面有同事走動，他的效率便會下降，反而大家下班后，他更能沉靜下來，處理工作。

雖然有錄音棚，但多數(shù)歌曲的錄制，他都是在家中臥室完成，而他靈感最多時，是在騎車或是走路。

唐漢霄的父親曾將此總結為“越努力，反而越差”。

唐漢霄社交媒體

從2008年《我型我秀》算起，今年，是唐漢霄出道的第17年。

“歌手”這一身份，橫跨了他人生中超過三分之二的時間，但和18歲相比，除了履歷變厚，歲數(shù)漸長，他幾乎沒有太大變化：

依舊不認為自己是“非常厲害的人”，依舊對音樂留存著某種理想主義。

也有改變。

比如開始害怕生病，擔心出現(xiàn)一睜眼，嗓子無法出聲的情況，尤其是巡演時。

偶爾他也會陷入時間焦慮，想創(chuàng)作、想感知的事情太多，時間卻依舊在以一天24小時運作。

但這些并不會困擾唐漢霄太久，他說：“人生不能既要又要?！?/p>

但當被問到，如果要在制作人與歌手間二選一，如何抉擇時，沒有猶豫，唐漢霄回答：“我不做選擇，我兩個都要”。

至于未來，他沒想太遠，改變總是悄無聲息發(fā)生，活在當下，才更重要。

或許就像他在歌曲《無腳鳥》中寫下的：“再繼續(xù)飛行，做幾個夢再清醒，丟掉一世聰明，等待著謎底。”

但謎底真的重要嗎？唐漢霄搖了搖頭。